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见食见性 在我们居住的这个行星上,有机体的差异是巨大而惊人的。 ――E.O.威尔逊《论人的天性》 那时候坐牢,不许家人寄送任何食品,牢狱里除了给那点存谷子米饭烂菜,还有一月两次的牙祭(后面专述)之外,囚犯们没有任何可以进口之物。以饥饿之法熬煎犯人,终日终月终年腹中空空,有气无力,在黑黢黢的牢房,霉味与腐气浓缩弥漫中,这样的情景,套句台湾人爱说的话叫”抓狂!”由此取得满意的口供,也是牢狱工作必需的措施。 为了食品,也反映出一些霉变的人性。同牢房里有位张姓教师,三十多岁的模样,矮矮的个子,橄榄球样的脸,饿得有点肿,看起来不痩。他沾沾自喜的自述老婆是某县长(好象是重庆綦江县)膝下千斤,有家有室有孩子,作为农民家庭出生的他,有这样的滋润日子,被人羡慕不已。可他还心猿意马,在北碚西山坪中学任教时诱奸学生,为之鸡飞蛋打。聊及他老婆来监狱办离婚之情,还珠泪盈眶,滚滚欲滴。他说话文质彬彬,口辞排列有序,词汇丰富,看起来很知书识礼。同牢中,有个帮同学打架杀人而来的小子名杨子荣,十六岁,个子单痩,说话做事还没有脱离孩子气。空闲之余,张老师因职业之好,重操旧业,常用启蒙口吻对眼前这个后悔晚矣,流露依然好学的弟子,似有叨陪鲤对之心。杨子荣对他也一如师尊,敬重有加。 一天上午,杨子荣被提审,中午以后才回房,他进来时端着自己那个饭钵,不经意的随手放置炕沿,转身脱衣,还没坐下来张开饥馑之口时。想不到就在这时,张老师立即像饿狗扑去,脸色如猫捉鼠,端起饭钵直往嘴里抓刨,形态之贪鄙,动作之下贱,众目睽睽之下,毫无半点愧色。这下,被大家啧啧辱骂,但他仍然大口吞食不止,瞬间就去掉杨子荣的午餐大半。这小子敬他是老师,不满的脸色溢露,还是忍住拳头,看着钵里的饭只有小半,咕隆一下,似有不平,也有鄙视。我在旁感觉特别吃惊,忍不住问张老师:”你怎么这样呢?牢饭可不一般,谁不饿得喉咙出爪子?你这么做,别人怎么……?”奇怪的他,倒还振振有辞驳:”有什么不一般,我教过他,吃几口饭,算啥,应该!”从那以后,我与他再无交谊可言。 第十六章 狱中黑市 一切善的根源都是口腹的快乐;哪怕是智能与文化也必须推源于此。 ――伊壁鸠鲁 牢饭在牢里,还有另外的戏。偶尔的中餐,犯人也有吃到双份,另一个犯人则目瞪口呆,有点点菜慢慢咀嚼,每一片菜叶在口里久久不下咽,等差不多大家都吃完,他也才结束。为什么这样,也许怕人知道。在这天里他会长久闭上眼睛休眠,那是一笔生意的兑现工程。一般说来,象这生意都是在城乡之间做得神秘而又坦然。那年头的城市人好歹还有让农村人羡慕而终身不得的衣裤,想不到那样的诱惑令农民能够丧心病狂,忍饥挨饿,把自己那点吊命的钵割爱换取。于是,牢房的角落里偶有两人谈判,声音只有彼此意会: “我一条毛料裤子,才穿几次,成色好新,换五个钵,干不干?” 城市犯人开始抛价。 “让…我看看呢……”农村人将裤子拿在手里仔细抚摸,酷爱之情,昔日戏言,今朝眼前,梦寐以求的阔气”洋装”,是从童年就羡慕不得的眼福之物,实在是他妈的祖宗八代都没有穿过的荣耀感。然而,他还是用老深谋算的口吻,犹豫不决与慢吞吞的流露:”五个钵,五个中午都泡汤……了,不行。这样好不,就三个钵,我只能出三个,干就干,不干就拉倒。”口气是不容置疑,以三天中午的牢饭抵押,滋味可真是雪上加霜。 “好!三个就三个,日他先人,老子赌了。明天开始算。” 于是,城市人用数月工资的积累所买的下装,换三个饭钵,算是最高”汇率”。除此而外,一双上好的尼龙袜可以换到一钵早餐稀饭,一件不错的衣服可以换到一个中午的饭钵。在牢里,毛料衣裤算为上等,可换三个钵,三天中午可享到比平常多一倍的口福。于是,在狱里的城市人几乎都用尽了有值价的服装,竭尽所有,还有叫家人买了衣料拿来。 据说有个农村犯人利用这机巧,成了专业户。就经验的顿悟,他仔细衡量犯罪和判刑的差别,犯罪之为恰到好处,比如去偷盗或砸商店玻璃,干这活抓进来有时关押几个月就放了。那些日子里,他每天腾出两顿来投资衣服,时间一到,背一大包值钱的衣物出去换钱,又可以维持好些日子,比他当农民(每年里也要挨饿)更合算。最后这奥妙被发现,监狱长只关他在临时拘留房,那里的犯人都不会久呆,没有”重金购买”,他才”失业”,从此不再重返市场。牢里吃到两个饭钵的感觉,是基督山伯爵愚弄的腾格拉尔花十万法郎买一只鸡也不可企及的滋味。在《古拉格群岛》书中,索尔仁尼琴揭示苏俄为了从民间弄到黄金,把男男女女关在一起,让他们彼此当面上马桶,最后连威胁和拷打的力气也不够,就光给囚犯吃咸东西,不给水喝。谁交出金子就给谁水喝!一块金币换一杯净水!相比之下,我们的牢狱少了那样的羞辱,也省下食盐和净水,对付囚犯的诸多技俩中,八俩的确是万应灵通。 当我离开牢房的时候,还剩下一套穿在身上的那套运动服。 第十八章 吃后而言 我能顽强地活着,活到现在, 就在于:相信未来,热爱生命。 ――食指诗歌《热爱生命》 在看守所的犯人,关押时间没有定数,对外文件(名曰法律条文)规定:居留期限不得超过三个月。而实际关押十年八年的还不少。漫长等待的”渴望”判决,对于一片瓜果,饮料点心,夜宵茶饮,纯属妄想,抽烟更是天外话题。除了每日那点食物,还有别的念头,那是疤拉眼梦西施――想得美。 本篇的晚餐,说是最后,言下之意,这顿饭吃罢,嘴巴就像拉闸的机器,不动了。真不知达芬奇作画的时候,想过那没有,最后的晚餐,囚犯的份量决不是那样。 从午餐以后到晚餐前有漫长的六个小时,靠那点食品的热量维持五脏循环,血液流通,细胞代谢,大脑运转,万万不行。于是,牢狱里有午睡规定,饭后一声令下的狮吼,犯人就一动不动趟上炕,能睡则睡,不能睡就闭目悔过休眠。 午后一点,岗亭里传来最高分贝的爆发声:”睡觉!……,睡觉了!”于是,枪兵的脚步声蹄…蹄…嗒…嗒…,很有节奏,优哉游哉而来,于是,那双眼珠像最小的电筒,挂在风门口扫描,我们像火柴棍似的排列而倒。 中餐那杯水车薪的食品,更加激发对吃的感受,象熄灭的炉火,加点燃料,亮一下又开始黯淡。我小时候做饭,为了省媒(那是万物定量年代,煤炭也然),在两顿炊事之间用铁盖将炉火封闭,或调成水泥状,粘糊糊的煤膏贴满炉堂,用一根筷子大小的棍通出一孔”出气”,炉火不会熄灭,也不耗能。我们的午睡就有那效果。午餐到晚餐之时被睡掉一半,然后起来”让快要熄灭的火” 可以维持到”底”。所以犯人提到罗瑞卿和他规定的24斤,莫不在灵魂深处闹他的狗命,能骂的咒语,无不极其。其实,怪他也无用,伟光正把整人当乐趣?对敌人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传言小雷同志读毛着的顿悟,是无人不晓的屁话。 无论是寒冷的冬天,或是炎热的夏天,囚犯的午觉比海潮准确,听了这声震撼命令,象吹来飓风,大家一窝蜂倒头便睡,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无论是冷、热、寒、暑、晴、雨、雷、电、一个挨一个倒在炕上,无论是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或是让酷热如浪的太阳蒸煮;窗外飞过鸟语,梁上悬挂蜘蛛,枪兵慢踏脚步,成为午后牢狱镜头。我们静静的躺着,象被伐倒的高粱杆那么倒着。人、一但没有支配自己的权利,就很木偶了。午睡使我们的身体热能耗得最低,身体像加盖留孔的火炉,才不冷却僵硬。 三点半钟到了,我们被叫起床,再等待两个半小时就来晚餐。这时,饥饿象警铃在每人的腹腔里摇晃,静静捱到六点钟,有人翻几页――唯一允许带进牢狱的――马列毛书,当为吐口水化作的上方宝剑,见者畏惧,听者敬服。那些红色塑料封面的精装简装平装大装小装,处处排满书店,人们彼此赠送,家家必备,人人唱颂。那是圣经和可兰经佛经望尘莫及的经书。聂绀弩说他坐那么多年牢,《资本论》读了十七遍,我猜他一遍都没有读懂。读死书背鬼句子,不是预防被人攻击,就是打发干瘪时间。因为别的书都烧了,呵呵!那滑稽的年头。对不识字又不想读书的,更好的办法消磨时间,还是把破烂旧衣的缝头扯开,一根根线抽出来,摆在膝上并列,而后十根八根拧紧,再搓成线条,然后编织打结,大小网兜就在聚精会神,精工细作胜于八十老太纺线,弯腰动手,很有规律的一下又一下,像抽出的是看不见的分分秒秒。这活没有价值,谁扔件衣服给编织者,他会心甘情愿帮你编织网兜,不是帮你,是你给了他消磨时间的机会,乐善好施。这技术一见便会,牢房里有不少人喜欢这样度日,专注于一根根线条,就忘记了痛苦。网兜用等待判刑之后装载行李,囚犯必须,一但进去,就有人为你编织或你自己立即学会,都行。 总之,早饭之后等光柱转移,午餐完毕了就睡觉,被叫起来之状,依然是有气无力的等候。不爱吹聊的就呆呆冥思苦想,无声无息靠在墙边,有人悄悄留泪,有人愁眉苦脸,有的嘴唇动而乏声,有的眼珠转却无神。发呆过久之坐,又会筋骨酸疼,勉强起来,在狭窄的过道里走两步。各式各样的动作,各式各样的表情,各种各样的外貌,都”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那年头的官话)”――等待晚餐。捱到快六点了,又是岗亭门响,红毛和炊事员挑担扔钵之声。牢门被监狱长依次开锁,然后听他命令逐一揎开,一如早上,值班的提出便桶和水桶,红毛来解决后事。要是监狱长那天高兴,或有闲心,就出去甩手放风。不然,直端端走去端回饭钵。又是重演中餐行为。 三餐完毕,一天的生命打上句号,感觉最有趣的饕餮之状已经结束,第二天什么日子也是那样,万变不离其宗。晚餐后到许可睡觉之间还有两小时光阴等待打发。不过,犯人毕竟是犯人,想吃,道吃和与吃相关的妙论层出不穷,”吃”的精神艺术使牢房气氛变得妙趣横生。那才是肚皮的宽慰:说吃、谈吃、论吃、听吃,吃的旧事,吃的奇遇,吃的见闻,以极谁懂得烹调,谁曾经在餐馆干过,哪里有好吃的特产,特等风味,各地风俗习惯的吃法,从旧社会吃肉说到新社会吃草,从牢里幻想到牢外的准备,从大米说到蛋糕,烙饼说到面条,凉菜说到火锅,从幼儿说到耄耋,骨头到筋肉,脾胃接纳到大肠排泄,嘴巴到肛门,说得天花乱醉,眉飞色舞,七嘴八舌,精神振奋,说的说得绘声绘色,听的听得五官易位,乐呵呵的一个”吃”字,将那两个小时填满,是犯人不可多得的享受。 “如果我们被放出去了,应该先吃什么?” 谁一开头说吃,议论源源不断。 “我吃红烧肉!一斗碗尽肥,不掺一点素。” 这家伙答得厉害。 “馒头!二十个大馒头,贰俩一个,白生生的,老子肯定不歇气吃完。”更厉害的豪杰语。 “我吃扣肉,非吃他妈的两斤不可,让嘴角流油不擦。”他边说喉头边嚅动。 “我说呀,夹沙肉最好吃哟,用猪屁股坐敦肉做,又嫩又香,加点宜宾芽菜。”另一个说时吞口水。 “我想一支鸡,一支髡(整个)鸡,用小火炜通夜,独自一个人吃,骨头都不剩。” 有人眼睛发绿。 “还有个好办法,把番瓜挖掏空了装肉,涂上泥巴埋在柴火堆,慢慢烘烤,那才好吃呐。” “出去了,还得小心吃的。听说有人回去就吃鸡,浑身发肿,死俅了。” “吃几天稀饭,出去补不得哟,身体虚完了,吃好的要死人的哟。” “吃鸡蛋不会吧,先吃几十个鸡蛋。老子吃一箩筐。”这家伙夸张的说来逗乐。 “你哪里吃得了几十个哟,胀死你。” “我一口气吃过二十个,屁事没有。你看,我今天不是在这里么?” “过去是过去,那时候你的身体好,现在还敢,鸡蛋不消化,吃隔了吐都吐不出来。” “我用鸡蛋调面粉,用铝饭盒装上放在锅里蒸。哎呀!端出来金熵熵的,那才安逸。”那位偷车犯案进来的小伙子孟显沛,对此特别有兴。他父母在北碚一师(第一师范学校)的教育工作,大约是北方人后代,对做面包特别有趣,每说起来总是眉飞色舞。 “唉!你们说这说那,现在就是有猪潲,我看都要抢来吃了。”一个家伙开辟另外的话题。 “就是,一次提审,出去的犯人正好碰上红毛挑猪食过路,他冲上去捧起就往嘴里灌,给枪兵狠狠的踢打。” “嘿!你们说,要是放出去了,还会不会还是把饭菜分先后吃?” “难说,但我一定要一周这样吃一次,忆苦思甜。” “我要在每年纪念我入狱的那天,就这么吃。” “我要在每年的那天,绝食!” “绝个屁,老子还要猛吃,活着不就是为吃,没有吃,一切都是空话。” “嗯!吃,吃呀…….!以前真他妈的不知道,错过好多有吃的机会。” “唉!判决了多好呀,老子被提审的时候,什么都照认不误,天王老子是我杀的,都认了。管他妈的,只要早点判到劳改农场去干活,总吃得多点。” “嘿,还要你说,哪个不想早点离开嘛,去了劳改队好哟,判决就是中奖,这”鸠山”的地方,我日他先人哟。活起饭都不给吃饱,活起来真没有意思。” “这就是预审员的杀手锏,说你态度不好,就得多呆,你吐(招供)都怕吐不赢(迎合需要)。” “其实,原来有的犯人家里人送衣服来,里面有牙膏盒,那是把尾部撬开灌进猪油,冷却之后封成原状。后来有些装虫的(指告发者)忌妒,去告了,现在的牙膏皮通通要被撬开检查。” “要看你有没有关系,我知道那个姓王的小子,老子是个县团级,监狱长就叫他出去吃饱了才进来。” “唉,谁叫你妈老汉不是官。这年头犯罪都得看有没有臂膀。” “吃哟,吃,吃他妈卖麻貔!” “不要乱说嘛,听我来讲,火锅的吃法,先用骨头熬汤,还要用加点茶叶,那汤才会……”听最年长的刘光全之言,看得出他在牢外的日子比较讲究,对吃的烹调艺术他有特殊兴趣,听他说吃,有条不紊,说什么样的菜肴,什么样的火候,什么样的器具,什么样的调料,大家安静下来… …。 聊吃是囚犯的精神生活,漫谈中自然想到菜市场上可吃的品种:肉案桌上排列的住猪头狗腿,餐馆里五颜六色的杂菜,家里吃饱的时候,过节里亲友团聚的杯盘狼藉,记忆深处早已经消失了的碗筷动作,食堂里揭开锅盖的馒头热气腾腾,蒸笼里大米饭白花花高耸,那是多么幸福的日子啊,我们过去竟然没有珍惜,生命的最高境界。吃啊吃!诱人的词汇,动听的语调,只有在牢里,吃的伟大光荣和高尚,奇特玄妙与神灵,才叫津津有味。 李白说过他停杯投箸不食,瞎吹,有本事来牢房过几天,知道这玩艺的滋味。曾经齐桓公姜小白同志被关在高墙里饿67天,五个儿子搞路线斗争去,八两也不给他,一世英名被毁,比较而言,我们的监狱长说他执行革命人道主义,那倒是! 大慨杰克.伦敦也在阿拉斯加淘金的荒原饿过,他的笔下的野菜树皮,困在水里的小鱼,奄奄一息送到嘴边的狼脖可供拼命饮毛嚅血,令读者恐怖。但见他用那么铿锵峻骨的语言,以及饿者获救之后恐怖成习,藏满床面包,可他想不到我们把吃的艺术弄得出神入化。比他更热爱生命。 那样的聚谈,感触丰富,惋惜,珍惜,哀叹,奥伤,把回忆咀嚼,把人生概括。每当有犯人被提审,只要这么预审员(那时候没有律师,更无开庭之说)对他说:”你要好好认识自己,久呆在里面‘舍’(呐),怕不好过哟!”那就口供就不愁了,有的因此交出了自己的脑袋,本想早点离开看守所,可吃九俩以上,谁知反而吃了花生米去黄泉,那当然不饿了哟。 每天的黄昏,我们就这样说啊说,直到睡觉,有人嘴巴的还似动非动,憧憬旋转着眼珠。 晚餐、最后的晚餐!精神的晚餐,赛过神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