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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汉地纪实(16)大 饥 荒 (1)
   

孔子曰:苛政猛于虎。

圣雄甘地说:贫穷是最大的暴政。

 

回到学校,我急忙请假回家取棉裤,傍晚回到家里,才知道棉裤已交给了同学李希祥。李希祥在家养病,不知道大家已经从山里回来了,还没有返校,我的棉裤也就没有收到。看到我穿着两条单裤子,母亲心疼得双眼饱含泪水,我安慰她说:“妈,没事的,我已经习惯了,山里那么冷,我连个感冒都没得过。坝里暖和多了,一点儿也不觉得冷,回校后,我不就穿上了吗。”

为了这条棉裤,不知母亲流了多少辛酸的眼泪,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好不容易备办好了做裤面子的布料和棉花,裤里子没有着落,母亲不得已,用了十几块旧碎布和布条在豆大的煤油灯下一针一线的联缀。母亲的辛苦,不光是为备办布料棉花作难,更是操心我在深山里受冻,心理上承受着长期痛苦的煎熬。棉裤做好了,如何送到我的手里成了大问题,父亲大炼钢铁去了,她不晓得该怎么邮寄,就是能邮寄,家里一分钱也没有,哪来的邮资?

每到天气变坏的时候,母亲望着东北方的大山常常为我默默流泪。后来她听一个亲戚说,铺镇有一个和我一起到城固师范读书的同学叫李希祥,因为身体不好在家养病,一旦好了,就得回校到山里炼铁。她抱着一线希望,一连三天早出晚归往返三四十里,饿着肚子到铺镇打探寻找,回来后,碰上食堂里有冷饭了,吃上一些,没有了,只得饿着。

每想到这一段我就情不自禁:母亲,我饱经磨难的母亲,平凡善良而又伟大的母亲,儿子就是把对你的回报扩大一万倍,也报答不了你对儿子恩情的万分之一。

1993年,母亲走完了她七十三年坎坷的路程,在老一辈眼里,我空担了一个孝子的虚名,而报答母亲的却太少太少,使我羞愧难当长期难以释怀。

父亲也在前几天从几百里的南郑县碑坝炼铁回来了。他中了漆毒(接触了山里的漆木引起过敏),脸肿得像个水瓢,眼睛挤成一条线,行动十分困难。

走了一天的路,还是早上在学校里吃了饭的,肚子很饿,但厨房里的灶台是空的,敞着两个黑乎乎的大洞口。铁锅被生产队砸了,拿去炼了铁。幸好,我家里还有一个铝锅(那时叫钢精锅),因它不是铁的,得以保存下来。这个铝锅,真是我家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在以后的大饥荒里,全靠它煮菜汤熬稀粥,救了全家人的生命(可惜这个铝锅以后被人从窗户里拨开厨房的门栓,偷走了)。又因为不能两头冒烟,只能等村里人睡下了才能做饭,我和父亲用各自大炼钢铁的经历和见闻,打发消磨时光。

第二天吃早饭,第一次见识了人民公社的公共食堂。村里的食堂,设在郝志贤和郝福成两家合住的院子里,院子很小,密密麻麻地摆满了各家的矮桌子和高高低低的凳子。

开饭了,大家涌到厨房里舀饭,老人和小孩在毫无遮拦的院子里等着,任凭寒风肆虐。舀饭的时候还发生了点不愉快,郝林和郝福两个老汉吵了一架,郝林嫌郝福在锅里只舀米不舀红苕,舀得太慢。吵着吵着几乎打了起来,旁边的人急忙劝开。郝林老汉骂道:“龟儿子不吃红苕,嫌红苕苦,再过几天,连烂红苕也没了,你吃个球!光舀米,谁吃苕?谁是瓜娃子?”

今年的红苕没收上,对于郝家沟来说就是灾难。“九岭十八坡,处处红苕窝。”,“武乡区,黄土梁,红苕包谷是主粮。”是这儿生活的真实写照,主粮收不上,饥荒就会紧随其后。

队长带着社员大炼钢铁去了,谁收哩?全村种的红苕,还指靠外号叫“蛋蛋老汉”的郝忠信,每天用牛犁和小孩捡的办法收回来一少部分。因为没人挖苕窖,就这一少部分,也只好倒在院场里任随鸡刨狗啃,而且天寒地冻长了伤疤。食堂里的炊事员只能大概的削一削煮在稀饭里,稀饭里面带着重重的烂红苕的苦味。

吃过了饭,我得往学校里赶,家乡离城固六七十里路,这个时期夜长昼短,回校太迟了赶不上晚饭,就得饿肚子。

在城师上了三年学,只在第一次开学时从铺镇坐了一次货车,其余都是来往走路,不光是没钱坐车,也是因为那时从汉中到城固没有班车,偶尔在路上看到一辆货车,不是头上顶着一个气袋,就是旁边挂一个木炭箱。

走在路上,回忆起在食堂里吃的第一顿饭,不觉笑起自己来,我实在是太幼稚了,曾幻想着吃食堂里的杂烩面,现在一看,哪有那样的美事?还不如我在铺镇楼楼口食堂,花一毛钱买两小碗米饭,清汤泡饭吃得好。

我们村的公共食堂是这么个现状,其它地方的情况怎么样呢?

 

“接着,他参观了公共食堂,社员们反映说,大炼钢铁几个月来,把粮食几乎吃空了。食堂眼下就没有油吃,没得菜吃。吃不饱饭,还得装着饱餐了的样子去干活。工地上的老倌子抹把泥浆当‘黄忠’;小伙子举行红脸做‘杨宗保’、‘小罗成’;伢妹、嫂子扮‘花木兰’、‘穆桂英’;干部脸上抹一把锅底灰自称‘楚霸王’……挖土挑担,不论男女一律赤膊,谁要反对,轻则罚跪,重则挨打,几天不给一口饭吃……彭德怀听后,强忍着怒气对周小舟和公社书记说:‘你们当省委书记公社书记的,认真考虑过这样搞的危害性没有?自留地取消了,小锅炉(疑为小锅灶,原文如此)停了,公共食堂又吃不好,社员的身体会出大问题呀!现在大吃食堂,坐大船,就会出现平均主义,出懒汉,这样搞下去是不行的!

接着,他来到乌石小学及幼儿园,看了学生睡的一长串用稻草铺的通铺,又到食堂看了学生们的伙食,还特地用筷子挑了一下白菜汤,见油水不多,便对周小舟等人说:‘细伢子在家有父母照料,硬把他们集中到学校,这么多人,生活又是如此糟糕!这样下去,把后一代害苦了,造孽呀!’(然而也正是他为之嗟叹、关心的这一代,十几年后,成了‘红卫兵’,在毛主席的号召下,打了个天翻地覆,彭德怀的身上、心上、不知挨过他们多少拳头)

接着,他们又到了大队敬老院。住在这里的老人,很多是他少年时代的伙伴。他看到老人们一张张蜡黄的脸,弯腰查看了他们浮肿流水的大腿,而后大步走向锅台,揭开盖,锅里是一大锅青菜,里面仅有星星点点的米;他又走到床边,见老人们睡的还是篾席,盖的是单薄的被子……这一切他目不忍睹,一种不可名状的悲怆在心头翻涌……(摘自《彭德怀走麦城》第12——13 敦煌文艺出版社 作者:马辂 佩璞 马秦泉)

 

1954年春天,我在武乡镇上小学,一天中午放学,路过南街上的区医院门口,见一块黑板报前拥了一堆同学,黑板报上写着:到了1958年,我国完成了第一个五年计划,每人每年平均吃到肉58斤,食糖9斤。当然上面还有工农业进步的许多指标。但小孩子好吃,其他的都不重要,偏把吃的东西看得真真切切。

回到外婆家吃饭时,我把这件自以为是特大的喜讯告诉舅舅,舅舅笑着说:“好,好,你就等着吧,到时候有了那么多的肉和糖,我也跟着享福。”舅舅一脸的不屑,我口虽不言,但心里十分不满:真是老顽固,难怪政府要你们好好改造思想,黑板报上写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还不相信?

现在,1958年即将过去,肉呢?糖呢?生活反而不如从前。这食堂里的第一顿饭,不但不好吃,还带着难以下咽的苦味。我又一次笑起了自己,幼稚啊幼稚,太幼稚了!全中国不知道还有多少像我一样幼稚、愚昧、无知的人啊!

58年呀58年,在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深翻土地、大炼钢铁等一系列轰轰烈烈运动的背后,已经为大饥荒埋下了深深的隐患。

事实证明,大自然和科学技术比人们想象的更难屈从于人的意志。历史有它必然发展的规律,民族有它自我约束的机制。

接近年关,上课也就没有几天了。回顾一学期来,开学不久就日夜轮班深翻土地,随后大炼钢铁,才上了几天课?学了些啥?可以说学习时间被大量占用学到的东西太少了,只有教室前方“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八个大字在熠熠闪光。

这年春节我没回家,学校里留了二十多个同学搞文艺宣传活动。我们一方面排练歌舞、相声、快板、舞狮、彩船,歌颂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深翻土地、大炼钢铁、公共食堂,把我们一步步带入了共产主义天堂,一方面排练话剧《刘次章》。

《刘次章》是中二学生王祖成(镇巴人)根据学校老校长江文涛的罪恶故事而改编的话剧。大炼钢铁回来后不久,全体师生在城固大礼堂召开大会,会上逮捕了反革命分子刘次章。原来平日里和蔼可亲的江文涛校长,才是一只披着羊皮的豺狼。曾在老家山东某县镇压革命群众,杀害革命志士,当革命力量日益壮大时,畏罪潜逃来到汉中,化名江文涛。

排练一切都很顺利,只是彩排时,县领导来审查演出时出了问题。剧中有一个场景是在刘次章的家里,墙上挂着一幅蒋介石的半身像,领导批评说,现在是人民的天下,怎么能出现“蒋该死”的标准像哩?于是,美术老师余锦荣另画了一幅,画面上的蒋介石,光着头,额头上贴着十字形的胶布,呲牙咧嘴样子十分凶恶。第二次审查时,又批评说反革命分子刘次章家里能挂这样的像吗?这显然不符合事实。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什么才“是”,领导没说,这可把余老师难住了,后来,还是剧作者王祖成说:“干脆把画像去掉,换成风景画,虽然降低了刘次章对蒋介石的效忠份量,但也减少了麻烦。”这样一改,领导来第三次审查,才算勉强过关。

春节到了,今年的春节显得格外冷清,大街上没有耍狮舞龙的场面,不知道生活在天堂里的人们,在这几千年来传统的喜庆日子里,怎么没有了热情?从大年初一到初五,我们天天到街上演出文艺节目,但街上行人稀稀落落,除了小孩驻足观看外,大人似乎视而不见,只顾匆匆忙忙走自己的路。

一天晚上,在城固电影院看电影,放映前加演了一段中央纪录制片厂制作的有关公共食堂的纪录片:银幕上城固宝山顶上云雾缭绕,湑水河蜿蜒如画,景象十分美丽,就在宝山脚下的一个公共食堂里,人们兴高采烈地到食堂就餐,厨师正揭开笼屉,白白的蒸馍散发着腾腾热气……我们看得呆了,想不到,中央纪录制片厂能在城固拍片,这是我们的荣耀,于是要求到农村去,特别是到宝山脚下的食堂里去参观和演出,但是,不知是什么原因上级没有批准,我们满怀的希望落了空。

继江文涛进了监狱后,学校里的地理老师袁义煦,语文老师陈启舜等陆续被开除回家,交生产队管制劳动。音乐老师谢惠生,曾经把他的《陕南民间歌曲选》借给我,鼓励我好好向民间音乐学习,那里面刊载有他爬山涉水记录整理的几首民间歌曲。我如讥似渴前后学了一遍,有的还抄写下来,待我还书时,才知道谢老师也已开除回家,在汉中大学教书的妻子和他划清界限离了婚,他孤身一人回到故乡蓝田,未来的日子不知是个什么样子。如今,这本书我不时翻翻细心保管,算是对这位热情教我的老师的纪念。

他们被清除出教师队伍,都是因为有历史问题或反动言论。

学校里的伙食越来越差,年前的萝卜白菜没有了。曾经晒在饭场里的红萝卜缨(叶)子,后来被初师的同学拿去铺床,伙管室从学生的床板上强行搜集起来,用铡刀铡碎,煮在锅里放上点盐,就成了我们的菜肴。开饭了,一人分上一碗像熬制的中药一样的黑汤,上面还漂浮着腻虫(蚜虫)的尸体,有时还闻到一股股尿骚味,就这,要想多喝一点带盐味的汤,也不可能。

如今灾难来了,想躲也躲不掉。

在与饥饿的抗争中,学校里的政治思想工作进一步加强,每顿饭后的休息时间里,各班都要举行讨论会,由班主任老师在黑板上出讨论题:

有人说,大跃进是大跃退,这话对吗?你是怎么认识的?

有人说,深翻土地是瞎折腾,这话对吗?你是怎么认识的?

有人说,大炼钢铁是劳民伤财,这话对吗?你是怎么认识的?

有人说,人民公社搞糟了,这话对吗?你是怎么认识的?

有人说,公共食堂办坏了,这话对吗?你是怎么认识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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