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建德:我想这一点不能简单否定。筹安会在政治上并不是幼稚的,我以为严复在政治上比梁启超成熟,他看重的是什么样的制度对这个地方合适,也就是说他强调的是国情。我绝对没有借国情来否定改革必要性的意思,必须说清楚。如果要把严复放到政治思想史上的某个阵营里去,那就叫做政治上的现实主义,算亨廷顿这一派。亨廷顿在《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中探讨的是什么时候进行政治动员最好,如果偏早了就不合适。亨廷顿有一对最重要的概念,叫统治形式(form of government)和治理程度(degree of government),前者就是指政体。他认为,各国在政体上的差别并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治理程度。有时候你会看到两个国家的政体名号不一样,但它们的治理程度相同,都很低下,这才是它们的基本特点。 严复作为一个政治上的现实主义者,与梁启超的差别在哪里呢?梁启超对抽象的政治模式设计感兴趣,严复以为更重要的是在细节上对具体的事物进行改良。那个时候设计政治模式的人不能以无我之心来考虑国家的未来,他们总在思考自己在这个政治架构里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如果自己是大总统,大总统的权力就压倒一切;如果自己是内阁总理,内阁就必须限制总统。严复对晚清、民国的一些政治人物感到很失望,认为他们不能真正地克己为群。严复洞见袁世凯的短处,在帝制之说将起未起之时(1915年6月19日)致信熊纯如,承认由袁世凯出任元首近乎无可奈何的选择:“欲与列强君相抗衡,则太乏科哲知识,太无世界眼光,又过欲以人从己,不欲以己从人,其用人行政,使人不满意处甚多,望其转移风俗,奠固邦基,呜呼!非其选尔。”舍袁之外无人能当此重任。在当时的共和派里,哪个领袖不是“欲以人从己,不欲以己从人”? 有人以为做皇帝可以天天山珍海味,为所欲为,子子孙孙永延帝祚。这是饿得半死的农民的想象。欧洲和英国王室有一套责任、奉献的话语。中文有个词英文不大翻得出,比如我们崇拜权力,崇拜“牛”,有时候说,这个人权力很大,这个“权”怎么翻译?翻成英文的话,它不叫“power”,而是叫“responsibility”。我们好像是把“做皇帝”这件事看成最高级别的物质享受,这看法本身就是价值观的体现。纯粹从个人、家庭利益来看1915年,暴露的是责难者自己的局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