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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 -- 王安忆: 她到底要什么( 为《天生是个女人》作序 ) |
| 今天下雨,气温回升。读到王安忆的这篇文字,赞。 王安忆的《长恨歌》给人印象很深刻,和诸多女作家的写实探索一直伴随着我的思考前行:女人也是人,也是不同于男人的人。在各自生活际遇和思想瞬间变化的时刻,既能清醒知道自己的有和缺,更要坦然去面对自己的生活,不贪多图逸,不止步于今。
女人爱美,喜欢被异性欣赏,这是为人妻母的自然性;然女人又极力和情绪化抗争,这是为人独立的理性,二者微妙对立。 如王安忆所道,“性别中有许多奥秘,然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因身在此山中”,我们常常难以认 清自己,只有当我们超然于自己的性别之上,方可看清其中奥秘。而一个人的性别是那样融于我们的血液,建筑起我们的肉体,推动我们的头脑,我们基于我们的性别活动与判断,如要超然,就好比是重建一个自我。重逢一个自我的工程是那样浩大与艰难,自然助不了我们一点,只有凭我们自身理性的力量。”
王安忆:她到底要什么
为《天生是个女人》作序
也许,所有的人生就是为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我到底要什么。不同在于,有人不 自觉,而另有人自觉。在自觉的人中间,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不同:就是自觉者各以不同 的位置与身份在考虑:我到底要什么。而其位置与身份将决定其考虑的深度和广度。陆 星儿的位置是:作为一个女人,我到底要什么。这是我从她的小说中所窥察到的。
在她那些众多的以女性为主角的小说中,我们可见到女主角往往面临着两种选择。 如《风暴,又是风暴》,安妮面临着邓岩与朱捷飞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理想的选择,邓 岩代表了激动人心的冒险精神和人道主义的修养;朱捷飞代表的则是务实而利己的庸俗 人生。作者并不抑制她的态度,使我们清楚地了解善与恶,美与丑,好比我们幼年时所 读的马雅可夫斯基的儿童诗:《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
陆星儿在她天真地编织美好的邓岩的时候,就已决定安妮将得不到他了,这又流露 出一种苍老的心情。如《关于一个女记者的“新闻”》,记者陈小依,她或者乖乖做一 个“新闻发布机器”和道德的榜样,或者做一个健康自由的自然人。而陆星儿实际也没 有给予她多少选择的机会和决心,因此,觉醒之后的陈小依除了痛苦以外,没有别的出 路。
再如《一根杏黄色的水晶镇尺》中的母亲,就更无回头路可走了。一切都已发生过 了,她除了叹息而外,做什么都晚了。这是为了儿女的母亲的一生,到了儿女独立的那 一日,母亲才明白儿女是儿女,她是她,其间所谓骨肉血的相联其实只是诗话的想象而 已,这一生便有了些为他人做嫁衣棠的味道。到此,我们可看出,陆星儿一方面在对过 去和现在,总之是既定的女人的行为方式进行痛心的检讨,另一方面则在寻找更美好更 合理的行为方式。至于什么是美好与合理的,陆星儿没有提供给我们参考,或者说她自 己还不很清楚,甚至相当含糊。在《风暴,又是风暴》里,邓岩所象征的那一份浪漫与 求实相结合的人生理想,在陆星儿这样的年纪中,不可不说是过于稚气,因而显得极不 可靠。而《关于一个女记者的“新闻”》里陈小依另一种生活的可能,也被很布尔乔亚 地以“公园、小桥”虚拟掉了。《一根杏黄色的水晶镇尺》中的美好生活则需有一个假 设的前提,切实的是已经渡过以达今日的几十年现实生活。对既定生活的写实能力在这 篇小说中要超出了以往,几乎每个细节都可经住推敲,十分靠得住,就象在眼前历历经 过。于是那一个假设便更虚无飘渺了。这样,我们就发现陆星儿虽然已经知道了不要什 么,却还不知道要什么。这一问题困扰着她,她总是在想:她们应当要什么。这个念头 在她心中一日比一日明晰,然后,她就决定写一组题名为“天生是个女人”的系列小说 。这也是我从她的小说中揣摸出来的。
现在,陆星儿考虑“我到底要什么”的时候,已经有了较为明确的角色意识。在此 之前,她并不单纯是以一个女人的位置与身份去想这个问题。她曾经以知识青年,作者 ,记者等等的社会位置与身份考虑这一带有人的本体意味的悬念,虽然也伴随了女人的 因素。然而象如今这样,以性别为主要的因素,还是第一次。如《挂在墙上的背带裙》 里的“她”,她在紧张的人生奋斗中因偶然事故得到了一段余暇,使她回悟到她所错过 的做一个女人的快乐与享受:和丈夫全心全意忘记一切地做爱,做一个有吸引力的美丽 姣好的女人,再做一个母亲。她对她所负荷的社会性身份感到了疲劳,渴望角色更新, 做一个纯粹的女人;再如《今天没有太阳》,通过一个人工流产手术间的情景描绘,很 实际地指出了在爱情与性上,女人比男人所付出的更为痛苦的代价。决定这一代价付出 的不是任何社会性的原因,而却是自然的生理原因,这是有如真理一般难以违背的天意 。到了这时,陆星儿已将“我到底要什么”这个问题中的某一个特定环境的性质与某一 个特定时间的性质的困难都解决了,剩下的问题是在一个较为广阔的社会与较为漫长的 时代中可能发生的困难,这是更接近于人的本体性质的困难,也就是较为人类性的困难 ,便是女人的困难。应当说陆星儿是进了一步。
倘若说,象前面的安妮,可通过解约和邓岩离婚来得到重新生活的可能;而陈小依 也可使自己性格坚决而摆脱她的两难境地;这一个母亲虽已无从后悔,可是假如她能够 后悔,重新经历一番,也可是另一种人生,当然,那将是另一篇小说,(至少在这篇小 说中,陆星儿没有完全说服我们,这一个母亲是必得这样做一世人生)。总之,以上的 困难全可因社会与人类的进步而日益改善和解决,也至少是陆星儿并没有设制更具实质 性的解决障碍。那么,让我们设想一个, 《挂在墙上的背带裙》中的她,是否有可能 缓解她的矛盾。
她是在基本上成功地完成了她的社会职责之后,才认识到她身上潜伏着的自然人性 ,其自然人性带有强烈的性别色彩,如爱漂亮,希望被人欣赏,要与丈夫亲热做爱,要 做母亲。这时候,觉醒是已经晚了,可是在事情还不晚的时候,当身体内自然而然生出 爱美的心情,吸引异性的渴求,为人妻母的愿望的时候,作为一个身在社会中的人,却 面临了那么多尚待完成的责任:谋生,职业,社会的承认,群体中的适当位置……
这么多的职责压迫在她身上,将自然的请求全抑制了。这种抑制是共同面对男人与 女人的,可是对于女人来说,结果似更残酷一些。因为至少在目前为止的意识中,男人 比女人更适于承担更多的社会职责,而女人比男人更趋向于对自然性的服从。而社会越 是朝向文明发展,却越违背于自然。社会性越强,人的职责也越重,越来越没有缓解的 希望。而时代又不会倒退,人类从蛮荒中走出的时候,就失去了回头的可能。这是强者 和弱者都无法逃避的困难,强者的困境只会比弱者更深重,而更加难以自拔。
《今天没有太阳》,在一个人流手术室门前,聚集了一群女人,有未婚先孕者,有 超生育计划的不慎怀孕者,有好不容易争取到上场机会却怀孕了的女演员,还有象女主 角丹叶这样与有妇之夫发生恋情的非法同居者……事情就是这样简单:女人与男人的接 触是天经地义,自然而然;接触之后女人要怀孕也是天经地义,自然而然,怀孕之后的 事情就复杂了,就再不能天经地义,自然而然地生育了,有人要艰苦奋斗,完成事业; 有的因为国家人口膨胀的可怕前景必遵守生育计划原则;有的因为不符合法律程序,还 有的因为违反道德……等等的原因,使得不是每一个生命都有诞生的权利,生命诞生的 神圣的天意的权利被人类生存的严酷现实取消了。而在人流手术间门前,这些悲壮的诗 意又烟消云灭。既使得象丹叶这样,可以将爱情刻划得非常优雅的女人,到了这一刻, 也只得接受现实,这现实就是人如动物般的卑下丑陋与无可柰何的一面,这对浪漫蒂克 的爱情是一个挑战。女人无论在落后的社会或是进步的社会都会有爱情和孕育的问题, 而越是进步的社会就越限止人们顺乎其然地表现自然性要求。文明的社会也是一个人为 的社会。这样,陆星儿所发现的,不仅仅是人的遭际所给人带来的不幸,而是人的存在 本身给人带来的不幸。陆星儿发现了人与社会的本质的对峙,在这互相难让的对峙中, 女人又往往处于失败与妥协的地位。陆星儿虽然满腔热望,却又是清醒的,甚至有些悲 观,她似乎隐隐察觉到了她要的是什么,却及早地明白,想要的都难以得到。于是她想 到:干脆换一种活法试试看,就是说,脱胎换骨做一个新人,活活看。要知道,在八十 年代中末期的中国北京,是非常流行这一句口号的,而那时候,陆星儿正住在北京。“ 换一种活法”的思想使她激动了起来,她写作了“天生是个女人”系列中的第五篇小说 :《一个和一个》。
我想,当“换一种活法”的念头冲动着她的心,她如她所习惯的那样,日以继夜地 写着这一篇小说的时候,陆星儿并没有想到,她写作生涯里最重要的小说之一诞生了。 《一个和一个》里写了两个女人,宋惠珊和华菁。宋惠珊是一个寡妇,由于她的全部生 活都围绕着丈夫,所以在失去丈夫的日子里,她也失去了生活的目标以及全部的人生内 容;华菁则是一个独身的女人,她受过完美的教育,在工作中甚至是一个不可缺少的骨 干,且具备女性的魅力和高度自觉性,修养较高,有自己的准则,不为世俗偏见所左右 ,总之,是一个既已在社会上成功地立足,又保护了自然的完美性的女人。在两个女人 的交往相处之中,宋惠珊不断受到华菁的影响,使她觉悟到丈夫并不是她人生的全部, 她应当还有自己的生活。可是,她却无意中在墓地发现华菁与有妻室子女的尹工程师的 绵长的恋情,她终于明白华菁所以独身是由于她将爱情已交付给了一个男人。看到此处 ,我的心情是:两个女人,一个为了死去的男人活着,另一个为了活着的男人活着,其 间是否存在什么本质的区别?就如生者与死者之间已无法有平等意义上的爱情,因为生 者的一方还在付出,是死者已无法付出了,华菁与尹工程师之间的爱情也早已丧失了平 等,因为华菁付出了她整个青春与生活,而尹工程师却一点也不曾牺牲。这两份不平等 的爱情本质上是那样接近,而华菁的洒脱,自在,自我完善,弄到头来,其实只是为了 向男人奉献一个更完美的“我”,其奉献的目的是一致的,其丧失自我的结局也是一致 的。这是一个比宋惠珊更可悲哀的女人,她自以为自己解放了自己,做了自己的主人, 岂不知不过是向男人提供了一个“新女性”罢了。看来,无论换多少种活法,结果都是 在一个固定的樊篱之中。
那么女人终究如何才可找到自己?终究是什么才是女人自己?陆星儿到了这里才真 正地碰了壁,走到了绝境。在以往的陆星儿的小说中,很少有过绝望的境地,每一种困 难都可找到解决的办法,今天没有,明天、后天就有了。而在此,她终于接触到一种难 以解决的困难。这种困难的难以解决是在于:造成它的原因同时也是它的结果,它的结 果也就是原因。其原因和结果可以互相转换,如在某一面加力,就只会将困境向深处推 进。比如张爱玲的小说《倾城之恋》,写香港失陷促成一对苟且偷安的市民男女的婚姻 。文末她说,是其爱恋倾城,还是倾城造成了他们的婚局?有时候,谁是因,谁是果, 是难以说清的。在《一个和一个》这里,华菁越是完善自己,使自己独立,其结果就越 是完全彻底的奉献,使这奉献升级,提高了质量;而也正因为有一个男人在等待着接受 她,她才能平静地,安祥地,内心充实地完善自己,使自己的人生不至象宋惠珊那样的 虚空、无聊与前途茫茫。于是,受到华菁思想启蒙的宋惠珊在发现她与尹工程师的恋情 时,她象受了骗一样,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着:“原来……原来……”地上了车,然后 ,有一段描写——“跳上车,车便按着一个循环的路线运行,起点便是终点,终点又便 是起点。”她心里甚至生出了换房的念头。此时此刻,她的心情就好象失去了一个同路 人,她无法了解,其实她与她全是在一个樊篱中活动,只不过华菁的姿态优美一些罢了 。这个樊篱就是男人。接下来的问题是,她们能不能冲出这个樊篱,或者说,这个樊篱 是不是她们想冲出就可冲出得的。象华菁这样的女人都作了努力,却依然冲不出;而陆 星儿下决心换一种活法,归根到底还是没有换成,那么就有一个问题升起在我们面前: 究竟,女人是什么,男人又是什么。这是一个人类的命题,也是一个人性的困境。陆星 儿走过了许多路,终于到了这一个困境,我希望她不要因为害怕困难,而回头,或者绕 道而行。
《一个和一个》是陆星儿至今为止最成熟的一篇小说,且不说小说写作上的种种 娴熟自然的手法,最重要的是,陆星儿在此终于接近了人性的困境,这困境是在人性深 处,可说是核心的地位。陆星儿作为一个女人的发问:我到底要什么?可说已到山重水 复的尽头。她百思不得其解:一个女人终究要什么。她想象不出一个幸福得意的女人, 她的女人总是处在很多层的重负之下,而到了宋惠珊和华菁,她才将她的女人放在了女 人自己的重负之下,于是,问题就变得无从解决了。陆星儿终于想到了作为一个女人的 自身的问题。她不再陷落在女人的自我意识中,眼光向外的眼光自审了。于是,这一个 “我到底要什么”的问题,就不仅仅是从作为女人的陆星儿的脑海里升起,而是超出了 性别的界限,在一个更大的范围里响亮地发问。
性别中有许多奥秘,然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因身在此山中”,我们常常难以认 清自己,只有当我们超然于自己的性别之上,方可看清其中奥秘。而一个人的性别是那 样融于我们的血液,建筑起我们的肉体,推动我们的头脑,我们基于我们的性别活动与 判断,如要超然,就好比是重建一个自我。重逢一个自我的工程是那样浩大与艰难,自 然助不了我们一点,只有凭我们自身理性的力量。偏偏女人又缺乏理性,汹涌澎湃的感 情在理性脆弱的堤坝里奔流。但是,做一个作家,已是陆星儿别无选择的命运,她已幸 运或不幸地迈出了脚步,尽管前途茫茫,却无法再回头了。
一稿于1989年1月11日 二稿于1989年1月17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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