柞里子:玄武门之变(38)
跑江湖的人喜欢说什么“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其实,人在朝廷,也一样身不由己。当时尉迟敬德跟随李世民在洛阳前线,无论他自己觉得值不值,都得替主子出生入死,李世民一日不拿下洛阳,他尉迟敬德一日休想去长安享受声色犬马,即使有大把金子在手也不成。
据《旧唐书·尉迟敬德传》的记载,尉迟敬德在洛阳之役战功显赫,而其尤著者,在于救过李世民一命。简言之,事情的经过如下:一日李世民在洛阳城外观望,被单雄信在城楼上觑个正着。单雄信提槊策马,出城奔袭。李世民招架不住。性命危在旦夕之时,尉迟敬德赶到,只一槊,刺单雄信下马。这说法有些离奇古怪。因为根据同书《单雄信传》,赶来救主的,不是尉迟敬德而是李世勣。单雄信也并没被谁刺伤,只不过看在李世勣的情面上放李世民一马而已。
难道同样的事情接连发生两次?不大可能。究竟哪一说更加可信?以后事推之,当以李世勣救主之说更为可信。什么后事?其一,下洛阳、生擒王世充、窦建德之后,李渊在庆功典礼上册封李世民为上将、李世勣为下将,两人皆披金甲、乘戎车,联袂赴太庙告捷。嘿嘿!好不威风!检阅史册,李世勣在洛阳之役的战功并不在尉迟敬德之上,如果救主之功亦复属于尉迟敬德而不属于李世勣,受此殊荣的,难道不该是尉迟敬德么?怎么轮得到李世勣?其二,洛阳城破之时,单雄信被俘。李世勣为单雄信求情,李世民不许。不仅不许,而且也不待回长安请示李渊,迫不及待立即处斩。倘若救主的不是李世勣,李世勣也许根本不敢出面替单雄信求情。临刑之时,单雄信报怨李世勣:我早就知道你办不成事儿!一腔怨气由何而来?正由原本对李世勣的求情满怀希望而来。倘若救主的不是李世勣,又怎能满怀希望?再进一步说,倘若李世民的逃脱,因单雄信被尉迟敬德一槊刺倒,李世民未必对单雄信耿耿于怀。毕竟是他手下的败将,饶他一死又何妨?只有其逃脱出于单雄信的高抬贵手,这“逃脱”,才会成为李世民“终身藏之、何日忘之”之耻。有耻如此,才会必杀之而后快。当年刘邦之杀丁公,亦正因有耻如此。
不过,尉迟敬德虽未必救过李世民之命,却干了件令李世民心中大快之事。洛阳未下之时,李渊遣李元吉前来助战。李世民得了这消息,起先极其不悦。转念一想,未尝不是机会。什么机会?他叫人把尉迟敬德唤来。
“听说你曾徒手击败寻相?”
“不错。”
“有兴趣同齐王过几招么?”
什么意思?尉迟敬德没问,只是笑了一笑,不置可否,等着李世民给出更多的讯息。
“没什么别的意思。”看出尉迟敬德狐疑不决,李世民捻须一笑,做了这么一番解释:“我这老弟生性轻狂,自以为握槊的本事天下第一。我怕他将来早晚吃亏,想让你教训教训他,让他明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道理。”
真这么简单么?其实不然。三年前,李世民做了个恶梦,梦见李元吉将他打翻在地,骑在他身上,双手握槊,卡在他脖子之上,令他喘不过气来。他也双手握槊,奋力抵抗,无奈力不从心。正觉手软力怯之际,猛听得李元吉一声大吼。往下应当是个什么结局?被李元吉掐死?他没法儿知道,因为这一声吼,令他顿时惊醒,只知道吓出一身冷汗。从此以后,每逢他见到李元吉,这梦中情景就不由得重现脑海,令他惶恐不安。梦因何而生?自古以来,不乏解说者。街边的风水先生,道观里的道士,甚至朝廷上的太史令,只要你问,未尝不能娓娓而谈。不过,李世民没去问。这种梦也好意思问?没问过人,自然没有人知道,除去他自己。
虽说尉迟敬德归唐的日子不多,他已经风闻李世民与李元吉不睦的流言。李世民的这番解释恰似此地无银三百两,更令他相信所闻属实。他并不想卷入李世民与李元吉之争,不过,他知道除去应承李世民,别无选择,于是便道:“成。只要齐王肯。俺必定奉陪。”
齐王李元吉肯吗?一年以前的李元吉不是被尉迟敬德吓破了胆,躲在晋阳不敢出城么?别忘了“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看”这句话,更何况当时距李元吉的败走晋阳已经时隔三百八十日!自从李元吉从晋阳逃归长安,羞愧难以自容。怎么办?他问师父。李元吉的师父是何许人?史逸其名姓。这不足为怪,因为李元吉的师父并非什么武功高手,没有什么惊人的业绩,属于光说不练的那一类。不过,千万别小瞧了这种师父。一流高手往往出自一流光说不练的师父之手,而不出自身为一流高手的师父之手。当然,能否成为一流高手,主要看自己的资质。资质不够高,拜谁为师皆无济于事。李元吉的资质如何?按其师父之见,去一流稍差一分。差在哪一分?差在心态急于求成。当然,这话,师父并没说。师父告诉他的是:切莫忘记柔能克刚之道。尉迟敬德的徒手入白刃是什么招式?不就是以柔克刚的招式么?
“怎么破解以柔克刚之道?”李元吉问。
“得须内力深厚。”
“师父的意思是:我的内力还不成?还得练多久?”
“急不得。假以时日,水到渠成。”
所谓“假以时日”,少说也得三年五载。可每隔一旬,李元吉就按奈不住问一回:怎么样?有长进么?师父捻捻须,做沉思状。长进么?嗯。自然是有。不过嘛,水还没到。临离开长安赴洛阳前夕,李元吉又这么问了一次。师父依旧这么回答了一回。不过,师父的回答虽然并不鼓舞,李元吉的自我感觉却相当不错,因为他感觉到他的内力与日俱增。
“你来得正好。”李元吉来到洛阳大营,寒暄的客套既毕,李世民说。
“什么意思?”李世民这话令李元吉一愣:什么时候对我这么客气过?又憋着什么坏主意?
“尉迟敬德自恃手段高强,目中无人,出言不逊。段志玄、程咬金、秦叔宝都怕他三分。你来了,正好煞煞他的威风,叫他明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之理。”
李元吉翻了李世民一眼,心中暗笑:你哄谁呢?明明是想看我露怯嘛!你以为我还是一年前的我?还当真怕他尉迟敬德不成!
“行。什么时候过招?”
“你远道而来,想必累了。先歇个三五日?”
“不必。明日一早就在你帐前空地一决雌雄。如何?”
“一言为定!”
次日的天气没什么特别,同前两天差不多。有点儿风,不大;有点儿云,不厚。正是比武的好日子。风大,处在下风的难免不会吃亏;有太阳,面向阳光的也难免不吃亏。倘若下雨,那自然就更扫兴了,说不定还得换日子。李元吉与尉迟敬德没来,观众先到。观众不多,除李世民之外,只有段志玄、秦叔宝与李世勣三人。程咬金怎么不在?被李世民找个由头支走了,免得勾起令他不悦的回忆。
“你们看好谁?”李世民问。他本来相信尉迟敬德绝对能赢,否则,就不会安排这场比武了。不过,昨日李元吉的那副信心十足的样子令他忽然有些心虚。难道他李元吉在这一年中潜修了什么武功秘笈?别搞不好又搞成程咬金对李元吉的翻版。
段志玄、秦叔宝、李世勣三人皆作沉思状,没有一个开口。
“怎么?都不是行家?都看不出来?”李世民勉强笑了一笑,尽量藏起心中的不悦。
“依我之见,齐王恐怕不是尉迟敬德的对手。”段志玄看出李世民的不悦,赶紧接过话茬。其实,秦叔宝与李世勣又何尝没听出李世民的不悦。不过,两人都知道段志玄一向自负是武功行家。这种问题,自然得让他段志玄先行开口。
“何以见得?”李世民追问。
“尉迟敬德每日早起必在帐外练功,那一日碰巧让我撞见,没好意思细瞅,大致看了几眼,他练的好像是…”
段志玄说到这儿,把话顿住,对各人瞟了一眼。然后不紧不慢地吐出三个字来。三个什么字?“散馀霞”。段志玄为何说得这么慎重其事?不是故弄玄虚,实因“散馀霞”这三字不简单。因何而不简单?因为散馀霞是名动江湖的上乘拳法,招法诡异,会的人极少,最近甚至有传言,说这套拳法已经失传了。
“散馀霞?”这三个字果然令秦叔宝吃了一惊,“他真会散馀霞?那拳法不是已经失传了么?”
李世勣摇头一笑:“失传之说,未必可靠。而且所谓失传,仅指散馀霞的绝招潇潇雨十式,并非指散馀霞的全套招式。”
“哈!这么说,你原来竟是散馀霞的行家?”李世民道,语气似问非问。
“行家嘛,岂敢!略会几招几式而已。”
“人说‘真人不露相’。果不其然!趁他两人还没来,快露几手,叫咱开开眼!”
李世勣脱下外衣,顺手一甩,撂到身后的兵器架上。刚刚向前迈了一步,栅栏之外传来马蹄杂沓之声。
“高手既然已经来了,我就不露怯了。”李世勣说罢,退回原处。
“怎么个玩法?摘去槊头?还是留着?”李元吉从兵器架上挑选长槊的时候,问李世民。
同样的问题,李世民也问过。不是在当时,而是在昨晚李、房、杜的三人例会上。
“各有优劣。”房玄龄略一思索,答道。“摘去槊头,无死伤之忧。不过,不能逼真,恐怕有碍发挥。”
“你的意思呢?”李世民扭头问杜如晦。
“不摘槊头,尉迟敬德必输无疑。”
“哦?”这话显然令李世民大吃一惊,“愿闻其说。”
“不摘,就是玩真的。谁敢玩真的而毫无顾忌?”
杜如晦提出这么个问题,却并没有解答的意思。他用不着答,李世民与房玄龄都不是傻冒,经他这么一点,早已明白问题的答案:毫无顾忌的自然是李元吉。尉迟敬德敢伤着齐王?更别说误杀了!
“这还用问?”李世民听了李元吉的问题之时不禁大笑,不只是笑李元吉傻,也笑他自己不怎么聪明。换成是杜如晦,必定不问,拿起槊就下场,视留着槊头为当然的玩法。笑完了,李世民又补充这么一句:“当然是把槊头去掉了,难道你还想把尉迟敬德捅死不成?”
这句补充补得妙,把李元吉抬举得高高在上,叫他找不着台阶下坡。
“我当然得把槊头摘下。至于齐王的槊头嘛,留着不妨。”尉迟敬德说。
尉迟敬德这话令李世民、段志玄、秦叔宝各吃一惊。李世勣呢?他没吃惊?没有。不仅没有吃惊,而且心中暗笑:高!这尉迟敬德真是高人!不仅武功高不可及,谋虑也高不可及。只要让李元吉先刺着,他尉迟敬德就是输了。有无槊头,有何相干?有,不过出点儿血;没有,其实也会出血。区别仅在于:前者是外出血,后者是内出血。但凡练内功的,宁可外出血,不愿内出血。这就是李世勣之所以感叹尉迟敬德谋虑高不可及之一。自己不留槊头,却叫李元吉留。言外之意是什么?不是分明等于说:你我不在一个级别之上,我不过哄你玩么?李元吉听出这意思能不大怒?怒气发作而不影响手脚功夫的发挥者,有。怒气发作而不影响内力释放者,无有。倘若尉迟敬德真把散馀霞的拳法用到槊法上,李元吉唯一的破解法,在于以内力相克。内力释放不能如意,还怎么赢?这就是李世勣之所以感叹尉迟敬德谋虑高不可及之二。有这么两个高不可及,李元吉还能有获胜的希望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