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岛先生回三重县后,我与他便少有机会再见面,电话联系也不似从前频繁。记得,他离开东京不久,有一回给我寄来了一张明信片。画面是日出景象,海上拍的,血球似的太阳尚未完全跳离海面,海水与天空一片赤红。小岛先生在明信片里告诉我,他与夫人坐船出外旅游,明信片上的日出画面是他自己拍的,语气之中不乏自豪与得意。又有一次,收到小岛先生从三重县快递寄来的纸箱,打开一看,满满一箱柑橘。内附纸条说;三重县的柑橘驰名日本,可以一试。那箱柑橘是我所吃过的最好吃的柑橘,香甜美味至今难忘。
九三年夏天的某晚,我打电话去问候小岛先生,桃子夫人接的电话,寒暄之后告诉我小岛先生略感不适已休息。过了数日,接到小岛先生电话,说谢谢我特意长途电话问候,并邀请我去他三重县老家做客。正逢暑假,我便欣然接受邀请。数日后,一大早,由东京车站乘坐新干线前往三重县,至途中某地换乘关西某线,到达三重县时已是下午。桃子夫人在车站接我后开车回家。一路青山绿水,田园风光,不由觉得神清气爽,兴味盎然。到家后,小岛先生却不在家。桃子夫人告诉我:其实,小岛先生生病已有时日,一直住院治疗。最近病情稍有好转,想约请朋友来见见面。我心里有些吃惊,在我印象中小岛先生一向身体硬朗,且对自己健康充满自信的。
稍事休息后,我便赶去医院。在一间单人病房里看到了穿着病号服的小岛先生。数月不见,小岛先生外貌变化不小。脸部浮肿,似乎比原来大出一圈,他告诉我是服用激素等药物所致。小岛先生并不提及所患何病,我也避免细问,只尽量找些轻松的话题说。他那天因一些琐碎小事对桃子夫人发脾气,使我感觉到他内心的焦躁。小岛先生很高兴我去看他,要我好好休息,好好玩玩。
第二天上午,桃子夫人领我在附近镇上转了一圈。下午我又去医院看望小岛先生。他精神不是很好,但却说了很多话。有时说到一半,忽然没了下文,瞬间便传来了鼾声,小睡片刻醒来之后又接着说。他说他近来常常梦到从前死在中国的战友,活灵活现,都是年轻鲜活的脸,醒来发现自己是哭醒的,枕头都是湿的。又说不止一次梦到他初恋的姑娘,就是当年洞庭湖畔村子里的那位中国女孩。姑娘触手可及,醒来却发现是梦。怅然若失,仍想回到梦中。那天我在病房里坐到夜色降临之后。临走时,小岛先生显得有些沉默,但又显出豁达的样子,与我相约:待他病愈,去东京“干杯”。
次日,我回东京。桃子夫人开车送我去车站。一路依然青山绿水,田园风光,而我却兴味索然没有兴致观赏。到车站后,桃子夫人取出一只信封交给我,说是小岛先生给我的。上车后,我拆开信封,里面有一纸短信和八万元日元。小岛先生在信里说了感谢的话,不知为何读着有些伤感。信的最后他要我收下那八万日元,说是我的路费,但其实我的路费还不到四万元。
回东京后,我数次去电话询问小岛先生的病情,每次桃子夫人都告诉我不见明显起色。然后,秋季来临,十月里的一天,接到桃子夫人的电话,小岛先生过世了。
我去参加了小岛先生的葬礼。是在横滨的一个颇大的礼堂,里面黑压压的坐满一片。其中有那位在小岛先生家聚会时见过的“三国迷”,而聚会时见过的中国人则一个都没见到。
小岛先生离开这个世界已经很多年了,但我一直无法忘怀他。他其实是一个平凡的人,并不曾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伟业。但他同时也是一个使人尊敬的人。小岛先生为人诚恳而情感丰富,他的善良,热忱,乐于助人都使人深受感染。他总是无偿帮助别人,全不计较回报,这在充斥功利算计的现代社会里似乎显得缺乏精明甚至迂腐,但他却赢得许多人发自内心的尊敬和感激。我与小岛先生萍水相逢,非亲非故,却像许多留学生一样,得到他长期多方面的关怀与帮助。当年,对于远离故土,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艰辛生活着的本人来说,小岛先生的热忱关心与帮助,曾是我摆脱孤独与不安,克服困难,努力进步的一种精神支持;如今,事隔多年,时过境迁,但每想到小岛先生仍然觉得温暖亲切,内心对他充满感激与怀念。
在小岛先生的葬礼上,有和尚为小岛先生超度,嘴里念念有词,说小岛先生离开尘世后他的魂灵将升入天堂。如果天堂果然存在,那必是小岛先生那样的品格高尚者的最终归宿,唯有品格高尚者才能使天堂圣洁永远一尘不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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