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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峰山的天使
   

道峰山的天使

                             李公尚

我在联邦退伍军人事务部的一个网站注册后,余暇去访问波托马克河畔的军人疗养院,搜集参加过战争的一些老兵的经历。八十九岁的迈克尔•布莱恩参加过朝鲜战争,曾是美军第八集团军五师的中尉,他讲述了一段终生难忘的经历:

一九五一年四月下旬,中国军队从东线、中线和西线三个方向,迅速突破三八线以南的联合国军防线,发起临津江战役(中国人称“第五次战役”),全面向三七线和汉城推进。两天后,中国军队全歼了英国参加过一战和二战的功勋部队格罗斯特联队,这包括四个步兵连、两个炮兵连、一个中型坦克连、一个装甲战车连和一个运输连。联队指挥官格罗斯特上校被俘,全联队一千两百余人只有三十九人生还。接着,其后翼的英军第二十九旅也遭重创,七千多人的部队迅速减员了五千人,失去了战斗力,撤出了战场。

随即,韩军第一师和第六师,英军第三十九旅,美军第三师和土耳其旅也先后受重创,向南溃散。尤其土耳其旅一触即溃,全面瓦解,逃进山区饿死很多人。听说直到两个月后,才陆续收容起一百多人,此时该旅的番号已被撤销。

中国军队当时希望乘胜集中兵力,在向汉城推进的同时,派出穿插部队,趁夜色冲过美军防线,到达三十七度线以南,切断汉城以北美军的退路,围歼位于三八线和三七线之间的美军第二十四师和第二十五师。这两支部队,是美军机械化主力部队。如果中国军队实现了这一战略意图,联合国军在朝鲜的行动就彻底失败了。

但是中国军队的穿插部队,大部分被美军的炮火阻挡在临津江地区,只有一支小股部队,大约一个团或者再加两个连,成功地穿插到美二十四师和二十五师背后,夺占了道峰山。但是这支小股部队携带的全是轻武器,无论从数量还是火力上,都无法对美军构成致命威胁。中国军队行军打仗快捷自如,全靠两条腿翻山越岭,夜行晓宿,无法携带重型武器。

面对正面中国军队的势如破竹,接替麦克阿瑟将军担任联合国军总司令的李奇微将军,指示从汉城以南赶来救援的美第八集团军司令范弗里特将军,在受到中国军队攻击时,立即后撤二十公里。这个距离,是中国军队一夜行军所能巩固的路程。美军是机械化部队,后撤二十公里只需两小时,而中国军队步行六七个小时后,仍不能贴近美军,无法开展他们擅长的夜战近战,难以重创美军。天亮时,步行了一夜的中国军队疲惫不堪,美军却在后撤到一定地点后,预设好炮火阵地。此时,以逸待劳的美军按部就班地吃完早饭,像上班一样,八点半开始,利用空中和地面的强大炮火,对中国军队进行杀伤。

面对这种情况,中国军队临危不乱。他们迅速隐蔽在丛山峻岭中,忍受着猛烈炮火的肆虐,等待夜晚出击。美军在实施了一天有效的炮火杀伤后,晚上受到攻击,又后撤二十公里。这时中国军队有节节胜利的感觉,即便伤亡大,也在所不惜。如此几天,中国军队始终不能展开有效的夜战近战,因而美军伤亡不大。大约在第七天左右,中国军队终于停止了进攻。这不是中国人不想乘胜追击,而是他们随身携带的干粮和弹药枯竭,无法进攻,只能坚守在原地,固守待援。

此时美军开始组织反击。但中国军队英勇善战,决不后退,并在有利的情况下主动出击,通过消灭联军较弱的部队获得补充。为了减少美军的伤亡,联军司令部不断强化地面炮火和空中打击,切断中国军队的后方供应,同时指挥韩军不断进攻,对中国军队进行消耗。看到韩军大量伤亡,我们感到欣慰。因为我们从上到下都知道:韩军伤亡越大,中国军队消耗就越大。等中国军队消耗殆尽,我们就可以对他们实施毁灭性打击。

我所在的第五师是美第八集团军的加强师,原是从京畿道北上,由侧翼阻击中国军队进攻的。但是已经突破三七线和强渡过南汉江的中国军队,发现美军组成的摩托化特遣部队快速插到他们背后,要把他们拦腰截断时,迅速掉头向后收缩。此时第五师的任务改成北渡汉江,迅速追歼后撤的中国军队。但在第五师追击到道峰山时,遭遇了占据道峰山的那支小股中国军队的阻击。

道峰山战场地域狭窄,每次只能展开一个连的兵力。在多次进攻不能奏效的情况下,我们对整个区域实行地面炮火和空中火力的饱和轰击。让我们困惑不解的是,我们和这支小股中国军队厮杀了两天,投下了几百吨各种炸弹,表面阵地已看不到任何生命迹象,但每当我们进攻时,阵地上总是毫无例外地冒出中国人,对进攻的美军大量杀伤。很多中国士兵在轰炸中受了伤,流着鲜血,拖着残肢,抱着爆破筒或炸药,接二连三地滚下山来,和进攻的美军同归于尽,给美军士兵造成巨大的心理伤害,迫使进攻不得不一次次停下来。

原来,这支小股中国军队在阵地下面挖掘了坑道。每当我们实施炮火袭击,他们就躲进坑道,我们组织进攻时,他们就爬出坑道顽强阻击。侦查获悉:这支奉命掩护其他中国军队北撤的小股部队,后继无援,主要靠夜间打扫战场获得战利品进行补给,不会支撑很久。当时第五师已经伤亡几百人,为了减少伤亡,我们停止了进攻,实行炮火围困,力求给他们造成最大的杀伤。

三天后,我们接到命令:中国军队大部分已撤回三八线以北,没有撤走的中国军队已丧失了作战能力,要尽快肃清。当天,我们对仍守在道峰山的中国军队作好了围歼准备,定于第二天早晨八点半,向中国军队发起攻击。晚饭后,我们每人领取了牛肉罐头、香肠和威化饼,尽量装满随身的挎包,以便第二天无法及时用餐时,随时充饥。另外每人还在各自左侧上衣兜和右侧下衣兜里,补充了急救包和镇痛剂。

那天晚上,部队士气空前高涨。我们营,应该说整个第五师,都沉浸在胜利的憧憬中。营长说这是从一九五0年冬季美军与中国军队交战以来,在经历了接二连三的惨痛败退后,从未有过的欣慰。戈登上尉是我所在的C连连长,打开电台调频,传来纽约扬基队和底特律虎队的棒球比赛直播,很多士兵掏出钱押在扬基队的终场上。谁也没想到,那天凌晨四点钟,这支中国军队对我们发动了夜袭。

我们营位于全师的突出部,首当其冲。中国军队作战迅猛,许多美军士兵还没辨清方向,就倒在地上。仓促间我带领几名士兵,用重机枪封锁住中国军队的进攻。夜袭的中国士兵在我面前一个个倒下,我为全营撤退赢得了时间。

中国人的进攻并未停止,火光中,一名中国士兵冲到我面前,身中数弹,倒了下去。但他没有死,拿着几枚手榴弹慢慢朝我爬来。我发现时,猛然想起戈登上尉的告诫:对中国伤兵决不能手软。中国军人一旦负了伤就不想活了,因为他们缺医少药,回去也救不活,所以都以命拼命。我移动枪口冲向他时,甚至看到他双眼充满血丝,头上爆着青筋。我还没来得及开火,他已扑进我们的机枪掩体,拉响了手榴弹,我失去了知觉。

我醒过来,已躺在担架上,周围都是中国军人。这些行色匆忙的中国军人穿着千篇一律的黄布军装,除了胸牌,身上没有任何标志,看起来长得也一个样。我的左肩和左肋受了重伤,呼吸时疼痛难忍。我极力扭头向周围看去,身边还有几副担架,躺着几名美军士兵,身上血迹成片。

远处,弥漫的硝烟下,山峦起伏,弹坑累累。目所能及,中国军人无论干什么,都成群结队,集体行动。有的在山头上不停地加固阵地,有的在山岩下向阳的地方休息,还有的忙碌着把战死者集中到一起掩埋。肃穆的气氛中,各处却不时传来歌声。从来没听到过哪个军队这么能唱歌,他们似乎是用歌声,来驱赶残酷的环境带来的紧张。但当一队队中国士兵路过我们时,却都静悄悄地匆匆而行,即便好奇地看我们一眼,也都低着头一瞥而过。

我想喝水,但说不出话。我尽力摆动右臂,一名看守的士兵走到我跟前,明白了我的意思,用水壶给我喂水。喝完水感觉好多了,我看到离我不远的地方,躺着大量中国伤员。他们没有担架,身下只铺了一层棉被。他们无法被运走,又缺医少药,似乎只有等死。后来知道,他们的两名军医,在救护伤员时已被炸死。另一边,一队队休息吃饭的中国士兵,正在观看手里打着竹板和小鼓的几名女兵为他们演唱。后来听说,中国军队每个军和师里都有女兵组成的演艺队(中国称“文工团”或“文工队”),战斗间隙鼓舞士气,战斗中就分散到各个小股部队担任看护和救助。我觉得这些中国女兵,比圣诞节劳师动众前来劳军的百老汇明星们作用大得多,甚至比美军的随军牧师效果积极。

这些中国女兵几乎不停下来,为一批批轮流休息吃饭的士兵们演唱。一旦停下来就去照看伤员。她们为伤员们清洗伤口、喂水喂饭时,也为他们唱歌。对于无法吞咽的伤员,她们把食物和水吃进嘴里,用嘴注入他们的口腔。

我们一共十七个人被俘,五人受了重伤,十二人轻伤。显然,我们的伤口已经得到他们力所能及地救治,他们为我们清洗过伤口,包扎了绷带。这是他们对所有伤员所能做的一切。

我们十七个人被集中在一处类似岩洞的山岩下,四五名中国士兵站在较远的地方看守着。我们除了随身武器被收缴外,其他用品都留在了我们身边。接近中午时,有的战俘吃起带的罐头和香肠。不远处轮流休息吃饭的中国士兵,也从随身携带的一条长布袋里,抓出炒熟的面粉或黄豆,伴着凉水吞咽。

一名中国女兵走到我们的担架旁,帮助战俘重伤员吃饭,她拿出我们身边的罐头,不知道怎样打开。一名轻伤战俘走过来,用手比划着,教她打开。那名女兵耐心地把一勺勺的罐头喂进我的嘴里,不时为我擦净嘴角流出的汁,然后用水壶喂我喝水。我静静地看着她,她并不和我对视。她黑色的眼睛明亮清澈,眉角旁还留有柔软发黄的绒毛,我猜想她只有十八九岁。

那名女兵帮助所有重伤员战俘吃完饭,坐在地上,解下身上背的口袋,抓出炒熟的面粉塞进嘴里。我“哼哼”了两声,趁她看我时,摸出两根香肠给她,她看了我一眼,把身子转过去背对着我,继续吃她的炒面。不久,我要上厕所,那名女兵犹豫了一下,立即拿来一床毯子和一个干净的脸盆,熟练地把毯子盖在我身上,双手伸到毯子下面,帮我解开腰带,褪下裤子,把脸盆放在我身下,双手稳稳扶住。

所有美军战俘都惊诧地看着她。她默默地去埋掉我的排泄物,端来清水,在毯子下面,用湿布帮我清理身体,为我穿好衣服。她温柔和蔼,像对待中国伤兵那样亲切。我感激地看着她,用手指在地上划着英文:谢谢你!希望她能看懂。

中午过后,美军战机前来空袭,我知道,这是美军今天早晨被中国军队打乱的进攻,现在开始了。中国军人听到哨音,迅速躲进坑道或每一块大的岩石下面。由于我们战俘占用了最大一块山岩下面的空地,一些中国军人无处躲,趴在岩洞外的岩壁边。

飞机长时间投下了大量的炸弹,很多中国军人被炸死。炸弹产生的气浪和碎片不断残害着趴在我们外面的中国军人。我们恐惧得无法想像,中国军人每时每刻就是在这种惨烈的环境下求生。一块弹片飞进一名轻伤战俘的后肩,他惊恐地嚎叫着,那名女兵不顾一切跑过去,跪在地上,用力撕开他的领子,在包扎止血前,用牙齿咬住嵌在他肩上的一小块弹片,轻轻拔出来。这可能是缺乏医疗器械的中国军人一贯的救助方法。她的嘴上和脸上沾满了血。弹片不断横飞,她无私地趴在那名战俘身上,用身体保护他免受再次伤害。

空袭过后,活下来的中国军人爬出坑道或岩洞,满脸仇恨爬上阵地,打击进攻的美军。猛烈的枪炮声震耳欲聋,美军始终没能攻上中国军队的阵地。进攻停止后,中国军人把大量死去的士兵从泥土中扒出来,充满悲痛,沉默着把尸体集中到一起掩埋。我们害怕极了,担心愤怒的中国士兵为了报仇,杀死我们。但他们路过我们身边,却对我们视而不见,好像我们根本不存在。

一小时后,美军战机的轰鸣再次由远而近。这是美军的又一次空袭,新一轮的进攻即将开始。看到很多中国士兵趴在岩洞外面,我情不自禁地对美军战俘们大喊一声:“POW!抬着我!”战俘们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十多名战俘簇拥到我身边,七手八脚拖拉着我,跑到岩洞外的露天空地,躺在地上,用身体组成“POW(战俘)”三个字母,两名战俘掏出小镜子,朝空中映耀。

从空中俯冲下来的美军战机看到了我们用身体摆出的标示,掠过我们的头顶向远处飞去,没有投掷炸弹。那天下午,美军没有再发动进攻。中国军人利用这短暂的宁静,默默地救治伤员,掩埋尸体,搜集并分配弹药和食物。

黄昏时,中国士兵们的歌声又此起彼伏地响起,这是唯一听到他们从嘴里发出的声音。夕阳下,微风拂动着他们褴偻的衣衫,硝烟熏染着他们枯瘦的面容。那名中国女兵在我们身边依旧平静细致地为我们清洗伤口,喂饭喂水,清理大小便。我哼了几声歌曲,示意她为我们唱首歌。女兵红了脸,低头悄悄看了看四周,然后抬起目光望向远方。我后悔我让她尴尬,她却转过脸来,用清甜的嗓音唱了起来。我听不懂她唱的内容,但悠扬委婉的曲调,深深打动着我们。战俘们都围了过来听她歌唱,她唱了一支又一支。天啊!这美丽的天使,把我们的心带向了天堂!

美军第二天也没有发动进攻。中午,两名中国军官来到我身旁,借着手势,用简单的英语词汇问有没有办法和山下的美军联系。他们打算把我们十七名战俘交还给美军。我想,这支人数越来越少的军队,可能接到了突围的命令,不便带着我们,也不愿意杀害我们。也许是因为我们自带的食品快吃完,他们没有食物给我们吃。那天,那名中国女兵只吃了一小把炒黄豆,喝了一肚子凉水。

我告诉他们,可以带两名美军战俘,举一杆白旗走下山,山下的美军看到后会派人来接洽。中国军官不同意,说举白旗是投降,他们从来就没有想过投降。最后,他们在一件白衬衫的后背上,用红药水涂了一个醒目的大红十字,双手展现在身前,带两名战俘下山。我要求他们抬着我一起去,中国军官看了看我的伤势,点头同意,让那名女兵在我身边照顾,由两名中国士兵抬着我一起下山。

山下的美军很快发现了我们,戈登上尉带着三名士兵和一名韩国翻译前来。我向戈登上尉介绍了所有战俘的状况,告知中国军队释放战俘的意愿。原以为前来谈判受降的戈登上尉,惊愕地看着他面前的每一名中国军人,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随即,他派一名士兵跑回阵地,请示上司,派两个班的美军空手前来接收战俘。

我们十七名战俘回到自己人身边,一名战俘突然把一块手表和装食物的挎包捧在手上,送给那名女兵,那名女兵没有接。他恭敬地放在女兵脚下的一块大石头上。其他战俘见了,也纷纷掏出身上的所有物品放在旁边:食物、手表、电筒、镜子、口琴、打火机,还有随身的急救包和镇痛剂。

女兵看到急救包眼睛一亮,孩子般地露出惊喜,转瞬即逝。她偷眼看了看身边的中国军官,委屈地低下头。我曾见她为中国伤员包扎伤口时,用的是从身上脱下来的衬衫撕成的布条。我指着她挎包上系的一个白色毛巾袋,希望她送给我留作纪念,那上面用红线绣着一只和平鸽和两行中国字。中国军官看了看她没有说话。她犹豫了一下,解下毛巾袋放在我的担架上,迅速蹲下,把急救包和镇痛剂小心地捡起来,珍爱地抱在怀里。

他们转身离去时,我们十七名战俘,敬重地举手向他们致以军礼。戈登上尉和其他美军士兵看看我们,也不约而同地举手向中国军人致敬,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我默默祈祷这支顽强的中国军队,那天夜里能够迅速安全地转移出去。

                       2016年4月15日

                        于美国佛吉尼亚

后记:迈克尔告诉我,那个白色的毛巾袋是用来装洗漱用具的。他让懂中文的韩国翻译看过,韩国人说那是相爱的人互赠的定情物。他把毛巾袋保存了很长时间,常想起那个天使般的中国女兵,甚至梦到她和她的部队都逃脱了第二天美军的狂轰滥炸。后来,他把毛巾袋上的鸽子和中国字用红颜色刺在他的左前臂上。

迈克尔让我看他左臂,一只和平鸽下面,刺着两行中国字,分别是“送给最可爱的人”,“祖国人民想念着你们”——毛巾袋是当年中国慰问团送给每个志愿军战士的慰问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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