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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2008 - 10/31/2008
09/01/2008 - 09/30/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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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旗下的小鬼儿(上-7)
   

一九六五年十月一日国庆节,我们学校选二十名学生参加天安门国庆典礼,我被选在这二十名之内。起先,我不以为然。是被选中的学生在一起集中训练前的讲话激动了我,那讲话的人说:“------当最后少年儿童拥向天安门时你们可能会见到毛主席------

啊,毛主席,我能见到毛主席!这是我做梦也不敢想的事儿啊。从上幼儿园我就知道世界上最伟大的人,中国人民的大救星毛泽东这响亮的名字。今天,我终于有机会见到他了。虽说是可能,可也让我惊喜万分呢!

回家后,我讲给妈妈听并郑重地提出我的要求:“我一定要穿一身新衣服,一双新的白球鞋。妈妈,您知道我从来没要求过您给我买衣服或鞋,一直穿哥哥剩下的。每次学校举行活动时我敲着大鼓还要老想着缩大脚趾头,生怕人家注意到我的鞋破的大拇哥都出国了,影响少先队的光辉形象。我非常愿意敲着大鼓雄赳赳地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心中骄傲极了。可又怕人家看到我从球鞋尖儿上顶出的大脚指头,总是紧缩着。每次活动回来时脚酸疼酸疼的,但我从没跟您说过。我知道咱家很困难,您工作很辛苦。可这次不同,这是去见伟大领袖毛主席呀。”

“嚯,瞧你,还这么一堆道理。行,妈明天就给你买去。”

国庆节这天是个阴天,间歇下着稀稀拉拉的小雨。一大早儿我穿好了新衣服,一件洁白的衬衣,一条学生蓝的裤子,一双白的扎眼的球鞋。领巾系了三次我才感觉满意,左臂端端正正戴上了两杠儿的中队长臂章。一看这会儿没下雨,连早点也没吃超起花环一溜烟儿地向学校跑去。

五星红旗在天安门广场上空高高飘扬,庄严肃穆的人民英雄纪念碑屹立在广场中央,巨大的马恩列斯画像并排分列在南侧广场,东侧的革命历史博物馆与西侧的人民大会堂相对而视,笑看这由气球,鲜花汇成的欢乐海洋。

今天的天安门城楼更加宏伟壮丽,红身黄穗儿的巨大灯笼高挂城楼,五彩缤纷的旗帜迎风飞舞,正中并排悬挂着毛泽东主席和刘少奇主席的巨幅画像。

金水桥后面的观礼台上人头攒动,密密麻麻地坐满各国使节、佳宾和人民代表。

到处人山人海,一片欢乐景象。

太阳出来了,红艳艳的太阳穿过依稀可见的云雾升起在东方,金色的阳光照耀着大地,照耀在天安门城楼上,照耀在天安门广场。人们按耐不住心中的喜悦,激动地望着天安门,等待着国庆典礼的开始。

我们是团体操中组成的“万”字第一笔的开头儿,正对着金水桥儿。天安门城楼上出现了人影儿,国家领导人陆续登上了城楼,中间儿也有人了,那是不是毛主席呢?太远了,我看不清楚,心里猜测着。

十点整,北京市市长彭真操着山西口音宣布:国庆典礼,现在开始!

奏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

斗米嗖嗖嗖拉嗖------军乐队奏起了威武雄壮令人振奋的国歌。

鸣放礼炮!

轰轰轰,二十一响礼炮震耳欲聋,响彻天空。

游行开始了。首先是中国人民解放军陆海空三军仪仗队。

人民战士昂首挺胸,手握钢枪,迈着坚定有力地步伐,以方阵形势从东向西走来。率先走来的是陆军。他们身着黄色军装,精神抖擞,犹如战神驰骋沙场,所向披靡,象征着中国人民解放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军魂。

海军方阵过来了。无沿儿黑边儿白色军帽微微斜扣在头上,两根飘带垂至在蓝白色相间的披肩上,好似巍巍战舰奔驰在茫茫的海防线上,警惕地守卫着祖国的海疆。

年轻的人民空军走来。他们目光炯炯,意气风发,胜似银鹰在万里长空中展翅翱翔,随时保卫着祖国的领空,歼灭一切敢于来犯之敌。

最后过来的是民兵方阵。小伙子个个儿生龙活虎,故娘们人人英姿飒爽,虽身在生产第一线,可他们时刻准备着在母亲需要的时候拿起武器奔向战场,让敌人葬身在人民战争的大海汪洋。

少年儿童拥向天安门!

看,五颜六色的气球徐徐升上天空,少年儿童手举鲜花欢呼着涌向天安门。

我不知我是怎么跑到金水桥下的。我的头一直使劲儿扬着,仰望着天安门城楼,渴望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冲在了最前边,离天安门城楼西南角儿也就是一百多米的距离了,不可以再向前了,我刹住了脚步,手举花环望眼欲穿,希冀着毛主席的出现------

毛主席,毛主席,毛主席!我看到了那魁伟高大的身躯,甚至看到了那张每日都可看到的熟悉的脸庞。啊,和照片上的一样,是那么的慈祥。他笑了,他在向我招手。是的,是向我招手!

毛主席微笑着站在天安门西南角儿的城楼上向少年儿童们招手致意。

人们骚动了,沸腾了,跳跃着,欢呼着。一切都不存在了,只有眼前的一幕,一个伟大的人,和千千万万个热爱他的人。

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万岁!

这声音铺天盖地,淹没了一切,奔向苍穹,飞往世界。每个人的呼喊都是竭尽全力,发自肺腑的,每个人眼里都含着激动的泪花。那声音颤颤的,那眼泪热热的,都是发自内心的。

毛泽东,太伟大了!五千年的古国,贤帝明君数不胜数,可哪一个受到过人民如此地爱戴。他是人民心目中的神!

五年级下半学期也就是六六年的四五月份,语文课突然多了一个课题。学习文汇报刊登的姚文元撰写的“评[海瑞罢官]”这篇文章,六月又叫我们结合北京报批判“三家村”的文章写作文。“三家村”指的是邓拓、吴含、廖沫沙,这三个人都是当时的大文人,作家,还是文化部和全国文联及作家协会的负责人。说他们是资产阶级文艺路线的代表,是资产阶级文人,为资本主义的复辟在鸣锣开道。这还了得吗?黄世人的恶霸地主形象即刻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按照老师的要求写了一篇“狠批三家村”的作文。

以前我的作文经常得到老师的表扬,可这次我写的是那么的空洞乏味,从头至尾就是空喊干嚎,东拼西凑,甚至连“一颗藤上三癞瓜,邓拓、吴含、廖沫沙”都写上了。

第一次写了一个连自己都感到没劲的作文,扣着交到老师的手里。晚上向妈妈说起这事儿,她说:“盲人骑瞎马能知道往哪儿走吗?不懂就是不懂,不要装懂。”

妈妈的话点醒了我。是啊,自己为了迎合形势连邓拓、吴含、廖沫沙写的东西都没看过,却批判起他们来了,真是驴唇不对马嘴。

大批判的范围扩大了,整个儿文化界教育界行动起来。北京大学聂元梓等七人写的攻击北大党委及教育部、北京市委的大字报在教育界引发了混乱,引起了争执。在各大高等院校里造成了骚乱。毛主席的“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的出炉,掀开了空前的,史无前列的,触及了每一个人灵魂的,轰动了世界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序幕。

一天晚上,小丫儿兴冲冲的跑来叫老抗:“沈抗,走,造反去。我们去抄吴老师的家!”

她有意地挽挽袖子,举起左手说:“快走啊!”

哟,她的左臂上戴着一个红色的袖章,上面印着三个黑色的大字“红卫兵”。腰间还系着一根宽宽的军用皮带。总是苍白的脸上泛出了红光,异常兴奋。她身后还站着几个戴着同样袖章的她们学校的同学。

红卫兵,抄家------老抗一路琢磨着跟在小丫儿的身后向吴老师家走去。

去抄人家的家,而且是老师的家。怎么抄呢?我好奇地跟在他们身后。

吴老师是我们学校六年级二班的班主任。白白的,大高个儿。她的儿子在我们学校时和小丫儿是同班同学。她家就住在我们家东口儿左转第二个门儿,柳荫街二号。

“吴静,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我代表革命的红卫兵小将向你这个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开炮!”小丫儿连门儿都没敲,推开门儿就大吼一声。

吴老师正在看书,吓了一大跳,慢慢地摘下了眼镜儿,不知所以地看着小丫儿,又看看和她一起的红卫兵们。

“你站起来,老老实实地接受革命群众的批判!”小丫儿柳眉竖起,杏眼瞪圆,一改以前的羞涩,判若两人。

革命俩字吓倒了吴老师,她乖乖地站在了屋子的正中。她儿子是个白白净净非常瘦弱的孩子。此时手足无措地问道:“我妈妈怎么啦?”

“你这个资产阶级的狗崽子,给我老老实实地站那儿别动,要不连你一块儿斗!”另一个红卫兵用手中的皮带指着吴老师的儿子吼道。吓的他深深地埋下了头,再也不敢说话了。

“你说,你是不是按资产阶级的教学方法教的我们?”小丫儿上前一步,按着吴老师的头:“低头,再低点儿!”

“我是按着课本儿教的。”吴老师低声说。

啪,宽大的皮带抽在吴老师的背上,疼得她一咧嘴。不知什么时小丫儿的皮带已握在手中,随时恭候着她。

“那些课本儿都是在资产阶级权威统治下的旧教育界编的,你执行了资产阶级教育路线,是资产阶级的忠实走狗。”

“打倒反动的资产阶级教育路线!”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红卫兵们义愤填膺地呼喊着,皮带雨点般地落在了吴老师的身上。她浅蓝色的睡袍儿一道道儿地裂开了,鲜红的血溅了出来,沾满了皮带,溅到墙上。

“翻翻他家有没有资产阶级用品,反动书籍,反动日记。”

吴老师已趴在了地上,她儿子哭着缩成了一团。红卫兵们打累了,开始翻箱倒柜,胡摔乱砸起来。屋里一片狼藉,似乎国民党匪徒在洗劫村庄。

他们没有找到可以证明吴老师是资产阶级的东西,只是翻到了一张吴老师的丈夫戴着博士帽儿照的相片儿。一个红卫兵用皮带的铁头儿点着爬在地上的吴老师的脸说:“你这几天要好好检查,下次要交代清楚这张相片儿是怎么回事儿。”

红卫兵们胜利地收兵了。原来这就是抄家,破四旧,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我糊涂了。这就是革命的造反行动吗?老师是可以打的吗?难道世界要翻个儿了吗?

“沈抗,你今天怎么没说话?你表现得很不好。你要注意和资产阶级家庭划清界限。”在回来的路上,小丫儿看着一旁低头不语的老抗说。

进了院门儿,她又对老抗说:“这是阶级斗争,你家庭出身不好,可要好好考虑考虑呀!”

小丫儿说完走向自己家中。我和老抗也回到家里。

奇怪,今儿这么早家里窗帘儿就挂上了,而且还挂得这么严实,连门上的玻璃都堵上了。一推门儿,还插着,“妈妈,开门!”

一进屋迎面儿一股呛人的烧东西的气味儿。妈妈正在一个大澡盆里烧着相片,火苗儿挺高,尽头儿冒着蓝烟儿。盆里已有少半盆儿的灰烬,盆边儿还放着一堆没烧的。妈妈一点点儿的烧着,后窗大开,浓烟从这里往外钻着。小沉蹲在旁边儿,还不时地拿起一张递到妈妈手里。妈妈问我们:“你们上哪儿去啦?”

我看老抗没回答也就没说话。

“文化大革命了,妈妈每天可能晚些回来,你们不要出去乱跑,多在家看看书。听到没有?”她看着我们,眼里露出些许不安。

“知道了。”我们回答着,谁也没问她为什么烧相片儿。不用问,这些肯定是资产阶级的东西,我们也帮妈妈烧了起来。这一刻我们谁都不说话了,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兆,似乎这场革命运动是冲着我们来的。

这天晚上,妈妈抱着我们仨哭了。她说:“现在所有的资产阶级都要被轰回老家去,可你们的原籍没有人。我只有一个选择,带你们仨去农村。我已经向厂里的革命群众请示了,我们随时都会走的。妈妈对不起你们,对不起你爸爸,不能让你们念书了。”

我们虽还不太明白什么,可看到妈妈在哭,也不觉得留下了泪。我们哭的是妈妈的哭,因为除了爸爸去世、大豫被抓我们没见她哭过。

这相片儿烧的真及时,晚一天烧,我们全家就可能相互告别了。

第二天,我放学回来比每天早。学校没文化课了,也没人管理,一切自由行动。好多人早就走了,我是看实在没人了又没的干才回了家。

刚进胡同口儿,小丫头儿老远就向我跑来,边跑边喊:“小猛哥哥,有好多人上你们家抢东西,乱翻乱扔,还挖地了呢。我不让他们翻,他们踢了我一跟头。”

她撩起右裤腿儿让我看,可不是嘛,膝盖都破了。小丫头儿是石家的小闺女,有两个哥哥,一个比我大一岁叫石建平小名儿小平,一个和小沉一边儿大叫石广平小名儿二平。她最小,那时也就六七岁,头发黄黄的,又特别细,像干草,眼睛生下来就是对眼儿,她妈在她一两岁时就去世了。爸爸是修自行车儿的,头两年又给她娶了个后妈。这后妈来时带着个比她大两岁的女孩儿过来的,又生了个小妹妹。

小丫头儿看着挺可怜的,可小心眼儿挺好。我们踢球时老在大门儿后离老远看着,球一出界就跑着去拣,双手抱着给送过来。看到有人欺负她时我们都会帮助她。我听她一说拔腿就往家中跑。

我家门开着,门上的玻璃还碎了一块。屋里地上被挖了个大坑,地砖东一块西一块的扔着。屋里被翻得乱七八糟,柜门儿开着,抽屉都拉了出来,几只箱子盖儿也都打开,里面的衣服扔了满地。我那把心爱的小胡琴儿一折两断地躺在屋角儿。顶棚也撕烂了好几处儿,棚纸耷拉在头顶儿。小沉正坐在地上哭,院儿里的邻居们都躲在屋里不敢出来,胆儿大的也只是趴在玻璃上远远地观望。

        只有小丫头儿看来那么柔弱的小对眼儿却奋不顾身地扑了上去,但只轻轻的一脚就让她飞出门外抱膝而泣了。

        看着眼前这破烂不堪的家,困惑不解。他们在翻什么,抄什么?我家连一件像样儿的无产阶级的蓝制服都没有,更不要说什么资产阶级的奢侈品了。

        相片儿,我猛然想起昨晚烧的相片儿,那张人民公敌蒋介石居中、一大群国民党军人的照片儿。妈妈留这些照片儿干什么呢?是为了复辟资本主义?

        不会的,绝对不会的。她是拥护社会主义,拥护共产党的。为了我参加国庆典礼,家里那么困难她还破例地给我买了新衣裳、新鞋。虽说这是小事儿,但足以说明她对我的支持和对毛主席的热爱。她这人是个马大哈,天大的事也不会放在心上。解放后生活这么艰苦,尤其是三年困难时期。她整天用白菜头,豆腐渣充饥,节省下自己的口粮让我们能多吃一口。在那整日饥饿缠身的日子里也从没见她抱怨过,更没提及过以前的荣华富贵。妈妈很早就作了工人,是多次受到厂里表扬的模范,在工人话剧团演的第一个剧目就是“学习张百发”。

        她留下这些照片无非是做个纪念。呀!幸亏昨天晚上妈妈给烧了,不然这可是说不清的罪证啊。如果今天这张照片儿落在红卫兵的手里可了不得了。试想,谁家能抄出蒋介石的相片儿啊?后果不堪设想,我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我敢说,我家人都是热爱共产党,拥护社会主义的。抗美援朝时我大姐还是个学生就去参加了志愿军。我的二姐虽是个运动员,可她打球也是努力地为祖国争光。三姐为了加入共青团,把我家最后的一点儿生活补贴工厂的股份都交给了国家。老抗是在红旗下生长起来的新少年,是优秀的少先队员。我曾在很小的时候就立志做革命接班人,入队时庄严宣誓: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生。

国庆节的大典上,我完全融化在群众欢腾热情的火焰之中。尽享着社会主义大家庭的温馨,见到伟大领袖的幸福。我曾庆幸我生在一个伟大的时代,自豪是一个新中国的儿童,骄傲是中华民族的子孙。小沉会唱的第一支歌就是电影[英雄小八路]插曲,“我们是共产主义的接班人------”。

        小沉已经不哭了,看着地上发呆。我开始收拾起来,先把满屋的衣服放回原处儿。小胡琴儿,看到它如此凄惨便用纸包起想留下,又一想一看到它时只能引起悲哀,就忍痛扔掉了。用铲子把地下挖出的土填回到坑里,把砖头再码上去,高低不平。咳,先凑合吧,还有许多事儿要干。门上的玻璃没办法,只是将碎玻璃拣干净。好在这是夏天,没玻璃也不会冷的。顶棚纸让我挠头了,想了想拿了个凳子放在大白椅子上,让小沉帮我扶着,手拿剪刀站在上面把能够剪到的剪齐。下来后巡视了一下屋子满意地嘘了口气。一看都八点半了,妈妈和老抗还没回来。肚子饿得咕咕叫了,这才想起还没做饭。做饭已经是我的任务了,我会蒸窝头、馒头、烙饼、擀面条儿、焖米饭、炒白菜等家常饭,好坏就很难说了。有时蒸的窝头里面的起子(苏达)会聚成一个个深棕色的疙瘩;馒头里面也经常出现一个个碱面儿形成的黄团团儿;烙饼在吃的时候才会有层儿,共三层儿,加上嘴。可总算能让妈妈下班儿回来喘口气儿了。

        我想焖米饭,米缸是空的。看看还有点儿挂面,就煮了个热汤儿面,里面渥了四个鸡蛋。怕妈妈老抗回来吃凉的,我和小沉吃完后把剩下的放在炉台儿上烤着。把碗扔在盆里泡上水,等着他们回来吃完后一块儿刷。

        快十点了,他们还没回来。我让小沉睡觉,他说不困,我就带他到大门口儿去等妈妈。我们俩坐在院儿门口儿的石台儿上,眼巴巴的望着胡同西口儿。从我家大门儿到胡同西口儿大概有百十来米。每次妈妈从松树街一拐进来,无论天多黑我们一眼就能认出来,马上像参加百米赛似的飞奔过去,嘴里喊着妈妈,一头扎进她的怀里。冬天时还会把双手塞进她衣服里,用她的体温来暖冻得发僵的双手。这时劳累了一天的妈妈疲惫的脸上立刻会绽出欣慰的笑容,任由我们撒娇,双手不停地摸着我们的头向家中走去。一进屋先从书包里摸出几块水果糖来给我们一人一块,然后才去洗手做饭。我十岁以前几乎天天如此,近两年随着年龄增长已不坐在院儿门口儿张望等待了。

        今天,这么晚了,不但妈妈没回来,老抗也没回来。十一点了,我有了不祥的感觉。小沉靠在我肩膀儿上打起了瞌睡,我把他背回家放到了床上,他立刻睡着了,嘴里喃喃着“妈妈”。

        我们俩第一次在没有妈妈的羽翼下度过了漫长的一夜。我没有害怕,只是不安。

        妈妈和哥哥都在本单位作为黑五类受到批斗了。妈妈的罪名是反动军官太太,哥哥是资产阶级的狗崽子,来抄我家的就是他们学校的红卫兵。他们在学校先把老抗臭揍了一顿,边打边问:“你爸爸是不是国民党反动派?你是不是你爸爸的孝子贤孙、狗崽子?”

老抗眼前立刻涌现出小时爸爸天天抱他去龙头井儿买小笼蒸包儿的情形,爸爸的慈颜、关爱怎能忘记?他不明白为什么革命就非要骂自己的父母。

亲情浓于血,人性重于革命。他每回答一个问题时都说一句“我爸爸最喜欢我。我是资产阶级狗崽子------ 施展出他的狡猾,用自己能明白的意思安慰着自己的良心。

当他们打累了后,张小原(四中红卫兵头儿,其父解放军中将)带着大队的红卫兵来抄我家了。本以为我们家会有许多金银财宝,贵重物品,甚至会有枪,在挖地三尺后他们失望地走了。没想到在他们抄的家里,那些资本家地主或者是个国民党的团长营长之类的家里都能抄出点儿贵重值钱的东西,沈抗家怎么会穷得连普通人家都不如呢?他爸可是国民党早期的一个中将啊,抄这样儿的家真没劲。“我操,沈抗家是真他妈穷”!红卫兵们失望地走了。回到学校也没兴趣再批斗老抗,认为我家是徒有虚名。这倒救了老抗,没有再打他,只是把他关在了学校。

        妈妈在几天前就被批斗了,只不过她回家不对我们讲。她刚一开始被批斗基本上是形式上的,因为妈妈在工人们中人缘儿很好,有威信。平时工友们有什么事都爱和她说,征求她的意见。可在当时的形势下一个国民党大官儿的太太在本单位没挨批斗那实在是过不去的,那会说明这个单位没有无产阶级革命群众。因此斗还是要斗的,口号还是要喊的,脖子上还是要挂大牌子的,人还是要厥着的,关还是要关的。当然,有些人为了表示自己是最革命的,立场是最坚定的,对资产阶级是最痛恨的,而对妈妈举起了皮鞭。可你听不到妈妈疼痛地喊叫,她脸上仍旧是平静的,目光依然那样善良。

        然而此时此刻她内心却是万分焦急,她在想着自己的儿女。他们怎样了?挨批斗肯定是跑不了的。但会是到什么程度呢?他们受得了受不了呢?千万别流露出不满地行为,这是运动。运动总会不动的,不可能老动。要忍耐,要学会忍耐,否则就难以生存。要视一切为无物,只有生命存活,才会有机会获得生活。这么多年来自己含辛茹苦地把孩子们拉扯大,不就是为了他们能够有一天过上真正的生活吗?孩子们还没真正成熟起来,如果在这时候想不通是什么事都会发生的------

        “啪”皮带抽在了后背上。

        “齐沛如!问你呢!”

        妈妈根本没听见问的是什么,只是又把腰往下弯了弯。脖子上挂的牌子快平躺在地上了。时间太长了,她的腿抖动着。一个小伙子从人群中跳到她前面,双手拽住她的衣领儿让她抬起了头,还使劲儿的往上抬着,嘴里故意恶狠狠地说:“问你丈夫是不是国民党反动军官,杀死了多少共产党?你好好想想,不然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他双手继续使劲抬着妈妈。她是妈妈的徒弟,看到她没听到那戴着红袖章的人问的话,怕那人再打就跑上来提醒妈妈,并借机让她直直腰儿,怕她支持不住倒下去。

        “杀没杀共产党我不知道,那时的女人是不过问男人的事儿的。我只知道在喜峰口战役前他就打了个异常残酷的仗,虽然自己几乎全军覆没,可也杀死了对方不计其数儿。”

        小伙子哑然了:师傅,你说不知道就行了,干吗要说这后边的话呢?

        他焦急地用眼神提醒着妈妈。

        “好啊,对方死了不计其数?那这对方就是解放军啦!”戴红袖章的人冲群众喊着,举起皮带。

        “不是解放军,是日本人。那是抗日战争。”

        哗,工人们笑了。举起的皮带僵在了半空。其实妈妈倒希望他们打她,打晕过去就什么也不用回答了。她宁肯挨打,也不愿说违心的话。更重要的是她认为打在她身上的越多,落在儿女们身上的会越少。她现在唯一关心的是孩子们怎样了,今天能不能放她回家?她心急如焚,急切地想知道孩子们的安危------

        此刻,她的孩子们还算幸运。大女儿远在保定文化馆,她从志愿军转业后就一直在那里工作。她人非常老实,很少讲话,此时还没有受到任何的冲击。二女儿在排球队里,虽然队里停止了训练,她却利用这时间看书。三女儿倒是被列为狗崽子,但只是隔离起来,也许是大学里资产阶级太多吧,那么多老师教授需要修理还没时间顾及到她这个狗崽子。老抗倒是挨整了,但无大碍,只是把他关在学校了。

        一夜之间,北京变了个样儿。大街小巷,楼宇平房,凡是能贴纸的地方儿全贴满了大字报,标语。千篇一律的口号,大同小异的勒令。口号基本上是“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谁敢反对毛主席就砸烂他的狗头”“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

        整个世间都变红了。一半儿是红纸,一半儿是鲜血。每一个工厂,每一个机关,每一个学校,都在开批斗地富反坏右的群众大会。口号儿震天响,哀嚎盖满地。每一个街道,每一条胡同都是抄家的红卫兵。一车车的抄家物资堆满了各个单位的仓库,办公室,教室。红卫兵们疯狂的将一切传统的文化艺术,宗教信仰,风俗习惯都视为“四旧”,加以捣毁烧光。能搬动的装车搬走,不能搬动的就砸,凡是书籍和文字的东西就地烧为灰烬。大量的古今中外名著,名人字画,艺术珍品,名胜古迹,书画雕塑,宗教寺院,以至文化遗址遭到毁灭。几千年的文化古迹奄奄一息,象征着劳动人民智慧的艺术结晶几乎灭绝。

        八国联军烧毁了圆明园,而文化大革命焚毁了中华大地。外人烧,烧的是表面,自己焚,焚的是根基。

        所谓“勒令”内容大致是:

        某某某地富反坏右份子,必须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滚回老家去。否则,一切后果自负。

        所谓“老家”既是原籍出生地,这“后果”自然是棍棒皮带伺候了。

        地主富农是以划分成份时定的为准,反革命则分历史反革命和现行反革命。历史反革命是文革之前被定性为反革命的,现行反革命就由红卫兵小将和广大革命群众来定了。一个举动,一句话都可能成为反革命行为。因为这时的革命人民警惕性太高了,阶级斗争这根线绷得紧紧地,两只眼睛睁得大大地,睡觉时也不敢把两只眼都闭上,随时随地地寻找着阶级敌人。假如你不小心撕坏了一张大字报或碰掉了一张标语、勒令。那马上先查你祖宗三代、七姑八大姨儿是否是资产阶级或能和资产阶级沾上边儿。一旦沾点儿资产阶级的味儿,就立刻成为现行反革命。尤其是碰坏了一张毛主席像,那就更遭了殃。不容分说,棍棒皮鞭劈头盖脸打将下来。轻者鼻青脸肿,重者血肉模糊,一命呜呼。坏分子的范围就更大了。刚开始还是流氓小偷地痞无赖才包括在内,后来沾有点儿男女关系的也括在其中了。尤其是有些作风问题的女人,被称之为“破鞋”。虽然这“破鞋”之词并非始于文革,但这“破鞋”之词的发扬光大着实是从文革。过去“破鞋”二字是指那些依靠出卖肉体来换取钱物的女人,是娼妓的别名儿。这时的“破鞋”就用得太广泛了。你如果有男女通奸行为是当然的“破鞋”,而喜欢穿戴打扮此时也被视为破鞋。烫发,抹口红,敷脂粉,高跟鞋,布拉吉,凡是穿的时髦儿、摩登一些的女人都被囊括进来。

        大街上一个女人正在行走,突然会被一群红卫兵包围。几把剪子同时剪向你的烫发或大辫子,烫发是资产阶级,大辫子算四旧。不是铰掉了一半儿就是东一下儿西一下儿,剪得你头上高低不平,如同猪吃狗啃。高跟鞋早已被扒下,几锤子砸掉后跟儿。布拉吉也被剪掉一半儿或撕得成了星条儿旗。识相儿的,老实低头儿,一声儿别吭,完事儿走人。不识相儿的一个不满的眼神儿,一句牢骚的话立刻招来横祸。幸运点儿的挂牌批斗,身披破鞋游街,倒霉的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男人们的大背头,瘦腿儿裤,箭头迈(尖儿皮鞋)被称之为奇装异服。也是剪的剪,砸的砸。一时间资产阶级被消灭得无影无踪,人们的服装绝对没有奇和异了,穿戴得那叫统一,无论男女只有灰兰两色的制服。穿黄军装的那一定是皇亲国戚了,谁要是穿着一身儿黄色的军装走在街上,那可是威风凛凛,扬眉吐气。

        右派们此时再也不右了,恨不得自己将右手砍掉,高举着左手不停的呼喊“拥护共产党”“热爱毛主席”的口号。可是晚了,谁让你在大鸣大放时忘乎所以,蹬鼻子上脸呢?给你个棒槌你就——纫针(认真),伟大领袖略施小计就把你们真实想法儿掏出来了。这一计叫引蛇出洞,还知识分子呢?看那么多书连这点儿都看不出来。你们现在这一切都是被吓得,逼的,是装出来的,以前说的才是真心话。大牌子还得挂在你狗脖子上,高帽子照样儿戴在你狗头上,棍棒皮鞭也绝对不会忘记对你地光顾。

       听吧,北京城到处都是噼噼啪啪皮带棍棒的抽打声和地富反坏右的哭叫哀嚎声。大街上不时走过一队队带着高帽子挂着大牌子的牛鬼蛇神的游街队伍。“破鞋”们衣衫不整,披头散发,浑身挂满又臭又脏的烂鞋,手里还敲着锣:“我是破鞋,我乱搞男女关系,我不要脸!”

        走几步敲一下儿,喊一声儿,声音稍低点儿雨点儿般的皮带就会落在身上。生命胜过了屈辱,疼痛淹没了自尊,喊一声儿也是喊,敲一下儿也是敲,好死不如赖活着,想开了的人们声嘶力竭地呼喊着辱骂蹂躏自己的话语,让悲愤与屈辱从嗥叫中释出。

        大街上,院子里,到处溅的是血,北京城到处是血。空气中隐隐带着血腥,从没见过的血雨腥风。

        每时,每天都会传来后海有人投河了,什刹海有人跳海了,筒子河有人扎进去了。上吊的,跳楼的也时有传来。那时你可以看到有一种解放牌的大卡车,上面堆着鼓鼓的麻袋,有许多还渗出血迹,这种车是专门儿收尸的。每到一处儿,将死者放进大麻袋,系紧袋口儿扔在车上,拉到火葬场一烧了之。没有姓名,不分男女你我,骨灰也化在一起,做鬼都是混合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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