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我的定军山(本文结束语) 我这二十年是幸运的。无论是机缘巧合,还是命中注定,在几个人生的关口,都撞上了贵人。从出国,到考牌,到独立开业,一步步都有他人的明示暗点。一路上,像在林间追寻着别人留在树干上的手印,没有这些,我很难想象我今天在做着什么。 我很感激那些曾经帮助过我的人,无论有意无意。 当然,我更要感激我的母亲和妻子,这两个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是她们的宽容,理解和无限的支持,使我能无所顾忌,奋力向前。 我的小儿子是我妈一手带大的。从小家伙的呀呀学语到现在的一口流利汉语,几乎全是奶奶的功劳。小家伙是奶奶的心肝宝贝,知道奶奶心软好欺,并不听话,时常应付了事,漫不经心。有时,奶奶教了几遍,他说会了,可一转头就不记得了。可以说,奶奶教中文是在一篇课文几个挫折中长大的。孙子面前,奶奶全然没有了答不对,就让儿子沿着墙根罚站的威风。但后来,她灵机一动,学会了斗智斗勇,使出了擒贼先擒王的法子和孙子纠缠。 有一天晚上,她拿了几张卡片给我,让我翻译成中文,再标上汉字发音。我一看,每张卡上一个单词,都是些古古怪怪的名词,我也不大认识。我就问她,你从哪儿搞来的?她把右手食指放在嘴前,说,嘘,别大声!她很得意地说,我和孙子签合同了。我背一个他游戏里的英文单词,他就背十个中文单词。看我俩谁背的多?我一听,又好笑,又摇头。我问她,你行吗? 第二天一早,我下楼吃早餐。就看到她已经吃完了,正在一张纸上比比画画。我说,你都不看看,你都多大岁数了?你怎么能背得过他?她说,你别管。硬背,我是不行。可我可以联想啊。 隔了几天,我送小家伙去打球。在车上,我问他,你和奶奶比赛的怎么样啦?他说,还行。奶奶不仅记住了,还把那几个词串联起来,编成一个新故事呐。我俩现在可以交流了。 我考牌时,也是这样。我妈总是用她的方式帮助我。考试前一天,她总会让我在家吃一顿饺子。她在一个饺子里包进一个铜板,象征着运气和吉利。她在那个饺子褶上做一个记号,然后一定亲自煮那锅饺子,再亲自端上来,放到离我最近的地方,让我抓紧就热吃。她就坐在一旁,看着。 我老婆是我大学时的同学,大一下半年就订了终身,那年她十八,我也十八。我和她的故事说来话长,一地鲜花和荆棘。但,一脊贯全身,也可以简化为八个字,机缘巧合,造化弄人。初相见,是在入学两个月后的校运动会上。那时,大家都不熟,我对这个被选出来站在运动员队伍前举牌的大眼睛女孩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觉得她很清丽,五官很漂亮。后来的故事,只能说婚姻,本是命定,冥冥中有,醉酒都能敲在鼓点上。这也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生是一串串偶然,偶然一再发生,就变成了必然。 我妈是老师出身,待子一向很严。她曾一再告诫我大学期间不许谈恋爱,只能一心一意读书。当我和老婆恋爱关系稳定之后,我跟我父母讲了这事儿,那应是大二下半年放假前。他俩极其震惊,不相信也无法接受一向听话的儿子会做出如此违背他们主意的事儿,而且这么早。尤其,当听说她来自另一个城市,毕业可能就意味分手的时候,他俩大发雷霆,勒令我赶快分手,限期执行,不然后果自负。 我和他们陷入了僵局。 几天后,我妈给了我一封信,措辞极为激烈,痛斥我不听话,没良心,一意孤行。她说,你太令我失望了,伤透了我的心。 我一看,无法沟通,就坚持请求他们见一下我的女朋友。他俩坚拒,坚拒,再坚拒,最后无奈,同意见只此一面。 见面当天,老婆并没有太精心打扮,一身浅花长裙就来了。我看了看她,没说什么。到家后,我妈把我支出去买东西,就把老婆一个人留下来谈话。 我心焦如焚。胡乱冲进几家店铺,拿了东西就往回走,到家时,一看表,刚过半个小时。我一进家门,爸爸就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他说,你去和面,留她在家一起吃饺子。我一听,脑袋都快炸了,眼泪差点儿流了出来。 把她送回住处后,我飞奔回家。我急切地看着他们,想听确切的。我爸一看我这样,就笑了。我妈也微笑着说,我儿子事儿做得不对,但眼光还不错。我问,你同意了?。她没答我。她说,这女孩子,六个字,善良,贤惠,漂亮。 八十年代初,人们都很穷。我也很穷,是穷得对钱没概念那种。记得,大二时有一次,我们俩逛街,看见香蕉挺馋的,就买了一束青香蕉回来。一来,青香蕉便宜;二来,可以多放些日子。可能是忙,也可能是不舍得,最后当我俩想起来要吃的时候,那些香蕉都变黑了。我很心疼。她却说,没事儿。不就是几个香蕉吗! 她在考试上也比我想得开。考美国试第一次失败的时候,我心里很不舒服,情绪低落。她就天天晚上陪我谈心,让我躺在她的大腿上给我撸头。她说,没啥了不起的。不就是一次考试吗。下次再来。我给你挠一挠,说不定能挠出几个新脑回来,下次你就记住了。 她这人从不抱怨。她说,你在前头冲,我没啥好说的。你拎九尺关公大刀,我端铅笔大小的红缨枪,在你的屁股后面跟着你。咱俩一起往山上冲。 她一直相信我,相信我关键时,有胆,能扛点事儿。 毕业实习时,在外科。我们实习医生负责换药,各种刀伤,钝器伤和外科手术伤口。当时,我和老婆分在一个小组,各管几个病人。有一天,老婆告诉我,她有点儿怕,她的病房来了一个名震城西的流氓头子,人称李哥,是刀伤。我说,你小心点儿。第二天一早,开完早会,老婆就端着一个换药盘去换药。不大一会儿,也就三五分钟,老婆就从病房里跑了出来,边跑边哭。跑到医生办公室,她一见到我,就哭的更甚了。我急忙问她,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她气得哭一声,说半句地道,他们骂我,骂得可难听了。我一听,安慰她说,他们是流氓,别理他们就是了。她瞪大眼睛看着我。我说,你不知道他是谁吗?她张大了嘴,愣愣的。我静了几秒钟,说,我去。 当我走到护士站,去找一个换药盘时,护士站里已经站了十几个护士,我谁也没看,拿起一个盘子就走了。 第一次见到远近闻名的李哥。令我有点儿意外,他看上去不像一个凶神恶煞的人,倒像是一个斯文人,没漏出多少野气,不像东倒西歪斜坐在他周围的七八个纹身的小子满脸流气样。他怀里抱着一个二十出头很漂亮的的女孩子,背后一个右眼角上有两寸长伤疤的人正在切西瓜。 他歪着头问我,你是谁? 我说,我是这组的组长,我来帮你换药。 他看看我,没出声。 我坐下,掀掉纱布,打开他小腿上的伤口,刀伤很深,可见骨头。 我一边换药,一边讲解,聊了几句。 我问,刚才那个女孩换药不好吗? 他说,不是不好。而是她一看就是一个新手,哆哆嗦嗦的,把我的伤口弄感染了怎么办? 我笑了。我说,其实她很细心,一直换药都很好。从来没听到什么人抱怨过。再说,她只是个小姑娘,怎么就把人家弄哭了呐? 他说,我也没骂她呀!我只是说,弄不好,你滚! 我说,这还不叫骂呀?把人家骂的大哭,正在办公室里抹眼泪呐! 他说,真的。不是吧。那你告诉她,就说我说的,我道歉。对不起,叫她别哭了。 又说了几句,我就出来了。护士站前挤了一大堆小护士,医生和其他人。看我出来,都瞪大眼睛,又互相看着。我径直走到医生办公室,对她说,他说对不起,向你道歉,别哭了。她看了我一眼,摸了一把眼泪,笑了。她说,这还差不多。 几天后,在走廊里我遇见了李哥怀里的那个女孩。她赤裸裸地盯着我说,看你文弱书生的样子,还有点儿胆子。我说,不是我有胆儿,是李哥给我面子。 当然,我老婆最让我宽心的事儿,是不让我为难。她这么多年没跟婆婆红过脸。我知道婆媳难处,但她心大,我妈又明事理,不多事,从不在背后说媳妇坏话,所以,她俩总是有商有量,和和睦睦的。她俩一起买菜,一起买衣服,一起追电视剧,一起对付我。 前几天,我在晚饭时,想喝一点儿小酒。她俩都不同意,认为对我不好。但,我坚持要喝。她们就一唱一和地说,你一个人喝多没意思。三个人喝,才不发闷。然后,就不管我同不同意,把酒瓶从我手中夺走,她俩个大半杯,我一小杯。然后,老婆举起酒杯说,来!走着。 一杯酒下肚,我脸有点儿潮红。望着白发苍苍的母亲和乌发依旧的妻子,我有话却又无话可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