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4日是苏东坡忌日,914年前,先生溘然长逝,从此天下文章性情,再无一人,能出其右。
苏东坡生活的年代,很有意思,是中国科技史上璀璨夺目的一个时期;沈括就和先生同朝。当时民间似乎有尊重科学的风气。传说,有一天苏轼去拜访王安石,看见王安石的一首诗《咏菊》:“西风昨夜过园林,吹落黄花满地金”。苏轼没有见过菊花凋落,认为王安石错了,就在王安石的诗句下面,题了“秋花不比春花落,说于诗人仔细吟”。王安石回家后见到苏轼的题句,不以为然,引用《离骚》“夕餐秋菊之落英”的句子,坚持自己的观察。可见,苏东坡与王安石,都有切磋求真的态度,而这,也旁证了当时的社会风气。
在这样的环境下,苏东坡虽以文学闻于世,却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理工男。
仅凭红烧肉的工艺流程和杭州苏堤这个市政工程,苏东坡如果在今天,要当个工程院院士,恐怕也是资格足足有余。苏东坡不但能做实事,也写科学论文,举证如下:
《题西林壁》: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这是立体几何和透视学的表述;也是系统、结构和层次概念的发挥。
而他的题画诗《惠崇春江晚景》,则可以当着一篇优秀的生态学论文来读,证明春天之降临。这首诗符合现代科学论文写作的各个要素,每句都是论文的一个图。
一: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二:
两两归鸿欲破群,依依还似北归人。
遥知朔漠多风雪,更待江南半月春。
且看他是如何组织这篇“科学论文”的:
图1.“竹外桃花三两枝”。桃花耀眼鲜艳,是个醒目的起始定性观察,三两枝是定量,突显新春之始。红色的桃花与绿色的竹子对照,形成强烈的反差。需要指出的是,竹子是常青植物,并不能指示春天,但衬托了桃花。
图2. “春江水暖鸭先知”。凭什么看到的是桃花而不是梅花?如果是梅花,岂不说明尚在冬天?科学的结论需要从不同角度用不同方法论证。一篇生物学的论文,除了图片记录,也往往需要功能活性的测定。春回大地,暖气微微,温升是一个重要的参数指标。古代没有温度计,如何测定温度?又选取什么测定温度?漫长的进化已经形成了动物对季节性温度变化的行为适应,鸭子作为生物感应器,冬去春归,在水里更加活跃,以此证实地气回升。河流的水作为测量样本,具有比热大、温度不易受局部空气温度的波动而变化、数据稳定可靠的优点。
图3. “蒌蒿满地芦芽短”。图1只呈示了一个观察,而且如前所述,需要说服同行没有把韭菜当麦苗,图3于是再次补充证实。遍地的野菜和新生的芦芽,指证万物复苏的初春。“满地”和“短”则是半定量描述。
从科学论文写作的角度,以惠崇的画作为原始数据,受限于诗的格式,苏东坡写到这里,已经完成了论文的数据呈示部分。“正是河豚欲上时”便成了“正是早春时”的结论。想到河豚,可以说是合理推断和发挥。
第一首诗,从一篇论文角度看,包含了不同的实验观察和测定手段,有图片记录,也有活性测定;有定性,也有定量;而定量分析是科学论文的基本要素。
苏东坡意犹未尽,以飞雁抒情,再续一首。“两两归鸿欲破群,依依还似北归人。”观察中出现了和群体行为离异的个体。如果和第一首诗一起读,第二首诗则成了对一项数据的分布和误差的分析讨论,“还似”二字,犹如论文中常见的 seem, appear,表明作者态度之严谨,令人惊叹叫绝!
有趣的是,后人确有把第一首诗当做科学论文来解读的。清朝著名学者诗人毛希龄就曾批评苏轼:“春江水暖,定该鸭知,鹅不知耶?” 这就像有时学者间对一篇论文的实验方法有不同的看法和偏好:明明二种试剂都可以测定一项活性,但有人就喜欢为争论而争论—for the sake of argument.
总之,读苏东坡先生的文章,最大的享受,是文气通畅,脉络明晰;即使如《前赤壁赋》,性情之下,字里行间,也有很强的理性逻辑。苏东坡文理史哲管理俱长,从世界文明的大视野看,也就在500多年后,英国的弗兰西斯·培根,接了苏东坡这一脉。可惜的是,今人谈起苏东坡,只论其文学艺术之成就,却没有看到,他其实是个文理通才。中学语文教育不能分析其作品里的理性思辨,是孩子的损失。
1989年蛇年,先生888年忌年,我刻过一枚印章“苏东坡”。以后到了美国,这枚印章一直带着,敝帚自珍。从艺术角度看,印章里“蘇”字的“禾”这个部首,刻得笔画软弱。昨天把印章取出,到美国20多年后,第一次又拿起刻刀。中指老茧依稀,腕力臂力已无,抖抖索索,做了点显微补救,让“禾”这个部首站得挺拔些,算是一个30年的老粉丝,给先生忌日的一份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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