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1年底土改基本结束,我被调到江津地区初级干部学校担任教育干事。学校不大,只有几百个学员,工作人员不过二三十人。就在土改刚结束这时候,共产党又开展了全国性的“三反五反”运动。这运动在共产党内来说,是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而对整个社会是反对五个什么投机倒把偷工减料之类的运动,目的是“打退资产阶级的猖狂进攻。“ 今天听来好熟悉的政治口号,在那时只可怜中国民族资产阶级,你现在才知道了共产党的厉害!他把他的阶级斗争政治运动搞到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准遭殃! 运动照例一开始是以杀人开路,老毛拿天津地委的刘青山张子善两个师级干部来祭了旗,(他对人命向来是无所谓的,不论党内党外。)在我们四川的重庆市,是拿了一个满出名的营造公司的老板开张,以他在承包西南军区的营房工程偷工减料为由,要了他的命。当然这种杀人照例都是召开大会,大张旗鼓,轰轰烈烈。索要了这几条命的代价在今天看来,也许判刑都不一定够得上,只可怜他们的这个头一开了, 后面多少万人跟着踏上了这条鲜血淋漓的不归路。 我们江津地区一开始也风风火火的,先抓了江津军分区司令员,那天干校是派我去听传达。会议规模很小,就几十个单位代表,在一个小会议室里。当时川东军区政委是谢富治。(陈谢兵团曾经很有名气,不过当时川东行署主任是阎红彦,)谢富治个子不高,一个大光头,满口湖南腔。他宣布了罪状之后当场就把窦司令员抓了。我们地区的运动就算开始了。 我们这个小小的干部学校,完全是清水衙门,应该是和这种运动不沾边的,用它来评说这场运动也实在不够格, 没办法,也只好用这个小麻雀,来看看共产党的心肝内脏。 这么个小单位,又没有搞基建, 不过借用个学校的校址就办了起来,真的连财务科都没有, 不过倒有个伙食团. 而且也只是我们这几十口子的伙食, 那些学员并不在学校吃饭. 办伙食要有一个司务长,一个炊事员,他们可是要经手钱的, 看来只有拿他们两人开刀, 来 展开我们干部学校的三反运动. 其实我们这个干校的校长,原来是X川县县委宣传部长,他对开展这个运动并不热心,但是外面已经搞得轰轰烈烈了,也不得不跟上;于是动员报告,座谈学习,个人联系思想检查,交代问题,一切进行如仪,很快把火烧到了厨房的旁边。 开头几天要求他们自动交代,自然不得要领。因为我们比其他单位慢了半拍,这时候外面已经传开了“反对和平三反”的消息,虽然不是什么正式文件,不过说明了阶级斗争复杂,“敌人不会自动投降”,“贪污分子”还在负隅顽抗,共产党考虑不动“真格的“不行了。自此以后逼供信就大行其道。 首先我们也成立了 “打虎队”,我赫然名列其中。怎么打呢?对司务长真下不了手,都是多年的老同志,就叫他跪着交代吧。跪着不起作用,听说人家有跪煤渣的,(光着膝盖跪在那上面),地委来的于秘书说,”那咱们来块劈柴吧。“于是把人家叫来,跪在那劈柴的棱上,我们在旁边打扑克。“你几时想要交代了就喊报告”,打不多久那人扛不住了,于是乎我们就有了战果。 对那炊事员可没这么客气了,因为他是个“解放成份“(是在淮海战役中被解放过来的。)对他可动了大刑。我只听说是吊打,但看没亲眼见,不过一天晚上我到校长卧室去谈事情,只听见厨房后面传来嗷嗷的叫唤声,颇为刺耳;校长同志捂着耳朵对我说:”我就听不得这个“,(这就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多年后他可是担任了西南矿业学院的党委书记。)其实我们这算是比较和风细雨的了,在其他地方更加搞得阴风惨惨的,要不怎么会那么多自杀的? 经过运动的人都知道,你作了交代,得到的答复往往是:“交代不彻底,要继续交代。“这三五反当然也一样,不管你怎么样编也好,造也好,何时算是交代彻底呢?我们知道毛太祖十分钟情百分比;肃反有百分比,反右有百分比,这三五反也有百分比。对你的贪污,是根据你的经手的总金额来计算,你交代贪污的金额达到了总金额的百分之三十了,就算你基本坦白,不再追了。(这百分比我也可能记忆不准,可能有一点误差。)这样倒也好,不然无休止地追下去,如何了结? 在这三五反时期,工商业大受影响,有些商店开不了门,开门的营业也大受影响,世面萧条了。不过倒是添了一道新风景:每天下午放学之后,那些已经被收押还没有被认定已经彻底交代的“贪污分子“:不法资本家”被从看守所带到公园里排成一排,然后把他们在学校上学的子女带到公园去,面对面进行动员教育,就和土改中弄地主子女去斗地主一样 。这些个专门破坏人伦关系的共产党! 我们这两个办伙食的交代完毕之后,看起来战果辉煌;不过这不比交代思想,还要把赃款交出来才能完事。于是又成立了追赃队,而且倒霉要我当队长。我们是从璧山迁到江津的,他们交代的贪污事实都发生在璧山;只好把人押到璧山,寄押在县看守所。他们所谓的交代毫无凭据,什么这家杂货店,什么那一家粮店,这里寄存了几百,那里存放了多少,都是空口一句话,人家凭什么来承认呀。那一个月,简直是拿人开玩笑,我也明知道不靠谱,还得不停地把店家带到看守所来对质。他居然交代有一笔赃款存在地主婆家,人家现在已经土改了,我从破房子里把地主婆找出来,还清农会的协助,又有什么用? 这个运动在我们那里最后是不了了之。他们怎样进行的善后我不了解,是否为人家改正了,恢复了名誉,挨了冤枉打是否要道歉?我只知道他们的交代是假的。 这次运动尤其在上海等大城市,造成的破坏是严重的。上海的资本家自杀的不计其数。有跳楼的,有跳黄浦江的,有上吊的,有服毒的,有单独的,有夫妻双双的。上海市长陈毅在上班时会问:“今天又有多少空降部队?“ 其冷血可见!共产党居然把这些苦命惨死的人定性为”以自杀来对抗运动“。当时因为突然大批人死亡,棺材都卖光了。政府竟然规定不许再做棺材,一律进行火葬。 这次运动中的死亡人数没有公布,据估计上海一市死亡七八千人,全国估计超过十万。至于判刑劳改的绝对超过死亡数多少倍。 十年之后,我的身份转变,有幸和我参加过的历届运动中的不幸劳改者为伍。请别说自作自受之类的话,其实我还算有良心的。兹举数例看看这些时代的牺牲者: 五三一大逮捕:李介民,为旧政权的盐务署小职员,有亲戚是国民党军官,存有两口皮箱在他家,他的罪名是窝藏敌赃。此人刑满留在劳改队至死。另有高松荣,蔡廷锴29军工兵团付团长,参加过淞沪抗战,胜利后退伍,并未参加过内战。照样逮捕判刑,刑满留劳改队,72年被特赦,已经近70岁,得以回家。 清匪:我所在那个劳改建筑队的木工,砖工,石工绝大多数是50年参加过起事的农民,他们也将绝大多数终老于劳改队。 三五反:我与两位贪污犯共事。据我观察他们是被冤枉判刑的。但是在劳改队有一条他们多年来总结出来的痛苦经验,即不论任何人绝对不得不认罪,你只要掉进去了,你只有认命。你绝对听不到任何人说自己是冤枉的,或是判刑过重的。因为这样做的结果永远是加刑,没有人会再去自讨更多的苦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