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钱先生缘悭一面,未曾面谒。虽然曾经在同一个学术领域工作过,但他是泰山北斗,我是新进后辈,没有机会,也没有这个胆量去当面请益。我的同门学兄写了一篇《“折断”新解》发表在《文史知识》上,有读者发信批评为“胡说八道”,但钱钟书先生却认为“精细准确”,给予明确的肯定。学兄惊喜之余,用骈文给钱先生写了一封信,(我曾经在村里全文介绍过,这是链接http://www.backchina.com/blog/298023/article-124190.html ),钱先生也回信奖掖,从此便因文结缘,成就了这一段忘年交。我们同班同学都为学兄感到高兴,他的学问,因为家学渊源,是迥出于班里其他同学之上,也只有他,才有实力与钱先生做如此学术切磋。
近来因杨绛先生去世,社会上议论纷杂,对钱杨伉俪的评价非常两极化。赞之者据说将钱杨二位“捧上神坛”,贬之者又欲将二位“撂在地上”。对钱杨二位先生的政治立场和人品做派,我不想多置一词,因为我根本不了解,无从妄言。对于钱先生的学问,有人指责为“两脚书橱”,指责为“没有创造性思想”,我自认为这方面多少还懂一点,所以想来讲几句。
一位学术前辈在评论钱钟书的学问时,说过这样一段话:
我想最好的解决办法只有采用“文革”时排印革命导师语录的方法:即凡属钱公发表议论处都用黑体字排出,所引各家之说的异同接榫处也用符号标明,这样才不致被那些人误认为是他人之说。钱公之语真是字字珠玑、言言金玉,纵有时只有寥寥数语,却也起了画龙点睛的作用。有了这几句话,整段的引文也都会随着破壁腾空而起了。不过,若不看前面的引文,专挑钱公之语来看,则对其论证的过程往往不甚明暸,也依然会对其妙谛体会不深的。要读懂钱书,必须像读经典那样,字字句句,反复研读。试想不读全书,仅草草浏览,就信口雌黄起来,何尝不是另一种痴人说梦?
以我学习《管锥编》的体会,这位前辈的讲法是通人之论,非常到位和深刻。《管锥编》之难读和难懂,不是读一般古典文学评论书可以相提并论的。说实话,我至今也没有通读过《管锥编》,因为实在太化时间,也实在太难懂,看这本书,对我而言,并没有阅读的享受。但是,当年为了工作的需要,我确实反反复复地通读了《管锥编》第一册的“周易正义二七则”和“毛诗正义六十则”。今天,我就来犯个傻,将“毛诗正义二六则”按那位前辈的方法转录于下,让大家看看钱钟书先生到底有没有学问。凡是钱先生的议论,均以红色加粗标明。
毛诗正义二六 河广
“谁谓河广?曾不容刀”;《笺》:“船曰刀,作‘舠’,亦作‘舟周”。” 按解为刀、剑之刀,亦无不可;正如首章“一苇杭之”,《传》:“杭、渡也”,《笺》:“一苇加之,则可以渡之”亦极言河狭,一苇堪为津梁也。汉高祖封功臣誓曰:“黄河如带”,陆机赠顾书诗曰:“巨海犹萦带”,隋文帝称长江曰“衣带水”,事无二致。“跂予望之”谓望而可见,正言近耳。《卫风 ∙ 河广》言河之不广,《周南 ∙ 汉广》言汉之广而“不可泳思”。虽曰河、汉广狭之异乎,无乃示愿欲强弱之殊耶?盖人有心则事无难,情思深切则视河水清浅;歧以望宋,觉洋洋者若不能容刀,可以苇杭。此如《郑风 ∙ 蹇裳》中“子惠思我”,则溱、洧可“蹇裳”而“涉”,西洋诗人中情人赴幽期,则海峡可泳而度,不惜跃入(leap’d lively in)层波怒浪。《唐棣》之诗曰:“岂不尔思?室是远而”;《论语 ∙ 子罕》记孔子论之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亦如唐太宗《圣教序》所谓“诚重劳轻,求深愿达”而已。苟有人焉,持诗语以考订方舆,丈量幅面,益举汉广于河之证,则痴人耳,不可向之说梦者也。不可与说梦者,亦不足与言诗,惜乎不能劝其毋读诗也。唐诗中示豪而撒漫挥金则曰“斗酒十千”,示贫而悉索倾囊则曰“斗酒三百”,说者聚辩(参观王观国《学林》卷八、王楙《野客丛书》卷二、赵与时《宾退录》卷三、俞德邻《佩韦斋辑闻》卷一、史绳祖《学斋占哔》卷二、周婴《卮林》卷三、王夫之《船山遗书》卷六三《夕堂永日绪论》内编),一若从而能考价之涨落,酒之美恶,特尚未推究酒家胡之上下其手或於沽者之有所厚薄耳!吟风弄月之语,尽供捕风捞月之用。杨慎以还,学者习闻数有虚、实之辨(杨有仁编《太史升庵全集》卷四三论《公羊传》记葵邱之会),而未触类圆览。夫此特修辞之一端尔;述事抒情,是处皆有“实可稽”与“虚不可执”者,岂止数乎?汪中论数,兼及词之“曲”与“形容”(《述学》内篇一《释三九》中)章学诚踵而通古今语、雅俗语之邮(《文史通义》外篇一《<述学>驳文),已窥端倪。后来刘师培(《左盦集》卷八《古籍多虚数说》)则囿於量沙擢发、海滴山斤,知博徵之多多益善,而不解旁通之头头是道,识力下汪、章数等矣。窃谓始发厥旨,当推孟子。《万章》说《诗》曰:“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 如以辞而已矣,《云汉》之诗曰:‘周餘黎民,靡有孓遗’;信斯言也,是周无遗民也!”;《尽心》论《书》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於《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人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论衡》之《语增》、《艺增》、《儒增》,《史通》之《暗惑》等,毛举栉比,衍孟之绪言,而未申孟之蕴理。《文心雕龙 ∙ 夸饰》云:“文辞所被,夸饰恒存。.......... 辞虽已甚,其义无害也”,亦不道何以故。皆於孟子“志”、“辞”之义,概乎未究。盖文词有虚而非伪,诚而不实者。语之虚实与语之诚伪,相连而不相等,一而二焉。是以文而无害,夸或非诬。《礼记 ∙ 表记》:“子曰:‘情欲信,词欲巧’”;亦见“巧”不妨“信”。诚伪系乎旨,徵乎言者之心意,孟子所谓“志”也;虚实系乎指,验乎所言之事物,墨《经》所谓“合”也。所指失真,故“不信”;其旨非欺,故无“害”。言者初无诬罔之“志”,而造作不可“信”之辞;吾闻而“尽信”焉,入言者以诬罔之罪,抑吾闻而有疑焉,斤斤辩焉,责言者蓄诬罔之心,皆“以辞害志”也。高文何绮,好句如珠,现梦里之悲欢,幻空中之楼阁,镜内映花,灯边生影,言之虚者也,非言之伪者也,叩之物而不实者也,非本之心之不诚者也。《红楼梦》第一回大书特书曰“假语村言”,岂可同之於“诳语村言”哉?《史记 ∙ 商君列传》商君答赵良曰:“语有之矣:貌言,华也;至言,实也”;设以“貌言”、“华言”代“虚言”、“假言”,或稍减误会。以华语为实语而“尽信”之,即以辞害意,或出于不学,而多出于不思。《颜氏家训 ∙ 勉学》记《三辅决录》载殿柱题词用成语,有人误以为真有一张姓京兆,又《汉书 ∙ 王莽传 ∙ 赞》用成语,有人误以为莽面色紫而发声如蛙。《资治通鉴 ∙ 唐纪》六三会昌三年正月“乌介可汗走保黑车子族”句下,《考异》驳《旧唐书》误以李德裕《记圣功碑》中用西汉故典为唐代实事;《后周纪》一广顺元年四月“郑珙卒于契丹”句下,《考异》驳《九国志》误以王保衡《晋阳闻见录》中用三国故典为五代实事。皆泥华辞为质言,视运典为纪事,认虚成实,盖不学之失也。若夫辨河汉广狭,考李杜酒价,诸如此类,无关腹笥,以不可执为可稽,又不思之过焉。潘岳《闲居赋》自夸园中果树云:“张公大谷之梨,梁侯乌椑之柿,周文弱枝之枣,房陵朱仲之李,靡不毕殖”;《红楼梦》第五回写秦氏房中陈设,有武则天曾照之宝镜、安禄山尝掷之木瓜、经西施浣之纱衾、被红娘抱之鸳枕等等。倘据此以为作者乃言古植至晋而移,古物入清犹用,叹有神助,或斥其鬼话,则犹“丞相非在梦中,君自在梦中”耳。《关尹子 ∙ 八筹》:“知物之伪者,不必去物;譬如见土牛木马,虽情存牛马之名,而心忘牛马之名。” 可以触类而长,通之於言之“伪”者。亚里士多德首言诗文语句非同逻辑命题(proposition),无所谓真伪(neither has truth nor falsity);锡德尼(Philip Sidney)谓诗人不确语,故亦不诳语(he nothing affirms, and therefore never lieth);勃鲁诺( Bruno)谓读诗宜别“权语” (detto per metafora)与“实语”(detto per vero);维果亦谓“诗歌之真”(il vero poetico)非即“事物之实”(il vero fisico);今人又定名为“羌无实指之假充陈述”(non-referential pseudo-statement)。孟子含而未申之意,遂尔昭然。顾尽信书,固不如无书,而尽不信书,则又如无书,各堕一边;不尽信书,斯为中道尔。
我之所以傻乎乎的将这则考订全文打印出来与大家分享,就是想证明,钱钟书先生的学问,绝不是社会上流传的“两脚书橱”、“没有创新思想”云云能够贬低的。即如这一则考订,就将“诗文之词虚而非伪”这个文学评论中应当秉持的重要原则发挥得淋漓透彻,引证之广博精确,论述之通达深刻,可谓无出其右者。看看当今的古典文学评论圈子里,有几个人能做到这种程度!如果这还算“两脚书橱”,那今天的学术圈子里真应该多一些这样的“两脚书橱”。
容我说一句不客气的话,知道钱钟书写过一本《管锥编》的人中间,恐怕十有八九并没有通读过这本书(包括我在内),最近对钱钟书啧有烦言的余杰先生、王朔先生等人,恐怕也没有读过《管锥编》。这不稀奇,《管锥编》本来就是极小众的书籍,没有读过是正常的。没有读过却大言不惭地指责作者没有水平,就不正常了。余、王二位先生在各自的领域中都有过优秀杰出的表现,我想不通为什么他们对“隔行如隔山”的钱先生要如此贬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