汪先恩:想起二爹汪劲樵
起风下雨,降霜落雪,只要天变阴天或即将变阴,我就左头顶痛,一头痛就想起二爹,这种情况持续了二十多年。有时读书、喝茶甚至看蜡笔小新等都不自主的联想起他,于是二爹就成为我想起频率最高的老人。古雷池的望江县地区把爸爸叫大大,把爷爷叫爹爹,二爹实际北方人说的二爷。 二爹住在老家丘陵地带的汪家堰,我随父母住在开垦区低洼的青草湖,两地步行需要10个小时左右,当时的交通靠号称11路车的两条腿,因此只有长假或非常情况时才回老家看看。小时候知道他叫二爹,懂事后知道他名念涛,字劲樵,村里人只叫他劲樵,名册也这么记,于是念涛不被人所知。他说是自己是民国五年正月初六生,我当时不知民国是何年。印象中他见人总是微笑,皮肤黝黑,牙齿很白,慈眉善目而生活古朴,与他在一起生活时间并不长,但许多事让我刻骨铭心。 菜油灯盏。挂在墙壁上的菜油灯盏,竹架上面有一个金属圆盘,放上菜油,灯芯草置于油中,豆苗样的火,幽暗的灯光,别有风情。那时我家用的是煤油灯,看到菜油灯很好奇。更惊奇的是二爹的点火技术,他点灯、点烟、点柴做饭都不用火柴,而是打火石。左手拿草纸和火石,右手娴熟地用铁棒来回划几次,草纸便燃烧。在太阳最红的年代,一盒火柴往往有一半以上是废品,他的点火技术优势凸显。当时我试过,只能划出火花始终不能点燃,愈发崇拜他。他家大概除了盐以外,生活用品基本都是自制,包括衣服和烟丝。他的生活事态对我后来理解古文,非常有帮助。如读「儒林外史」,提到灯芯草的数量,便心领神会;读欧阳修的「卖油翁」,联想他的打火技术,便信世间有熟能生巧之事。 五花大绑。当年四处围湖造田,武昌湖的面积越来越小,水灾频发,70年堤坝又破了,开垦区的家浸在水里,我被又送回老家,顺便在老家小学二年级插班。那天,我们按老师的要求,赶到村里稻场,稻场黑压压挤满了人,高处搭了舞台,舞台上面挂着标语“坚决打击反革命分子”,显然舞台不是用来跳舞而是斗坏人,我们小学生坐在前排,个个兴高采烈。伴随恐怖的口号声,几位被五花大绑,头戴白纸高帽的人被押到会场,挨了一顿拳脚之后跪在台上。当主持会议的人命令被斗者抬起头时,我看清了头一位竞是二爹,其他几个是陪斗,真如五雷轰顶,我浑身发抖,不自禁嚎啕大哭离开了会场。回到二爹家时,一群人把他家的箱子、柜子,包括我父亲送她的家具全抬走了,三位姑姑都在低声抽泣。 木棒击头。第二天我照常去小学,走到水库附近的田埂小路,年龄长我一倍华伢,正放牛,手里拿着带刺的木棒,威武地拦在窄窄的田埂上,狠狠的愒道:“昨天为什么哭?”,我沉默,试图从他身边穿过,他不许,又重复了问话,我便回答“你也管?”瞬间木棒打在我的头上,天旋地转,隐隐觉得温温的液体顺流颈项,不一会,着实摸到左头顶上鹅蛋大的包。从此我没有再去那所小学;从此我的头变成了天气预报,与天气有关的头痛,书上没有记载,长期求治无效,直到香港回归那年自配中药才治愈;从此神经过敏,条件反射地联想,舞台、绿茶、柜子、蜡笔小新头上虚拟的大包等都会让我勾忆起这段往事;从此我不大愿意回汪家堰,直到我父母从开垦区搬回那里。有一回父亲谈到此事,他叫我不要记仇,我回答“记仇控制不了,我能做到不报仇。”事后想过,华伢与我家无冤无仇,经住在他家工作组的煽动之后他便凶狠异常;假使那天批斗会被侮辱的不是自己的亲人,也许我会欢欣鼓舞,斗志昂扬。 无反可平。八十年代初,平反昭雪的春风吹拂大地,二爹专门找我说了他的困惑。他诉说多次找了当地领导希望平反,结果无法落实。当时的书记已患绝症不管事,新的书记又说不清。去上级反应更加糊涂,因为被当做反革命分子批斗是当地干部口头决定的,并无卷宗,原来是下中农成分,还是下中农。当年批斗的罪名是投机倒把,犯罪事实是去江南时顺便买了几斤茶叶,其中有几斤卖给别人了。 碰上“打击反革命,反贪污反浪费反投机倒把”的一打三反运动,卖茶叶的事被揭发,于是作为投机倒把分子被抄家批斗。他透露,那位猥琐的家伙看上了姑姑被拒绝后而行告发之事。 家具无觅。二爹提出既然没有帽子可摘,就只希望退还其家具,可领导们都推诿搪塞,终无下文。我想阿Q式的革命家,抢到的东西,哪有物归其主的,便开导他,“恶有恶报,善有善报,这些家具就当行善,就当遇上火灾,就当破财免灾……”他似乎不满足我的开导,但也没有办法要回其钟情的实木家具,二爹带着这份遗憾,1987年3月18日去了另外的世界。 今天看到报纸上 “依法治国”的几个大字,高兴之余又联想起二爹,浮现他用打火石点烟的潇洒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