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里回顾我的前半生的经历,目的只是让没有经历过那段历史的朋友们了解些情况,就算听听故事也好。我自己的坎坷经历,其实是很多我的同龄人的共同经历,甚至我还比好多人幸运得多,还可以说是那个制度下的幸存者,因为逝去的人太多了。我们绝不认同那段历史,我写的根本目的还是希望在了解事实的基础上更加认识这个制度的反人性。 当然有人会为那个制度辩护,例如我写了我参加土改的经历,谴责了共产党做法的非人性,就有人出来为共产党的土改大唱赞歌。如果拿我赞扬的蒋总统在台湾的土地上进行的符合社会进程的理性的土改相比,这两者的优劣是显而易见的,所以台湾的土地制度能够一直延续下来为台湾经济建设作出贡献,而大陆的土改则维持了两三年就堕落到罪恶的人民公社制度,而如今在私有制恢复的基础上土地出租的现象又有复苏,却不见有人反对。不过这不是我这里要写的问题。 因为往下写我在专政下的经历就要牵涉到干部问题,我想把共产党的制度和共产党的干部区别开来对待。因为干部也罢,党员也罢,首先他都是人。写到这里我要先拿最近听说的那个当红的女高音在搞的“白毛女”来说事。其实他们真的确是黔驴技穷了,竟然又把这种用道听途说拼凑编造的党八股再度搬出来继续骗人;不过里面的两句唱词倒别有意义:所谓“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我们现在恰恰看到的是这个所谓的新社会把大批大批的人变坏了,说变成魔鬼的品质也可以,把好好的社会风气败坏成了现在这种不堪的地步。同理,他这个干部,党员,他们为这个制度服务,执行这个制度的政策,不变坏也难,自觉性越高的自然越坏;虽然其中很大一部分只是被动的,有的心里也不一定赞同他自己所干的,这些我们当过干部的人自己也都经历过。 在劳教队生活,就是被剥夺了自由,接受专政。到了这里,不低头也得低头,而且这时候还加上一种不自觉的,经过长期批斗后被灌输的认罪意识。另一方面,从理性上认识到只有接受这种强制改造才能有出路,所谓争取回到人民队伍。劳教队的干部,自然都是质量很差,水平很低的,不过现在大家都觉得应该向工农干部学习,对劳教干部的所作所为也只有逆来顺受而已。 这里最大的考验是过劳动关,劳动关其实是生死关。天可怜见,年纪大的,体弱的,来到这里面临的只可能是淘汰的命运;而这淘汰可不是落榜,而是真正的除籍。在这里没有什么领导看见你不行,把你转到其他单位去的问题,你只有熬下去,直到你的最后一天。几年下来,(其实主要是头一年下来,)扛不住的基本都死了,而且是一步一步磨死的。这是这个制度最残酷的,毫无人性的地方! 我自己好在还算年轻,刚满28岁,而且基本健康,虽然体重只有50公斤。我们修內昆路的施工地点是在云南盐津县。汽车可以把我们送到四川筠连县,再过去一百多里要步行,还要携带公家的工具用具,因此我们行前都尽量轻装。我把自己的24公斤减到19公斤,最后加上公物还是有25公斤。我的肩膀是从来没有接触过扁担的。(过去行军是背包。)一百多里走两天,第一天算是勉强走过来了;第二天早晨准备出发,肩膀一接触扁担,哪知道简直像火燎一样,没有想到竟有这么厉害,简直痛得不行。但不走也不行呀,(这时候,我不但是第一组的组长,又被任命为第一大组长,下面管四个组,)我就像受刑一样咬紧牙关一步步前进,别说那个痛苦劲了,我也是第一次在这里尝到了 饿得眼睛里面冒金星的味道。最后总算是熬到了地头,只不过,我不但肩膀疼,而且腿也走瘸了,接连三天根本走不了路,自然出不了工,我的大组长也谢天谢地给我免去了。 我们中队是整个筑路支队的第一队,成为先头部队,要为全支队服务。这时全支队8000人已经到云南这一段全线铺开,而筠连到盐津的公路尚未修通,全队施工和生活需用的物资就由我们队用肩头从筠连运到盐津,包括钢材,水泥,炸药,雷管,各种施工工具,生活用具等。这120里的中途有个牛皮寨,作为中间转运站。我们中队分成两泼搞运输,我们组是负责运送从牛皮寨到盐津的这一段60里山路。牛皮寨过去是个鸦片的集散地,妓院都有七八家,现在当然很冷落了。这段60里的山路十分崎岖,是为马帮运输用的,现在还是马帮在走。它不是石板路,而是乱石路,途中有两段大山坡,一段叫八里坡,一段叫万家云,都是山高坡陡,十分难行。我们就在这一段崎岖山路上跌跌撞撞的,从酷暑一直走到天寒地冻,公路修通了之后才结束任务。 这样的长途运输,不可能成队集体而行,每个人体力不同速度不同,出发都不可能同时,一路上完全成了at large 的个人行动。每天当然也有干部押队,就像水浒里面青面兽杨志押解生辰岗那样,不过没有拿鞭子,也不带枪;反正负担压在肩头上,每个人必须运到终点,这担子才松得了。我们这一路上沿途也有零散的人家,我们休息,找水喝,热饭吃,都要靠他们,而且他们一般都对我们不错;尤其有一家胖胖的中年大娘,特别照顾我们;我们在成天面对劳教干部的冷酷面孔和无情训斥之后,能够看见她的笑脸,心情都特别愉快,大家背后都称她为“劳教之母”。可是后来干部知道了,特别去宣传,说老乡们不要同情他们,他们是和美帝国主义一伙的,不要上他们的当。不过我们看他的宣传效果不大。 我的负重量也逐渐上升,从最初几十斤迅速上升到了标准的负荷,也就是一袋水泥(毛重52公斤)加两把十字锹,整个130斤左右。山路运输不比平地,挑抬都不可能,而是用揹的方法。这需要用一种特制的揹袈,而且队部根本不管,他只要求你完成任务;这需要我们自己去向老乡买。揹架是否合自己的背是关键问题,有的买到不合适的,长途揹运把背磨破了,甚至创口一直不好。记得以前我在路上看见过牛马驮运货物有把背磨破的,心里不免同情;而今我们自己也摊上了同样的命运,可悲惨呐。记得我第一次揹上一袋水泥,迎面碰见马帮来了,我心一慌,一跤摔倒在地上,揹架也摔坏了,最后不得不找老乡买了个背篓,把那一百斤以上的水泥揹回去。(可是背篓的重心不对,那才折磨人。) 年富力强的人员他们很占便宜,一般他们两三点钟能够完成任务,回去能够好好休息。我这种情况自己需要努力,争取在6:00前到达。如果达不到,那我们要通过的公路筑路工地要放炮,禁止通行,我们就只好等到天黑以后。而最可怜的是老弱,虽然在分配任务时组里面已经作了照顾,适当减轻了重量;但是他们一般都是拖到天黑以后才能够完成,甚至更晚,休息就更少,而第二天继续出发,这样要不了多久就拖垮了,在工地上叫做耍死狗或拖死狗,真正可怜。 这种超强的劳动最吃亏的是腿,因为一百多斤的负担最后是落到腿上来。60里的崎岖山路对腿实在是考验。尤其到达盐津县城之前是个大下坡,每一步梯级都很高;而人是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每重重的下一步,那一百多斤都会让腿颤一下,需要使劲才能够支持住。及至最后交了货回到队里,那两条腿差不多不是自己的了。 这时最重要的是有一桶热水泡脚,需要泡上15分钟之后,这腿才逐渐恢复了感觉,成为了自己的腿。尤其是到了天冷之后,盐津多雨,这时我们带来的胶鞋早已磨破,全靠买草鞋穿,而一双草鞋还走不完60里泥泞的山路,(我们的工资扣掉饭钱勉强够草鞋钱,)而且赤脚在冰冷的泥泞中,时间长了脚后跟就起冰口,这种裂口可以达到一两公分长,口子宽度可以达到一两公厘,里面的红肉清楚可见。每只脚可以有两三个口子。在剧烈劳动中你不感觉它们,可是休息之后,尤其每天早晨起床,开始触地真疼得钻心。到出发时那每走一步,真好像水浒传里林冲受了解差的整,把脚燙起泡再要他穿新麻鞋走路一样。这样一步一疼,要走上20分钟左右,血脉逐渐畅通了,脚跟也才逐渐和软了,疼痛才渐消。(我这脚后跟裂口的毛病以后过了若干年才渐渐平复。)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