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过后,就是打场。十月初的东北,一早一晚,已是寒气侵人。庄稼收割净尽,一眼望去,广阔的田野铺满白霜。从秋季的醇厚到初冬的肃杀,这种转变似乎仅在一夜之间即告完成。东北降雪早,一旦下雪,就给打场增添很多麻烦,所以打场一刻不能放松,从清早一直干到深夜,中间只轮班休息几个小时。话匣子里整天宣扬的是“人定胜天”,但社员们在言谈中,总是不经意地露出对老天爷的敬畏之情。数十年的革命教育如急风暴雨,如水银泻地,然而几千年来,中国农民都是在老天爷手里讨生活,深知箇中厉害。念报纸、开会发言是一回事,到了动真格的时候,谁敢造次。
场院虽是土地,但收拾得溜光水滑。摊开庄稼,牲口拉着石滚子在上面碾,社员们手执木叉,不时翻动,确保脱粒干净彻底。脱粒后,紧接着扬场,装袋。扬场是技术活儿。最权威的把式根据风向和风力,确定扬场的方位,然后大伙儿手执木锨,连粒带壳儿,撮起满满一锨,扬向空中,既要扬得高,又要撒得匀,手法很讲究。知青们手生,不堪委以重任,因此总是干装袋子的粗活儿。夜幕低垂,马灯高挂。休息的时候,披着棉袄,倚坐在庄稼垛旁,昏昏沉沉,听着石滚子的“咕噜咕噜”声,牵牲口的人影子拉得长长的,寒风起处,马灯摇摆不定,人影晃动不停。听着,看着,恍惚之间,一切仿佛都在梦里。沉沉的夜空,布满星斗,密密麻麻,一道银河赫然横亘其中,时时这里、那里一颗流星划过,转瞬即逝。离开农村以后,再也没有见过这样璀璨的星空,也再没有见过这样清晰的银河。小时候上语文课,学过巴金先生的《繁星》,以为什么“眨眼”啊,什么“摇摇欲坠”啊,就是描述繁星的最高境界了。在场院里,仰望浩渺的太空,同学们说起此繁星和彼《繁星》,摇摇头,笑了。大自然的景观,断非作家的笔所能描绘得出,我们恐怕只有赞叹、敬畏的份儿。
常说东北农民“猫冬”,在我们那一带,这只说对了一半。冬天有刨粪、送粪的活计,不过是轮班,干三天,歇三天。夏秋之际积成的粪堆,等到打场完毕之后,早已冻得嘎嘎儿的了,所以要刨,而且要用大镐刨。大镐镐头的宽度大约是十字镐的三倍,镐背很厚,刨粪就要靠镐头的宽度和厚度,在坚硬的冻粪堆里生生挤出一道裂缝,才能一块块刨下来。大镐很重,如果力气不够,颤颤巍巍举起来,落下去没有准头,每镐都打在一个新地方,那就是瞎耽误功夫。必须把大镐高举过头,重重砸下。第一镐只能在粪堆上留一个浅浅的坑,随后的每一镐都要打在同一个地方,坑逐渐加深加大,最后两边出现裂缝,再加把劲儿,一块粪就刨下来了。碰到特别难刨的地方,就在坑里塞上一把雪,再刨,往往立收神效。车老板儿甩着大鞭子赶马车,两个跟车的社员用大板锹装车,把刨下的粪送到地里,一堆堆卸下,留待开春扬粪。
刨粪是在隆冬时节,西北风一刮,厚厚的棉袄棉裤,感觉就像是纸做的,一打就透。有一天,在出工刨粪的路上,迎风而行,天上飘着零散的雪花,太阳偶尔露一露惨白的脸。风很小,真正是微风拂面,只是跟朱自清先生所说的“像母亲的手抚摸着你”相去甚远,倒像是歹毒的黄母用簪子照脸上猛刺。敢情不论是在地主老财的深宅大院,还是在社会主义新农村,都能当上喜儿。风速如此之小,却能如此凌厉,真是一种古怪的感受。看来书上形容朔风之冷,“就像刀子刮脸”,并不是夸张。为了避风,大伙儿就转过身来,倒退着走。一个个蔫头耷脑,帽挂白霜,鼻流清涕,活脱儿一群“躲债七天回家转”的杨白劳,哪有半点儿“敢叫日月换新天”的当代新愚公模样。
我们那里冬天气温常在摄氏零下二、三十度,没有煤,屋里取暖全靠做饭烧炕,所以设法保住这点热乎气儿非常要紧。我们户的五间房子是草顶,四面土墙。土墙毕竟是土墙,无论是干打垒,还是土坯,哪怕活儿干得再地道,过一段日子,墙上就会裂缝儿,所以每年都要抹泥,以防寒气侵入。抹泥看似简单,其实从和泥到敷泥上墙,都有一套章法。我们知青哪里懂这许多,看人家抹墙,我们也照葫芦画瓢地抹墙,结果人家的葫芦是囫囵的,我们户的瓢是个破瓢。到了冬天,北风呼啸着大举入侵,我们户的北墙大缝小缝无数,完全不设防。不消多时,北墙上就结了霜,而且越积越厚,直至一寸有余。
插队的第一年,只有我和一个男生、一个女生在户里过冬,其余的同学都回了北京。那个女生眼看户里渐成冰窖,情知不妙,于是收拾收拾行李,搬到老乡家去住了。我们两个男生不识时务,在户里硬挺。逢到歇工,就躲在被窝儿里看书。晚上,戴着狗皮帽子睡觉。每天早晨醒来,都发现呼出的热气在嘴边的狗皮毛上结成白霜。屋里的温度比外面高不了多少,棉鞋、手套根本挡不住寒气。很快,手上、脚上都长满了冻疮。手上的冻疮尤其严重,开始是红肿,又疼又痒,后来就裂开几道口子,越来越长,越来越深。那个男生不知从哪儿找来一盒药膏,盒盖上赫然三个字:一扫光。打开盒盖一看,里面的药膏状似印泥,色泽鲜艳,红得可疑。他贸然把药膏敷在冻疮上,几天后,整个手背的皮堪堪脱光,露出红红的肉,煞是吓人。一扫光! 真是名符其实。二十几年过后,我和那位同学说起“一扫光”,没有感慨叹息,却不禁相视大笑。两人伸出手来,冻疮伤疤犹在。
屋里太冷,不光人受不了,水缸也受不了。大水缸本来放在灶间,北面墙上有缝儿,南面有豁牙露齿的门,穿堂风一吹,水缸里早早就结了冰。开始只是水面上结一层薄冰,每次舀水,先用舀子把冰敲碎。后来,水缸里面周遭儿都结了冰,而且越结越厚,最后只剩中间一个圆洞,大水舀子伸不进去,只好用碗,用杯子。我们烧过几锅开水,灌进水缸,想把冰融化。但是,开水少了,不起作用;多烧开水,又太费柴禾。如果只顾抢救水缸,最后柴禾用完了,无柴之炊怎么做?无柴之炕怎么烧?所以,很快就放弃了开水融冰法。我们担心水缸冻裂,把水缸从灶间挪到我们睡觉的屋里。可是,里外两屋的温差微乎其微。终于,一天晚上,夜深人静,正在似睡未睡之时,只听“啪”的一声,轻微然而清脆。我心中一阵惊疑,招呼同学跳下炕来,顶着满屋的寒气,哆哆嗦嗦地查看水缸。只见大水缸从上到下,裂开一道缝儿,宽约半厘米。再看缸里,冰已成浑然一坨。我们面面相觑,半晌无语。好在户里只有?颐橇饺肆羰兀铀叭∷从茫部傻值惨黄;叵肫鹄矗笔毖劭醋潘紫涨樵嚼丛街兀疵挥胁扇∪魏吻谰却胧媸呛客付ァ<偃缂霸绨阉桌锏乃怨猓筒恢露沉蚜恕U獾愣虻サ牡览恚谷幻挥邢氲健5本终呙裕寡圆恍椤?
开春后,同学们陆陆续续回户,看到冻裂的大水缸,都不免一番唏嘘。这个大水缸是户里的重要家当,少了它,做饭洗衣都不方便。有心再买一口水缸,无奈户里财政虽无赤字,却也捉襟见肘,大伙儿不知如何是好。亏得一位社员指点迷津,说是邻屯有个锔匠,手艺不错,何不请来一试。邻屯离我们屯子只有四里路。托人捎过话去,几天后,锔匠背着工具匣子来了。这位锔匠年纪在四十上下,语不出众,貌不惊人,手艺可真不错。他把水缸上的大缝儿打量了几眼,抄起钻子,用小绳牵着,“嗤嗤嗤”,在裂缝两侧打了两排孔,然后打上十多个锔子,再涂上一层类似腻子的东西。锔匠直起身子,说:“中了。”我们将信将疑,问道:“这就行了?不漏水?”锔匠一听这话,不高兴了:“漏?那得看是谁干的活计。我这话就给你们说下了:一百年它也不带漏的!”说罢,揣起我们递上的两块钱,转身走了。锔匠的话没错儿。大水缸虽然破了相,自从锔上之后,滴水不漏。几年后,集体户人走屋空。听说屯西头的老吕家因为家底儿薄,跟队长打了个招呼,把大水缸拉走了。几十年过去,老吕家的日子也该宽裕些了,不知那口大水缸还在不在。锔匠说了,一百年不漏,如果水缸在,应该还能用一阵子。
开春以后,手上的冻疮渐渐痊愈,可对东北的冬天已经心存畏惧。说来惭愧,插队期间,只有第一年的前半个冬天是正儿八经地和社员一起干活儿,后来手冻坏了,就不再出工。此后的几年,打完场,就回北京猫冬了。
一九七二年深秋,长春第一汽车制造厂招工,大队里把我的名字报了上去。审批时间很长,我等不及,回北京了。新年前,大队来了电报,要我回屯子等消息。老乡们心眼儿实诚,不大理会“扎根农村闹革命”的伟大战略意义,平日总对我们知青说:“一天到晚蹶着屁股顺垄沟子找豆包儿吃,能有啥出息?咋也得想法儿整个商品粮吃吃!”如果能去长汽,不但能吃上商品粮,每月开工资,而且还是全民待遇(当时的工厂分全民所有制和集体所有制,集体所有制又分大集体和小集体,待遇不同),无异一步登天。所以,接到电报后,我不敢有丝毫怠慢,赶紧煮几个鸡蛋,买两个面包,直奔北京站,花十九块九,打张车票回吉林。
回到户里,一个人,五间房,面对着冷锅冷灶冷炕,不免有几分凄清。队里几个小伙儿热心,当天晚上来跟我唠磕儿,帮我烧炕。一个小伙子还从家里拿来一土篮子豆圪淖(就是大豆豆荚和碎豆秸的混合物),一古脑儿填进炕洞,说是这玩意儿烧炕最好,后劲儿大。晚上钻进被窝儿,热烘烘的,身子下面甚至有些发烫。夜里睡得正香,突然感到手疼,登时惊醒。坐起身子一看,吓了一跳,只见褥子、被子上都有火,没有火苗儿,被褥上像是镶上了一道火边儿,弯弯曲曲,忽明忽灭,不断蔓延。我急忙跳下炕,把被褥拽到门外的雪地上。被褥被风一吹,立刻撺起一尺多高的火苗儿。我几脚把火苗儿踩下去,但被褥已经烧得残缺不全,不成样子了。豆圪淖果然后劲儿大,太大了。当夜户里不能住了,只好到邻居柱子家挤了一宿。
第二天一早,走八里路到镇上,去公社写了一份申请补助报告,“夜间烧炕不慎,致使失火,损失棉被一床,棉褥一条”云云。管知青的公社秘书挺痛快,当下批给我几十尺布票,不过钱是一分没有。经过这场小小的火灾,我已无心恋战,于是就到十多里地外的另一个集体户借住,和那里的一个北京知青一起等待长汽招工的消息。最后,长汽还是没有去成,商品粮、工资、全民待遇,全都成了泡影,白白损失了一套被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