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手枪

我奶奶说的那个玩具是一把白色的小水枪，我拉着她的手在赣州公园北门第一百货公司二楼的玩具柜台前转过好几次，她就是下不了决心。

“四块钱？够我们家吃一个礼拜的，不买，不买。”每次奶奶都等我在手里把那把水枪摆弄够了才说出这句话，回家的路上她还会自言自语：“嗨，赚那么多钱干啥？给儿子买个玩具都舍不得。”奶奶说的是我爸爸，他每月工资一百多块，相当于一般干部工资的两倍，而那时候的物价每月十块钱就能养活一口人。我爸爸过得简朴，能走路就不坐车、能自己做的东西就不在外边买、每个月都给老家寄20块钱，说是孝敬老人，也是我的生活费。奶奶让爷爷写信说我看上了一把玩具枪，爸爸回信说：“姆姆，（婶婶的意思，奶奶不是爸爸的亲妈），四块钱够我们家吃一个礼拜的，不能太惯孩子。”

“哪天我给你做把木头手枪好不好？”当我把爸爸拉到玩具柜台前时他这样说。我看出他有点犹豫，奶奶曾再三嘱咐他：“孩子都要跟你走了，别让他一路都不开心！”可爸爸还是对营业员说：“就是上海货也不能这么贵吧？四块钱，够吃一个月的！”

那把乳白色的小水枪终于放在了我手里，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喜欢它。可我看见爸爸一直在皱眉头，他大概在计算着这四块钱如果不买菜能顶多少路费吧？因为他每个月买菜都用不上四块钱，苞米和青菜都自己种，那时候从韶关到赣州的长途汽车票也不过四块钱。

“山山，你知道这是什么手枪吗？”那把小水枪还是吸引了爸爸。

“不知道。”

爸爸摆弄着小水枪：“这是把五四式，57年苏联援助中国的军工项目。它的射程不错，有效距离在50米以内，穿透力、准确性和安全性都很好。当然，这个你不懂。”他遗憾道：“现在我们和苏联不那么好了，他们撤走了专家，这种手枪完全国产后质量也就不那么好了。”

我问：“爸爸，还有什么手枪？”

“手枪的类型有很多，主要分左轮手枪、半自动手枪和冲锋手枪。”爸爸还很在行。

我们说话的时候营业员们也凑过来听，有人说：“我们这里也有左轮枪卖。”

爸爸对大家说：“左轮枪是一种多发装填的非自动枪械，有长枪也有短枪，你们常见的是短枪，也就是左轮手枪。左轮枪是美国人塞缪尔•柯尔特在1835年发明的，它有一个转轮式弹仓，可装5—7发子弹，转轮转动就能连打连发。它曾是世界上最先进的火器，因为此前的手枪得一颗一颗装弹，再早的手枪还得用钎子装火药，用打火绳打火。但由于左轮枪的射速低、装弹慢且少，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它的地位就被自动手枪所取代。抗日战争中日本人主要使用的是大正十四年式手枪，由南部麒次郎设计，俗称‘王八盒子’。装弹8发，有效射程60米。中国军队主要使用的是毛瑟战斗手枪，也就是德国造的‘盒子炮’，由菲德勒三兄弟设计。它还被称作：驳壳枪、自来得、快慢机、匣子枪、大镜面。它在自动状态下堪比冲锋枪。虽然单手射击的射程只有50米，安装枪托后它的有效射程可达150米，所有手枪都望尘莫及。”爸爸边说边比划，还闭上一只眼睛做着射击动作，打完一颗子弹还向冒烟的枪筒吹一声口哨，真是潇洒之极！

营业员和围上来的顾客们哪里听过这个？都鼓起掌来。有人问：“叔叔是转业退伍军人吗？”爸爸当时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没穿公安制服，太遗憾了！那时候中国的民警和军人一样，都穿绿军装，很难区分。爸爸在众人的羡慕眼光下交了钱，把小水枪放到我手里，说：“谢谢哥哥姐姐，咱们走吧。”我说：“谢谢哥哥姐姐。”回家的时候中山路标准钟上的喇叭正播着《游击队之歌》：“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这首歌一定是猫着腰唱的，要不听着不会这么有弹性；我们也就做着戏剧舞台上进两步退一步的动作走路，旁若无人惹得路人笑。

那是一个暑假，我办了转校手续等着和父亲回东北，这把小水枪就成了我全天的陪伴，吃饭睡觉都不离。其实我已经不把它当玩具枪了，爸爸说过，手枪不一定打子弹，还可能打气体或液体，比如有一种叫“芥子气”的东西就可以装到一种特制的手枪里，射到人的皮肤上开始不会有什么感觉，很快就会中毒、溃烂、致死。外国间谍还常用毒气枪，喷到人脸上就会昏迷，但持枪者事必须先做好防犯，比如：服解药。打子弹的武器也不一定像枪，比如钢笔枪、手套枪、雨伞枪、手杖枪……在国产电影中也看过。“任何东西都可能成为杀伤性武器，比如一根棍子、一只铁钉、一条绳子、甚至两只手。”爸爸说。我吹牛说他参加过那么多战争看来没错，但一想到爸爸说的东西我就有点害怕。

爸爸在赣州呆了一个星期就走了，这期间他拜访了他年青时代的同学和朋友。他们好像都住在一个个老旧的院子里，每次见面好像都是在晚上，他们的谈话的内容好像高度一致。“我们多少年没见了？”、“至少有二十年了。”、“某某人还在吗？”、“不晓得，听说去了台湾。”、“那某某人呢？”、“嗨，可能不在人世了”……接着是长时间的沉闷。赣州是个特殊的地方，江西瑞金是“苏维埃革命政权”的首都，离赣州只有130公里，红军六打赣州城都拿不下，可见当年红军实力之弱和赣州城防之强。蒋经国在赣州呆了四年，在赣县建立过虎岗训练营，培养了大量的“革命干部”，其中就不乏“特工”。他们后来成了蒋介石退守台湾的中坚力量——这也许就是爸爸那一代赣州人背景复杂的主要原因。

“山山。如果有一天爸爸突然失踪了，你会怎么样？”在一个月黑星稀的夜晚，走在一条我曾经追赶过四脚蛇并让它丢掉尾巴逃跑的小路上，爸爸停下来弯着腰问我，月亮在他的背后，他脸是一个剪影，看不出一点表情。

我打了个寒战，手里紧紧攥着那把小手枪：“那、那你要去哪儿？”我看见路两边的池塘长满了浮萍，在月光下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草地，成为逃跑的陷阱

爸爸知道把我吓到了，摸摸我的头说：“我不会轻易离开你的。”

我警惕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带我去东北？”

爸爸深深地叹了口气：“山山，我想让你照顾你弟弟，和你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