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影,一九六二年生于重庆。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上海复旦大学读书。代表作有:《K》《女子有行》《饥饿的女儿》《伦敦,危险的幽会》等。
编著有《海外中国女作家小说精选》《海外中国女作家散文精选》《以诗论诗》《中国女作家异域生活小说选》《墓床》等。曾获英国华人诗歌一等奖,中国台湾联合报短片小说奖、新诗奖。两部长篇小说被译成多种文学在英美德法意等国出版。长篇自传体小说《
饥饿的女儿》获中国台湾1997联合报读书人最佳书奖。现居伦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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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几十本书了,每次都是用自己的脸做封面,我还从未见过任何作家有这种习惯。一个人的脸是天生的,也是后天可塑的,一个人的脸是她所有经历的现象总和。她的作品和她的脸一样美,岂止是美?
1962年,虹影出生在重庆长江南岸嘉陵江畔的贫民窟,饥饿是她的功课,江水是她的乳汁。在她成为作家后,特别喜欢描写淘淘不尽的江水,恒河之水,三峡之水,梦里醒里她忘不了她的母亲河。
她在家中排行第八,因为前面有两个孩子死了,她成了家里第六个孩子,小名就叫“六六”。她家有两间房,一间正房十平方米,一间阁楼不到十平方,父母、三个姐姐、两个哥哥和她一起挤在小小的破旧的房子里,那时候她就特别梦想什么时候能一个人呆着,一个人享受空间。
她常感受到饥饿,以至于在梦中还会梦见饭碗,恨不得向每个手里有碗的人下跪,幻想长大后能够天天吃肉,正是由于对饥饿的强烈感受和记忆,才使她成为现在进行时的美食家。
她和其他兄弟姐妹都没有什么话可以说,除了大姐,但是大姐是个脾气火爆,心里存不住事又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她结婚离婚、离婚结婚,给这个家带来许多烦忧。后来她才知道,大姐和她身世相似,也是家中的多余人,大姐是解放前母亲与一个流氓头子所生,母亲受不了流氓头子的非打即骂,抱着大姐逃离了那个人,相遇了她的父亲。
母亲做临时工,抬河沙、挑瓦和水泥,用一根扁担两根绳子赚钱养活一家,做了十年苦力,一身的病,有一次不慎落到江里,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父亲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工人,曾经做过国民党的逃兵、招商局的水手,病退后在家操持家务。
母亲对她不娇宠不纵容,父亲对她不动怒不指责,他们对她的方式和对别的孩子不一样,母亲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母亲的说话和行事方式。一切都令她奇怪,更奇怪的是,她开始上学的时候,就常常觉得脊背发凉,总感觉有一双眼睛盯着她,她把恐惧深埋在心中,不敢告诉任何一个人。
后来她才知道,那背后关切的眼睛是她的生父。在她的养父生病住院的时候,一家子的重担落在了母亲的身上,母亲在做工被欺负被解职的时候,遇见了小她十岁的小孙,小孙认她做了干姐姐,帮她去了他们的厂,为她家偷米偷粮,度过饥饿年代,也带给了母亲一次爱,一次错误的爱情果实,带给世界一个著名作家。“烂货养的”、“野种”之类的话,在母亲告诉她实情后,她才对过去邻居骂她的话有了深刻的体认,她还知道了她曾被送来送去,因为各种缘故没有送成的事。十八岁那年,她获知了一直深埋于心的疑惑,那是一生的创伤、哀恸、苦难和财富。在写自传体小说《饥饿的女儿》时,她曾看过一年的心理医生,而且自杀过,在写作过程中,她根本不能够进行下去,写得非常艰难,每天只能写一、二千字,写完那部小说,等于重新经历过一遍地狱。她在《在东京拜访一事无成者周树人》中有一段话:“多年后他喝醉了,对着月光下的自己的影子说:只有你知道,我是一个人在挣扎,只有你知道,有多少次,我已经向命运投降,渴望一死了之,但我终于活了下来。”她觉得这就是她,一个被命运抛弃,死而后生的人。
1980年农历8月23日,也就是虹影18岁生日的那一天,她的生身父亲和她相认,生父带她扯了一段蓝花布,吃了一顿象样的饭,没有人再跟她抢,也没有人怪她贪吃,她却没有一点胃口。对于突如其来的生父,她不想认账,但她还是随生父去看电影、去公园,分手的时候她对生父说:“我不想再看到你,不愿意你再跟着我。”十八岁的已经拥有非常规爱的她,不能原谅她父母非常规的爱,一直到生父生癌症临终,他们也没能再见上一面。稍经人事后她才明白母亲没有多少选择的权利,她有着更多母亲的责任,所以去看了生父的坟。
母亲带她去庙堂烧香,独独地挑了文殊菩萨让她跪拜,也许母亲通灵知道她将来会受求知之苦?无知的人羡慕有知的人,劳心者治人,有知的人羡慕无知的人,一生糊里糊涂地平安度过,不管是有知的人还是无知的人,没有人能够选择出生在哪儿,也没有人能够选择是出生还是不出生。
十八岁以前,她就受尽了人世的苦难,尝遍了肉体与精神的双重饥饿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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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岁那年,她爱上了教她历史的老师,这样的人不管是谁,在她的生命中是必然要出现的。对于别人来说,他是普普通通的老师,对于她来说,是绝望的永恒的初恋,他是大她二十岁的有女儿的有妇之夫,她在他身上寻找父亲、情人、朋友等多重影子。她千方百计地要引起他的注意,用课堂上犯小错误吸引他的眼球,他带她去办公室“训话”,但是老师对她说,他从没有看不起过出生贫寒的人,还向她倾述他的身世,倾听她的生活琐事。十八年了,从来没有一个人愿意倾听她,对个人来说,一辈子能遇见一两个能让你说话又听你说话的人,对黑暗闭锁的人生来说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她终于遇见了一个理解她的人。身处绝境的人容易相互同情,在同情中擦出爱的火花。
历史老师告诉她,他有一个弟弟,兄弟俩在文革开始的时候加入了对立的两派,在一次武斗中,弟弟丧身于哥哥这一派射出的炮火中,他的母亲在听见弟弟的死讯时,正在结绒线,长针戳进心窝,当场中风死去。诉说完了,他心头的罪责是否减轻?
无可挽回的一天终于来了,她遍寻镜子不着,把头梳了一遍又一遍,用痱子粉擦白了脸,她嫌坐车慢,抄近路去了历史老师的家。没有丝毫勉强,没有丝毫挣扎,只是微红着脸,她把处女之身献给了他,那时,她把他当作一生一世的爱,她愿意一生的爱在此时用尽。那时,她感觉到江上的景致倒转过来,船倒转着行驶,山峦倒立在天空,她仿佛听到浩浩荡荡的江水从炽热的窗口流过,室外的嘈杂、慌乱、动荡与室内的宁静形成鲜明的对比。
一次相爱能不能完成从少女走向妇人的成人仪式?在那样神圣的时刻,那个男人却对她说:“你不用记着我,我这个人不值得,我这个人和其他男人没啥两样,不仅如此,我还特别混账。”也许他说这番话别有深意,再心心相印生生死死的爱,也无法填平两性之间的鸿沟;也许他知道他将不久于人世,好意提前提醒她,可是当时的她却不甚明白。她离开他时,什么也带不走,只带走了他的一大堆的外国小说,那些黑暗中的精神火种。
当她从同学那里得知历史老师的死讯时,正是她得知出生之谜的时候,她沉浸在初晓身世的震惊和悲伤中,好几天没有去上学,也没有跟历史老师联系了,他却上吊自杀了。
她去老师的办公室翻找,没有找到留给她的任何东西,更不用说片言只字了,连见她最后一面也不愿意。她一个人走到江边,把他写给她的诗、她写给他的信、日记中有关他的记述,一页页撕掉,扔进茫茫的江水。
也许他自责弟弟的死亡?也许他自责母亲的死亡?也许他再也承受不了精神重负?只有死者自己知道了,只有一点是肯定的,他没有考虑过十八岁的她的爱与需要。可是见了最后一面又能如何?谁能够把创伤抚平减轻痛苦?每一个人都是一个伤口,我们不仅伤害他人,也伤害自己,伤口永远不会被治愈,所做的一切无非是心理补偿,摆脱创伤、治疗创伤的过程,也是制造新的创伤的过程,自私的人连自己都无法医治,又奢谈什么医治他人?她恨他的自私、怯懦与绝情,把她留在茫茫人海中独自受苦。
爱人已随风而逝,爱人在身体里种下的小生命,却继续折磨着她,一次相爱就意外地怀孕,她顽强的生育能力一如当年的母亲。她没有能力抚养孩子长大,也不想孩子重复她的命运,只能独自一人去了医院,用人工流产剥离了孩子与母体的脆弱联系,她一辈子都不想再要孩子了。
在她十八岁那年,仅仅半个月的时间,一个男人早就离开却突然进入,另一个男人一度进入却突然离开,这些都非她所愿,她要离开家乡,用一把刀子割断与过去的联系。
3
虹影离开了家,临时决定参加高考,那样的情境和心绪,怎会不落榜?她考取了轻工业学校的会计专业,毕业后有了一份工作,她怎么安得下心来?她开始了流浪和旅行,因为没钱,只能搭乘那种条件非常恶劣的闷罐车,别人都憋闷得受不了,可是她只要上了火车,就不愿意下来,宁愿就那样待着。她没有家,就四处为家,家在路上在心里,她在哪儿,哪儿便是家。北方走得最远是沈阳和丹东;南面是海南岛、广西;东边是长江下游一带。
她考上了鲁迅文学院和复旦大学的作家班,她开始写诗和小说,混迹于八十年代的黑白两道艺术界,尝试各种艺术方式、生活方式,抽劣质烟,喝劣质白酒,把一桌子的男士全喝到桌下去。夏天剪奇特的短发,不穿内裤,去参加黑灯舞会,跳摇滚舞和迪斯科,有公安局的来查,就翻窗夺门逃走。
有天晚上,她喝得比任何时候都多,醉醺醺地从舞会上跑出来,马路上静静的,没有人,只有一辆粪车从身边驶过,她扶着墙壁疯狂地呕吐,气喘稍定后,她摸索着衣袋,抽出一张纸,想擦擦嘴。却看到那是一首地下油印杂志上的诗:
在灾难之前我们都是孩子,
后来才学会这种发音方式,
喊声抓住喉咙,紧如鱼刺。
我们翻寻吓得发抖的门环,
废墟中搜找遗落的耳朵,
我们的祈求,向这无人之城。
灾难过去,我们才知道恐惧,
喊声出自我们未流血的伤口,
出自闪光之一下一再演出的逃亡?
要是我们知道怎样度过来的,
靠了什么侥幸,我们就不再喊叫,
而宁愿回到灾难临头的时刻。
她边吐边觉得,这首诗就象是为她这样靠了侥幸才劫后余生的人写的,上帝在关上一扇门的时候必然会打开一扇窗,那位叫赵毅衡的诗歌作者,是伦敦大学东方学院的著名教授和翻译家,也是上帝为她打开的那扇窗,那扇窗带给她光明,教她重新学会恋爱。
他们在英国南温布顿的教堂举行了婚礼,赵毅衡成了问题女孩虹影的丈夫、情人、哥哥、父亲、司机、向导和地图。她的世界里终于“走出了一个心里没暗室的人,始终在阳光里含笑,说话,他站在我的背后,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作家虹影和赵毅衡教授成了文坛绝配。
她有了安身立命的地方,念书,学英语,写作,除了写小说外,还给香港的《明报》写些随笔和文化评论方面的文章。她喜欢英国的人文环境,常常与英国文学界的人交往。
在英国的家是她和赵毅衡两个人亲自选的,在伦敦郊外一个叫MORDEN(摩顿)的地方。家中有一个花园和大玻璃房子。有一棵梨树,两棵苹果树,一棵桃树。房子是她用卖《背叛之夏》这本书的钱买的。她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儿,就是收拾屋子,她要让屋子里几乎看不见一丝灰尘。
作为一个作家,需要创作源泉的虹影是不会甘心于安定的家庭生活的,她经常独自周游列国,一会儿在法国、一会儿在西班牙、一会儿在马尼拉、一会儿在上海,永远都是一个流浪人。她最喜欢的城市是北京,她把北京比作她的丈夫;把英国比作她的情人;把重庆比作她的母亲。绿色的小皮箱和一个背包跟着她走遍了世界各地,包里是三样东西:笔记本电脑、证件和皮平子;还有两双鞋子,一个是好走路的鞋子,一个是出席正式场合的鞋子。在旅馆在飞机上她都能写作,更多的是在北京或者伦敦的家里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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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写作就像爱男人” . 虹影认为自己二十四小时都在写作,因为她是在用‘心’写作。可以说,‘心’的写作要较‘笔’的写作花更多的时间。 她常说:“饥饿是我的胎教,苦难是我的启蒙。”她用献身写作来抵抗俗世,每天清早坐在桌前,心平气和,心静如水,试图跨越人世污浊的河,超越生死间的种种苦难,她内心与这些不可预知的磨难和解了.
她把自己的感情融入《阿难》,阿难是虹影塑造的小说人物,也是她自己。”那是我的一个大学。我觉得我的经历跟高尔基特别相似,童年是我作为作家的最早的训练,然后是社会这个大学。我阅尽人间悲苦,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包括比我的家庭更惨、更不像人一样活着的人。”
从2000年到2003年,光长篇小说,她就发表了《K》、《阿难》、《孔雀的叫喊》,她是一个坚强的女人,一个有写作信念的作家。她承认命运,又不屈服,努力地去改变命运,因为绝望,而与命运抗争。她自我安慰说:“其实我是不幸中的大幸,在那个年代,不知有多少人被饥荒饿死了,死了那么多的人,我觉得我是那么多不幸的人的转世。我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发出自己的声音,也许是成千上万饥饿的人要我出来为他们说话,所以我今天就成了作家,一个用笔不断向世界发出声音的人。”
网络成了她最大的帮手,她无法想象没有网络的世界,她的每一部长篇的写作,都需要大量的资料,呈现给读者的10万字背后有100万字的资料累计。她大量写作中涉及的场地都曾经亲自去过,甚至有的地方去了很多次,但是在她看来,一个地方无论去过多少次,你也不一定真正了解融入到了当地,所以就需要大量的文字资料来保证你撰写的文字的准确性。
“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记忆库和知识库,但是往往这些片断都散落在你脑海的某个地方,只要受到一些直观文字资料的刺激,那些片断才能被串联起来。网络给我最大的好处就是我不用花费几天几夜的时间泡在图书馆里,就可直接在家里查找,更何况网络还能让你分类查询,这对作者来说省下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
“其实写作根本就没有男女之分!”虹影对这一观点显得非常坚定:“写小说是一件很苦的事儿,尤其是写有着真实背景的故事,很多人都难以忍受枯燥冗长的资料搜集过程,所以不少女作家便把大场面、大视野、大气魄都让给了男人,选择了一条容易走的路,并且为了安慰自己,把女性写作当作了一颗定心丸。”她认为自己之所以受到很多非议,就是因为没有按照大家认同的男女写作的规矩写,她所做的就是挑战自己的写作极限,努力尝试各种不同的方式方法,所以她所花费的工夫往往比其他作家更多,出一本小说更是需要三年时间。
虹影认为,其实作家和别的职业是不一样的,作家所需要的条件其实非常低,纸笔或者最普通的电脑就可以。不少人认为先写一些商业化的东西,赚够了钱再去实现自己的理想,那是他们没有弄清楚,只要陷入了商业的泥潭,根本很难从里面再拔出来,商业和自我追求有时候就是格格不入的。她有位朋友在看了她的书后对她说:‘虹影,你这写的什么啊,既不是畅销书也不是纯文学,还不是俗文学,我很失望。’她当时就大笑说他这才说到了点子上。她的写作要走自己的路,不需要这些固定的条条框框来约束。可是她这样不想投机的写作却赢得了自己现有的一切物质所需,她觉得老天爷惠赐了她。
虹影不仅是作家,而且当得上天才作家这一称号,她是中国文坛的唯一性,不可归类,无群可分,既不同于六十年代作家的那些“私语写作”,也不同于七十年代作家的那些“身体写作”,她力图超越自我,每部小说的题材都不一样,她擅长写故事故事采用双线或多线结构,构思独特,精通悬念设置。不同作品文字风格多变,时而简洁硬朗、时而沉郁绝望、时而概括大气。
虹影,赤橙黄绿青蓝紫,美丽的彩虹的影子,横跨东西方文化的国际作家、诗人。
有网友问:
虹影的故事写完了?这就是给活着的人写评的难处。标题是“意乱情迷”但后来只能着重在虹影的小说创作,她和先生的感情世界一笔带过。一首诗改变了她的一生?原本狂野的她从此驯服?静极思动,动极思静,到处独自旅游难保到处留有秘密?这些都要等多年后,才能续写。
现代作家喜欢放自己的照片,表现自我个性,把自己明星化,商品化,也是一种趋势。还没看过她的作品,不敢做评,但把她誉为“横跨东西方文化的国际作家、诗人。“和天才作家“是不是又太过了呢? 在我看来是嫁到国外的中国女人,热衷写作,写得很好。(以她的背景,应该是有些写作天分,但靠后天努力网络搜集资料,自身文学底子并不深厚)。
tanghan作答:
惭愧! 实在难以找到一个与文学有关的具有奇特身世的活着的中国女人,虹影相对符合标准一些。 虹影的作品,基本上都看过了。她和另一个我比较欣赏的海外女作家:张翔不同,后者老练沉稳,前者张扬练达。对于大陆的现今女作家不敢恭维,政治高压限制了人性思维,令致力于严肃文学的难以突破。80年代的舒婷,已经是近几十年的高峰了。
“横跨东西方文化的国际作家、诗人“,“和天才作家“,是别人的赞誉,我宁愿这样形容她。并预祝她不被商业化,认真珍惜自己的机遇,体会侨居的精神生活,有一部深刻的反映处于中西文化冲突中的,为异乡新生活拼命挣扎的,关于移民群体的重要小说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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