柞里子:玄武门之变(35)
刘武周的算盘打得基本不错,他成功干掉王仁恭,自称马邑太守。又得突厥之助,先后袭据雁门、楼烦、定襄。突厥立之为定杨可汗,所谓“定杨”,自然是取代隋氏为天子之意。于是,刘武周趁势改元登基,南面称孤。唯一的失误,在于对李渊的预测。他本以为一俟李渊上路,晋阳就是他刘武周囊中之物,唾手可得。李渊的确是上路了,不错。不过不是被人押送长安处斩,而是挥戈南下,占领长安,袭曹孟德之故计,行狭天子以令诸侯之实。
“这晋阳,咱还拿不拿?”刘武周问左右。形势的出乎意料,多少令他举棋不定。
“不拿下晋阳,如何能逐鹿中原?”说这话的是宋金刚。
宋金刚何许人?本是河北强人魏刀儿一伙,与窦建德争夺河北地盘失利,魏刀儿兵败见杀,宋金刚率领残部四千馀人投到刘武周麾下。宋金刚素以骁勇多谋著称,刘武周得之大喜,立即策封为宋王,委以军事重任。宋金刚于是倾心巴结,休去结发之妻,成为刘武周之妹婿。
“这话不错。不过,听说留守晋阳的李元吉有万夫不当之勇。咱可不能掉以轻心。”唱这反调的是张万岁。这人野心不大,刘武周授以右骁卫大将军的头衔,已经令他心满意足。
“你的意思呢?”刘武周扭头问尉迟敬德。
十日前的尉迟敬德,只不过是马邑鹰扬府中的无名小卒。怎么忽然就进入刘武周的核心,参与运筹帷幄了?尉迟敬德的破格超升,得力于十日前的一次校场比武。搞那么一场比武,本是宋金刚的主意。他向刘武周建议:两月之间,咱人马骤增一倍。人多势众,本是好事。不过,倘若不能及时整训,搞不好搞成乌合之众,那就不是什么好事了。如何整训?得甄别人才、戳拔将校方才可行。俗话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怎么戳拔?戳拔谁?搞不好,搞成众叛亲离。以我之见,不如搞场比武,谁赢,主公就戳拔谁。如此这般,方才能够令众人心悦诚服。
宋金刚这番话说得极其得体,貌似十足的秉公之言,其实,却也暗藏着一点私心。什么私心?他想帮其亲信寻相制造一个脱颖而出的机会。当然,有机会并不等于有结果。结果如何?还得看寻相自己的本事。寻相手段如何?着实高强,一杆长矛使得神出鬼没。刘武周遣帐下高手黄子英等十人相继挑战,一个接一个败下阵来。
还有哪位肯不吝赐教?眼看没人再敢上,寻相接连大喊三声。有人回答么?没有。只听见將台上的十二面锦旗被风吹得哗哗响。既然只有风声,等那阵风过之后,寻相把缰绳一提,准备策马前往將台领赏。却冷不防又吹来一阵风,將台上的锦旗却纹丝不动,只卷起黄尘滚滚。那是什么风?原来不是天风,只是马蹄卷起的贴地风。寻相把马勒住,扭头一看:从校场门外奔来一匹黑马,骑手着一身黑衣。再看时,看清楚骑手既无弓箭,亦无刀矛槊棒。怎么不拿家伙?难道是暗器高手?
寻相正纳闷时,那匹马已经跑到他跟前。骑手双手抱拳施礼,口称:在下尉迟敬德。怎么玩法?难道想下马徒手相搏?寻相想这么问。不过,他没问。因为不待寻相问,尉迟敬德已经说出了这么个玩法:你接连与十大高手过招,难免不有些累了。我这会儿再来讨教,大有占便宜之嫌。不过,你既然叫阵,我既然来了,不分个高下也说不过去。怎么既分高下又不失公平?我让你刺我十回,刺中一回,算我输,一回也刺不着时,就算我赢。如何?
空手对付我的长矛?欺人太甚吧!换上一般人,说不定就会这么想。这么一想,一股无名怒火就会从脚心直奔脑门儿。脑门儿一旦发热,手上的功夫就会大打折扣。难道这正是尉迟敬德的算计?也许是,也许不是。不过,是与不是,都不相干,因为寻相不是一般人,没那么小气,能占便宜时,绝不自寻烦恼。这玩法很好,他说,不瞒你说,我这儿还真是有些力怯了。寻相真是有些力怯了么?不错。不过,他这么承认,却另有目的:既为万一输了留个台阶,也为示敌以弱。见弱而不掉以轻心者,罕有。他尉迟敬德倘若掉以轻心,不就是我寻相的机会么?
玩法商量定了,两人先后跳下马来。传令官唤人把马牵走,将手上令旗一举,战鼓齐鸣,人声喧沸,好不热闹。三通鼓毕,传令官又把令旗一举,校场顿时鸦雀无声,死一般的沉寂。一股凉风从寻相背后吹来,寻相借着风势,突然大吼一声:“看矛”!可手上长矛并不曾刺出去。为什么不刺?他要看看尉迟敬德用什么功夫躲闪。可惜,他没看着,因为尉迟敬德并没有躲闪。对手不出手,自己绝对不动。没这点儿本事,那还怎能空手入白刃?哈!本事不小,少有的镇定嘛!这家伙凭什么看出我只是虚声恫吓?寻相心中这么琢磨。其实,尉迟敬德并不曾料到寻相那一声吼不过是虚声恫吓,说得更确切些,他根本不曾去预料,只是专心盯着寻相的肩膀。肩膀的三角肌不动就能出手的人,不是没有,但是绝无仅有。他师傅这么告诉过他。碰到这种人怎么对付?尉迟敬德问。师傅捻须一笑,没有回答。尉迟敬德没有再问,他明白师傅的不答,意味着没办法。没办法又意味著什么呢?尉迟敬德也没有问,因为他知道那意味着死亡。既出手相搏,就得随时准备死。不能坦然面对死亡,绝对成不了高手。这些话也是他师傅告诉他的。尉迟敬德不仅记住了,而且深信不疑。所以,尉迟敬德能够等。等什么呢?等对手肩膀跳动。或者,等自己死。
寻相久经沙场,死在他长矛之下的不计其数。可他从来见过尉迟敬德这样的对手,竟然不动!方才要是我真出手了呢?你还不已经是死人了么?这么一琢磨,寻相就于不声不响之中刺出了他的绝招凄凉犯。不声不响,他做到了。凄凉犯那一招使得不焦不燥,刚柔相济,他也做到了。不过,出手之前,他肩膀上的三角肌不免轻微抖动了一下。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令寻相与尉迟敬德先后一惊:寻相一惊,因为他那从未失手的绝招竟然刺空了。尉迟敬德一惊,因为当他重新站稳,等着寻相刺出第二招时,却见寻相把长矛扔到地上,双手抱拳道:寻某输了。
这样的结局也令刘武周与宋金刚各自吃一惊。不过,两人的惊,略有不同。宋金刚的惊,是惊讶的惊:马邑这边陲荒郡居然藏龙卧虎,有这等高人?刘武周的惊,是惊喜的惊:寻相的功夫已经不可多得,如今更冒出个尉迟敬德这样的高手来,何愁天下不平?真是天助我也!惊喜之馀,立即传下圣旨:戳拔尉迟敬德前将军、寻相为后将军。
“乳臭未干的小儿,从来不曾上过阵,哪来什么万夫不当之勇?”尉迟敬德这么回答刘武周。
“说得好!与寡人之意正合。”尉迟敬德的回答令刘武周信心大增,南下之策就这么定了。
唐高祖武德二年三月,刘武周以宋金刚为西南道大行台,统军三万南下,一路势如破竹。前锋黄子英恃勇轻进,直抵晋阳城叫阵。李元吉有心逞能,见状大喜,立即出城迎战。两人斗不到十个回合,李元吉买个破绽,横扫一招大江东去,黄子英躲闪不及,右胸早中一槊。亏得宋金刚大军及时赶到,方才免于被李元吉活捉。刘武周闻黄子英失利,遣尉迟敬德前往助战。消息传到长安,李渊令太常卿李仲文将兵两万,赶往晋阳增援。李仲文行到雀鼠谷,遭遇一彪人马截拦。有认识的,指出领军的正是黄子英。听了这话,李仲文顿时起了轻敌之心:不就是李元吉手下败将么,有何能耐?黄子英果然不堪一击,与李仲文斗不数合就落荒而逃。李仲文立功心切,不知是计,穷追不舍。转过谷口,失了黄子英的踪影,却见一条黑汉骑一匹黑马,口称:尉迟敬德在此等候多时矣!哪儿来的黑鬼?也配在老爷面前逞能!李仲文嘿嘿一笑,挥刀便砍。尉迟敬德一闪而过,顺势一抓,不费吹灰之力便把李仲文擒下马来。唐军将士见主帅如此轻易被擒,顿作鸟兽之散。
尉迟敬德生擒李仲文的消息传到晋阳,令李元吉大吃一惊。这李仲文功夫相当不错,他同我比试过,斗了五十回合方才败落下风。谁有这么大的本事,竟然不出一招就将他活捉?李元吉说。同谁说?同他老婆杨氏。当时杨氏已经脱得一丝不挂,横陈玉体,等着李元吉上来大干一场,听了李元吉这番不着边际的废话,没好气地顶了一句:人家李仲文说不定是看在老爷子的面子上故意让着你,他都接不了一招,那你就更不成了,还整日说什么横行天下!你懂个屁!受了老婆的奚落,李元吉气得七窍生烟,可是除去一掌拍在床边之外,别无泄气的办法,那话儿已经因为分心而成了蜡枪头。好!好!好!你去!有种你去把那尉迟什么给擒拿回来,我倒还真想看看他是不是三头六臂。杨氏说罢,卷起绣衾,翻身而起,施施然踏着折腰步转入屏风之后。李元吉又拍一掌,加骂一句“混账!”不过,他从此没敢再开城门,听任宋金刚把晋阳围个水泄不通。
李仲文全军覆没、晋阳陷入重围的消息传到长安,京师为之震动。叫谁去解晋阳之围?李渊犯愁。怎么不叫李世民去?李渊不是没有这么想过。当时李世民已经拥有太尉、尚书令、雍州牧、陕东道行台等等这么一串官衔,李渊又下一道圣旨,更以李世民为左武侯大将军、使持节凉、甘等九州诸军事、凉州总管。无功而加官进爵,什么意思?那意思不就是想李世民自动请缨么?可是李世民装傻,只把这串新官衔笑纳了便没有下文。为何如此?还不就是因为与李元吉过不去么!知子莫若父,李渊只好死了叫李世民去救援晋阳的心思。
李渊的犯愁,被右仆射裴寂觑过正着。我去如何?他问李渊。军旅之事,并非裴寂所长。难道他裴寂没有自知之明?裴寂的请行,令李渊满腹狐疑,忍不住问道:却敌之计安在?裴寂说:实不相瞒,却敌之计嘛,眼下还没有。不过,只要能令齐王突围而出,即使暂时丢了晋阳,又有何妨?李渊捻须一笑,道:果然老奸巨猾!还没去就预留失律之地。“老奸巨猾”四字本是贬义,可此时此刻从李渊嘴里说出来,却是宛转的褒奖,透露出李渊对裴寂的无比信任。这人可靠,简直比儿子都可靠!李渊当时这么想。裴寂的确比李世民更可靠么?其实未必,因为裴寂此举,不止是替李渊排纷解难,也是替李世民消除隐患。李世民的隐患从而而来?倘若李元吉没于晋阳,李渊能不遗恨于李世民么?不过,裴寂的这层用心,李渊并未觉察,立即兴冲冲下诏:以裴寂为晋州道行军总管、討刘军元帅,听便宜从事。所谓“听便宜从事”,就是一切都听他裴寂自便了,能不是信任无比的放映么?
裴寂有什么妙计能令李元吉破围而出?说穿了,很简单,就是尽量分散围城的兵力。他故意走漏风声,令宋金刚以为他要效仿围魏救赵之计,绕开晋阳偷袭马邑。宋金刚得了风声,立即令尉迟敬德率领精骑五千抢占裴寂北上必经之地介休。裴寂果然向介休进发,既然受阻于尉迟敬德,就选择介休南面的索头原安营结寨。有人警告裴寂:索头原上无水,恐非驻军之地。裴寂听了大笑:嘿嘿!兵法:“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你不懂。那人也许的确不懂。问题是:裴寂当真懂么?其实,问题的核心还不在于懂与不懂,而在于能否办得到。古往今来,办到了的,好像只有韩信一人。他裴寂办得到么?裴寂并无把握,不过,他以为无论办得到与办不到,这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策略,都不失为一条可行之计。办得到,自然是大好。先杀退尉迟敬德,再与李元吉来个内外夹攻,那还不把宋金刚杀个落花流水?办不到呢?也未必就不好。裴寂已经安排了一个败退方案:后撤晋州,把尉迟敬德引离介休,李元吉于是可以趁机经介休逃归长安。当然,败退的代价可能惨重。不过,死亡的是普通士卒,能与齐王的性命相提并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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