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終生難忘的午餐 第二天下着雨,因為兩個陌生人在這小鎮上逗留過久,易於吸引些好奇的目光,對我兩有點不利,雖然沒有雨具,還是冒雨向蒼溪縣城走去。誰知途中雨越下越大,才走了十幾里地,我倆的衣服都己濕透,便決定找個單家獨戶的農民家去避避雨,烤烤衣服,我說:“如果環境條件許可,也可以重新刻個公章”。 不遠處,正有這樣一家農戶,一對青年夫婦和一個5歲左右的瘦娃娃,我們給了主人一斤糧票一元錢,請他為我們生一堆火烤衣服,中午在他家搭個伙,男主人面有難色,囁嚅着說:“我們農村,沒啥吃的。”我想起當年搞土地改革,領導要求我們和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脫口回答:“沒關係,你們吃啥,我們吃啥”。 周歧在裡邊屋裡刻公章,我坐在外屋替他烤衣服同時站崗放哨逗孩子玩,為他提供一個手不發抖的環境。只是他刻出的公章仍然是“魚目”,在那物資極端匱乏的年代,肥皂也是稀世珍品之一,再也找不出一塊可以刻公章的了,只好選出一枚最近似“珍珠”的“魚目”,蓋在空白信箋紙上備用。 這時雨己停了,主人叫我們去堂屋裡吃飯,我們早己餓了,便尾隨主人來到餐桌前,原來所謂的飯,只是幾個小碗裡裝着的一些不知名的野草摻和着紅苕葉子煮成的湯,只不過專門為我和周歧盛的兩碗裡固體物更多一些,主人的碗裡儘是些湯湯水水,這足以證明主人的淳樸憨厚,令我十分感動。儘管是所謂“災害”年代,我和周歧也沒有吃過這樣劣質的“飯”,我們驚愕的表情無疑也刺激了主人,女主人低着頭暗暗抹淚,我則強忍着將這毫無鹽味略帶苦澀的“草葉湯”閉着眼睛吞了下去。周歧挑了兩筷子便托口說:“我不餓。”隨即起身向主人道謝並告辭,我倆出門才走了十幾步,那男主人在身後一邊喊着:“同志”,一邊急匆匆地追了上來。他手裡攥着我們給他的一斤糧票和一元錢,執意要退還給我們,要知道他只要帶上這斤糧票,用幾角錢就可以到國營糧店買回一斤大米,煮成一大鍋貨真價實的稀飯,讓他們一家三口脹出個滿面紅光,實現他睡夢中才能出現的歡樂。然而他卻不要,而我們執意要給他,拉拉扯扯之中,我們幾乎都快流出了眼淚,他眼中含着的淚,是為送這份“厚禮”所運載的真誠所感動,我們眼中的淚,則是為這位農民的淳樸高尚而感動。 我和周歧在趕赴蒼溪的途中默默無語,心情異常沉重,也很沉痛。 反右前我在南充搞民政工作,主要工作內容是烈軍屬優撫和賑災救濟,蒼溪縣隸屬南充專區,我當然知道他是著名的革命老區之一,在舉世聞名的二萬五千里長征隊列里,無數的蒼溪兒女懷抱着美好理想倒在了雪山草地里,他們唯一的遺願,就只是希望活着的戰友們能為貧困的祖國贏得富足安寧,可惜“中國人民站起來了”十多年,他們竟然還是過着這樣悽慘的生活,在先烈們的英靈面前,真應感到羞愧。 周歧和我想得不同,他說:“我們都是貴族,倒了霉的貴族也比農奴運氣好。”──他喜歡看俄羅斯小說。 忘了姓名的人 60年代四川有這樣的習俗:旅店的標誌是在門前掛一個大紅燈籠。我們到達蒼溪縣城時,天己經黑盡了,在一盞紅燈籠的指引下,我和周歧跨進了一家旅店。我取出事先準備好的證件站在登記室的窗前,昏暗的煤油燈下,坐着一個“孔乙已”模樣的老“秀才”,戴着一副老花眼鏡。他的身後,竟然是一個肩上扛着上尉軍銜的軍官:“該不是來抓我們的吧”?我在心裡顫抖着說。這時那“孔乙己”竟把證明上的公章拿到煤油燈下仔細辨認,我知道他對手上的“魚目”產生了懷疑,嚇得我差點轉身就跑,在這千鈞一髮之際,突然我聽見上尉軍官用一口地道的河南口音說:“瞅、瞅、瞅啥哩,還不快登記?”,“孔乙己”這才提起了毛筆。 當年的軍官,許多都是在部隊的速成識字班突擊掃盲學文化,由文盲到識別仿宋體畢竟還有一段差距,這位在登記室里閒聊的上尉,用他的差距拯救了我們。 第二天我和周歧登上開往南充的汽車,周歧十分神秘地對我說,為了防止萬一,我們必須每天更換一個名字,你今天的名字叫李金生,叫我牢牢記住,我也確實記住了。 到南充時還不到下午兩點,因為反右運動時,我的名字在當地報紙上累累竊據頭版頭條位置,知名度被大大提高,鬥爭會上我的猙獰面目又多次暴露無遺,我是很容易被逮個正着的。便只能“潛伏”在旅館裡,買飯購票都只好由周歧一人去操勞。我閒來無事,躺在床上看我隨身攜帶的那本《歌德短篇小說集》。正在故事情節里騰雲駕霧,忽聽得門外有什麼人在喊什麼人的名字,因與我無關,我繼續看我的書。不一會,突然一記重拳打在我的臂上,周歧手裡揚着兩張到重慶的汽車票,瞪着眼吼道:“李金生,我叫你你為什麼不答應?”這時我才猛然想起,我今天的名字叫李金生。 南充到重慶一百多公里, 車行到合川附近,必須乘汽車輪渡過江,我們在碼頭上等船的時候,有一位農民大娘提着一籃“使君子”來賣,這種菱形的黑色乾果據說能驅蛔蟲,還有點類似板栗的味道,多年前我曾經吃過,我買下一些準備和周歧打伙吃,誰知他不吃這玩意。“自然災害”年代的中國同胞有一個共同特點,便是一天到晚肚子都餓,即便是剛剛吃完飯扔下碗。在這種“共同特點”驅使下,我就在汽車上左一顆右一顆把這些“使君子”吃得一乾二淨,車到青木關時我就想嘔吐,但我克制住了。下汽車後,警惕性超標的周歧提出分住兩個旅館,以免一網打盡,我們約好明天上午10點到新華書店門前會面,共商下一步去向。 分手後我想嘔吐的症狀更加嚴重,那時,我並不知道“使君子”含有一定毒性,吃多了便有中毒症狀,為克服這種症狀,我甚至不惜花3元錢買了一兩當年“貴族”才吃得起的所謂華山玉牌高級糖(相當於世紀末的低級糖),想藉此把嘔吐欲望壓了下去。吃了之後,似乎還真有效果,但胃子裡總還是有不舒服的感覺。此時夜幕己經降臨,我必須找一個旅館住下才行,那年頭在民族路有一家名叫夜間服務部的旅館,實際上是一個洗澡堂,半夜十一點以後,沒人洗澡了,便將洗澡的顧客休息的單人床位,提供給旅客住宿,價格比帶房間的真正的旅館便宜得多。我帶着一肚子嘔吐願望去到登記室(現在的名字叫服務台或總台),負責登記的老先生簡直像蒼溪縣那位“孔乙已”的孿生兄弟,他低着頭從老光眼鏡的上方對我掃描,我因為腸胃不舒服面部表情肯定不自然,加上那枚魚目混珠的公章,這位“孔乙己第二”的革命警惕性己緊緊盯住了我,地方公安對各式“孔乙己”有在這方面配合的要求,但是我懷着僥倖心理還是住下了。 倒在床上我便呼呼大睡,半夜裡突然感到極度想嘔吐,我翻身下床,飛快地跑到廁所, “哇哇哇”一陣翻江倒海,把使君子高級糖全都吐進了便池,人也輕鬆了許多,返回床上很快地又睡着了。 睡夢中似有人在拉我,睜眼一看,我床的兩側分別站着三個彪形大漢,左側的一個說:“證明?”同時向我伸出索要的手,我掏出證明遞給了他,他拿着證明看了看,接着問道:“你到底叫什麼名字”?該死的我竟然忘了當天周歧給我取的什麼名字,正在腦子裡搜索着,他卻對另外兩個彪形大漢發出了命令:“帶走!” 有語言障礙的落網者 我被帶到了龍門浩派出所,在我之前,這個過道里的兩排條凳上,己坐了6個等待審查的人,他們都很年青,年齡大概在16歲到18歲之間,其中還有兩個像學生模樣的女孩子,她倆坐在對面那排條凳上竊竊私語,這6個人的共同特點就是若無其事或者滿不在乎,似乎是這類單位的“常客”。 有一個先來的小伙子被叫到裡面去搜身訊問,我知道這個過程遲早會輪到我身上,便一邊打着回答的腹稿一邊想着自己的不利因素,想到了我的小掛包里藏有幾張蓋着肥皂公章的空白證明,便悄悄取出揉在手心裡,然後起身要求上廁所,去到廁所便將這一團“鐵證”扔進了糞池。 三年多被禁錮在勞教隊的集裝箱裡,外部社會在“自然災害”的蹂躪下已發生了深刻的變化,特別是新一代年輕人,當他們需要用自已的尊嚴去換取生存的時候,便毅然地走上了所謂的邪路。在等待審訊的過程中,我身旁的一個小伙子問另一個:“吃啥錢?”對方回答:“鉗工。”這些簡單的對話我竟然不懂其真正涵義,這就是說,連語彙都發生了變化。十多天后我才能“翻譯”出這個對話的原意,問:“你幹什麼營生?”答:“扒手。”我對面坐着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我問身邊的“鉗工”,這女孩為什麼弄進來,他答道:“55信箱的。”當然,那年頭被稱為信箱的保密單位很多,我本人所在的勞教隊前不久才宣布對外一律改稱415信箱。只是這位“鉗工”回答的語氣帶着戲謔的味道,我就補充了一句:“哪個55信箱?”他不耐煩的說:“梭梭,梭葉子,這點都不懂還操社會。”接着一聲冷笑為滿臉鄙薄配了音。我自知淺薄無知,不敢還以顏色。事後我才知道,梭葉子是重慶人對妓女的代稱,又稱梭梭,而55在簡譜里的發音就是梭梭,其所在“單位”,當然是五五信箱了。鉗工接着嘆息:“這回肯定要遭泡起。”這“泡起”二字我又不懂,想起剛才那聲冷笑,我只得不懂裝懂的點頭贊同。 輪到我了,問得到很文明,不知是不是搜查中發現我帶着兩本書和一支英雄金筆的緣故,但搜查得卻格外精細,連自來水筆的內膽都用手指捏了又捏,可以理解, 那年代有文化知識的人很容易和陰險、狡詐這類詞彙銜接。我己回憶不起那晚上我是怎樣交代的,只記得訊問者一再叫我老實交代,否則就要把我“泡起”。剛才那位“鉗工”害怕“泡起”,面前這位公安用“泡起”來威脅我,但我並不知道什麼是“泡起”,又怎樣“泡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