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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旗下的小鬼儿(上-18)
   

    学工劳动开始了,我们年级是去北京清河砂轮厂。那是座落在昌平县与海淀区交界处的一个工厂,离清河毛纺厂不远。

        一个月的时间我度日如年,装模子,压模子我很快就学会了。这只是个熟练工种,没什么技术。每天八小时的工作时间很快就会过去,只是当太阳西落,余晖掠过我的汗渍时我会自然地想起她——柳云。每天晚上我都是在思念她与憧憬着我们的未来中而进入梦乡的。

        一天下工后我到清河镇上去溜达,看到一个瘦小的女孩儿被一个野蛮的人往路边的玉米地里拽,那女孩儿一边儿喊一边儿挣扎。当时正下着小雨又是晚上,路上没人,我侠义之心顿起,疾步冲上前去用左手从后面锁住那人脖子右手连续猛击他的头部,迫使他松了抱住女孩儿的手,躺倒在地上。我照着他脸上又狠狠地踢了两脚,直到他不动了。那女孩儿还心有余悸地瑟瑟发抖,我说:“没事了,你快回家吧。”

        “你不认识我啊,我是三班的叫祝明歆,刚下班后我想出来走走,就碰上这坏人,”她低头看那人时忽然啊——的大叫一声紧紧地抱住了我,原来那人在挣扎着站起。我掰开她的手让她站在我身后对那人说:“怎么着,还不服啊,咱再试试?”

谁知那人二话没说转身钻进玉米地跑了。我对祝明歆说:“走,咱回厂子去吧。”

       雨过天晴,皎洁的月光像水银般洒在大地上。刚走几步我发现她走那么慢,回头一看她右脚一瘸一拐的似乎不敢沾地,“你脚怎么啦?”

        她抬头痛苦地说:“我也不知道,就是这会儿一走路才觉出来的,可能是刚才那坏蛋拽我时一着急给崴了。”

       我想了想便走过去半蹲在她前边儿后背冲着她,等了半天她也没趴我身上。我转过头儿说:“你是不是不好意思啊,那坏蛋可是回去叫人的,一会儿来人我可就顾不了你了。打不过我可以跑,你怎么办?”

        我这话虽然是想吓唬她,但也可能就是真的。我一弯腰儿一手抱着她腰一手抱起她腿向厂子走去,她是个瘦小的女孩儿,很轻。快到厂子时她说:“学校不让一个人随便出来,而且你还抱着我,我怕让人误会------

       这些我早就想到了,我明白那时女孩儿的心,宁肯自己暗地里受委屈受罪也要顾全那无知的名声。就打断她不好意思说出的话道:“你放心,到离厂子几步时我会放下你的,今儿这事儿我是不会对任何人说起的。”

        她羞愧地说:“那真谢谢你了。”

        我放下她刚要走,她俩眼放出异样的光芒,月色中是那么明亮。我大步向厂子走去,她在后边儿喊道:“沈猛------

        我没再回头,径自走进了厂子。

        明天就是最后一天的学工了,我又兴奋又焦急,兴奋着明天晚上我就可以见到柳云了,她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百般不舍地亲我。焦急的是她的伤彻底好了吗?有没有落下疤痕?

        明天一到了学校先把背包儿放教室,然后就去找她。想着想着带着微笑就睡着了。

        第二天到了学校,队还没散我已看到她站在二楼窗口儿。她没有唱歌儿,只是站在那儿看着我,我真想大喊一声:“柳云,我回来了!”

        解散时老师讲什么我根本没听见,喊了解散都不知道。

        “沈猛,走啊。”班里一个同学叫我。

        “哦,我先不回去呢,我有点儿事儿,你先走吧。”我跑进教室,把行李放在课桌儿上,往外就跑。刚到楼门儿,一个女生叫我:“沈猛!”

        我一看是跟柳云经常在一起的一个女孩儿,我们从来没说过话。她看看四处没人就跑到我跟前塞给我一张纸条儿说:“柳云让我给你的。”  

        塞给我后她都没停一下儿就急匆匆地走了。柳云为什么不亲手给我呢?我有一个不好的感觉,赶快跑到西操场的厕所打开了纸条儿:

        沈猛,我最最心爱的人。本来我苦熬了一个月,好容易盼到你该回来了,我们却不能再见面了。

       今儿早上郝师傅找我,说你在学工时给我写的信已掌握在工宣队儿手中。要我交代和你的关系,并说你是流氓,准备把你送青少年犯罪学习班。我说我们只是认识,什么关系也没有。郝师傅说从信中都能看出你们俩关系不一般,你不要替他隐瞒了。再说他还有抢劫的事儿,本来就可以送学习班儿了。要不是贺师傅在会上说你是可以教育好的孩子,是被沈猛欺骗的,你现在已经被送学习班儿了。还说让我在学校反省检查,说检查深刻保证以后不再理你就既往不咎,也不会入档案的。

        其实我倒无所谓,只是担心你,怕你在学习班儿受苦。你一定要在任何情况下都保持冷静,一定要把这段儿忍过去,等待着我们毕业后能永远在一起的那一天。一定,千万记住我的话!永远等着你的——柳云。

        我看着这张写得密密麻麻蝇头小字的纸条,心想这是怎么回事儿呢?不可能啊,我根本没给她写过信呀。哎呀,是不是------

        我想起了日记本儿,飞快地跑向教室,把手伸进背包儿掏出一个小记事本儿翻开一看,真是它,那俩页写给刘云的诗被撕掉了。坏了,这下儿把刘云害苦了。我在几天前突发雅兴,胡诌了几句,第一行是这样写的:

        献给我最亲爱的人——柳云。

如果你是云,

我愿作天空,

让你在我广袤的胸膛上,

日嬉夜栖,

漫步徜徉。

如果你是云,

我愿作风,

轻轻地推动你,

让你重温儿时的秋千,

在风中荡漾。

如果你是云,

我愿做月亮,

轻声哼唱着催眠曲,

在你酣睡中,

舔舐着你心中的创伤。

如果你是云,

我愿做阳光,

用我的热温暖着你,

托着你温柔的双肩,

奔向我们渴望的天堂。

云儿、风儿、月亮、天空、太阳,

任那雷击,

电闪,

永远和谐地,

把大自然的永恒歌唱。

是谁撕走的呢?我实在想不出,只有懊悔为什么写这些,写了又不注意收好。一个班的男生都在一个屋里睡,能是谁呢?

        “沈猛。”回头看时郝歪脖儿走了进来:“本来我想明天再通知你,既然你现在在这儿,就跟我走吧。”

        “上哪儿?”我问。

        “上北太平庄地区青少年犯罪学习班儿。上哪儿?还能请你上人大会堂开会去呀?”他歪着脖子瞪着我说。

        “我们已调查清楚了,你那件儿将校呢上衣是抢汪今朝的。本来应该给你送公安局去蹲班房儿,这是看你还年轻,给你一次机会。再有你跟柳云是怎么回事儿啊?这种流氓行为再发展下去还得了吗?”他说这事儿时提高了嗓门儿。

        “是他们找碴儿和我打架,我才打的,这衣服是他们跑时丢下的。那诗是我瞎写着玩儿的,柳云根本不知道,我们都没说过话。是我看她在宣传队演节目演得好对她的向往,和她本人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我听到教室外有人后故意把后半部分话大声喊起来。心想只要有人听到就能传柳云耳朵里,最好有刚才递给我纸条儿那女孩儿。

        “你喊什么,到了学习班儿你就全交待了!”郝歪脖儿向我喝道。

        “到哪儿也不怕,本来没有的事儿,自己写着玩儿不行吗?”我仍然使劲儿喊着。

        “行,你有种,到时候儿别哭爹喊娘就行了。走!”郝歪脖儿让我背上背包儿跟他走。

        “我憋不住尿了,先上趟厕所行吧?”我不再喊了,想起兜儿里的纸条儿。

        “懒驴上磨屎尿多,快去!”

        郝歪脖儿刚一点头儿我赶快向厕所走去,心里着急又不敢跑,怕他认为我要逃跑。到了厕所我把纸条儿扔进马桶看着被水冲掉后,放下了心。回到教室背上背包儿跟着郝歪脖儿走了。

         郝歪脖儿骑着自行车儿,我走着跟在他后边儿。他看我不慌不忙地走得很慢,就下了车推着走在我后边儿。学习班儿在体育师范学院里边儿,是由警察和工人管理,离我们学校不远,从北太平庄往西大约公共汽车两站地。

        到了那儿后郝歪脖儿把我带到一个大屋子里,这屋以前是个食堂,现在成了学习班儿。靠着两边儿的窗户是两排大通铺,床边儿上坐着两排人。有小孩儿有大人,有男有女,其中还有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和一个七十来岁的老头儿。我心想不是说青少年犯罪学习班儿吗,怎么还有大人甚至是老太太老头儿啊?

        那些坐在床上本来死气沉沉的人,看见来了新人儿骚动起来,互相扒着耳朵说着什么,还不时地看看我。郝歪脖儿对我说:“你先在这儿等着,我这就来。”

        “嘿,哥们儿,你丫也折(被抓)进来啦?为什么事儿啊?”郝歪脖儿刚一出去一个人儿就冲我喊起来。原来是二狗逼,我说怎么一直没看到他呢,敢情是跑这儿来了。我看了他一眼没理他。

        “嘿,咱不打不相识,别记仇儿,在外边儿玩儿哪儿有没互相叫过碴巴儿(挑衅打架)的呀!“他死皮赖脸地缠着我说。

        “行了,二狗逼,人家不愿意理你,你丫就别往上凑了,真丢份!”白毛儿国子也在这里。

        “嘘——”只见一个小孩儿似的男孩儿把食指放在嘴上警告大家。他白白净净的,个儿也就到我肩膀儿,一看那样儿人就很机灵,他叫蓝平。只听他小声说:“仇头儿和老杜他们来了。”

        白毛国子和二狗逼吱溜一下儿坐回原位,其他人也都马上坐直,屋里立刻鸦雀无声了。

        进来好几个人,看那样儿只有俩岁数大的像工人。其中一个又高又黑,俩小绿豆眼儿,眼光儿很凶,像大狗熊。有三个不像是工人,一个女的留着运动发,体形很健美。那两个中有一个中等个儿的人很强壮,像一头牛。哦,这仨是“体师”的运动员,我猜测着。嗯,没看见郝歪脖儿回来。

        “仇头儿,是不是就是这个小丫的呀?”那大壮牛指着我问大狗熊。合着这大狗熊就是仇头儿。

        “是他,老杜你先教训教训他,听老郝说这小兔崽子挺狂。”仇头儿说完往后退了一步,大壮牛站在了我跟前。

        “嚯,长得还挺有样儿,听说你一个人打了一大帮,还抢了人家一件儿将校呢?行啊!会点儿吧?来,跟我比试比试!”老杜说着伸手来抓我。

        “等一下儿,先让他说说那首诗是怎么回事儿。小流氓儿还会写诗?我头一回听说。还什么云啊,月亮的,要上什么天堂。我看这小子不光是小流氓儿,政治上也有问题。”站在一旁的那工人说。

        “哪儿是天堂呀?咱们毛主席领导下的社会主义祖国就是天堂!你还想上哪儿啊?”那个女运动员双手插腰抢上一步向我质问。

        我没说话,我知道说什么也没用。早就看惯了文革以来整人的手段,你越说他越找你碴儿,打的越凶。今儿个既然到这儿了,你们就随便来吧,我挺得住。

        “问你呢,怎不说话啊?”那运动发杵着我脑门儿说。我看了她一眼还是没说话。心里说:我姐姐也是运动员,还是北京队的主力呢。她可不像你这样儿野蛮。

        “甭跟他费话,瞧我的。”老杜推开运动发,一只手插进我的腰带,另一只手轻轻一送把我举到了空中。我本能的双手抓住它的手腕儿,嘴里喊道:“你那么大人打我算什么能耐啊,有本事和我焦大哥打去!”

        “等等,先别摔!”运动发伸手止住老杜,问道:“你焦大哥是谁?”

        “‘革战’的头儿,焦国忠。”我大声儿答道。

        哟,焦国忠是你哥呀?”老杜把我放了下来。我不知他怎么没摔我:“他不是我亲哥,是我二姐的朋友。”

        “你姐姐也是运动员吗?叫什么呀?”运动发问我。

        “她以前是北京女排的,叫沈七聪。”看她口气与刚才不同我告诉了她。

        “哟,敢情他是女排那主力二传小七儿的弟弟。”运动发说出了我二姐在队里的称呼,我知道她一定认识我二姐了。

        没想到这无意间的话却免去了我人人进学习班都免不了的杀威棒,第一天晚上我平安渡过了。躺在这大通铺上,我根本无法入睡,妈妈和柳云的身影交替出现在我眼前。

        妈妈知道我在学习班儿吗?她一定伤心死了。可有些事儿是我自己无法选择的,妈妈,你能理解吗?自从文革以来,我们每说一句话,做一件事儿,不都是在环境和形势左右下做的吗?有谁能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呢?妈妈,您一定要原谅我,不是我想学坏,是他们逼着我打架,是社会迫使我做了我本不愿意做的事儿。要怪要您就怪您把我生在这个年代吧。因为正常的路现在对我已禁止通行了。

        柳云,你放心吧,我不会提你一个字的,决不能败坏了你的名声。等我从学习班儿出去,马上会去看你,向你诉说对你的思恋,你安心地等着我吧。

        她能安心吗?在学校会不会被批斗呢?我想起同院儿小奎子的一件事儿,使我对柳云的处境担忧起来。

        有一天,小奎子红着脸对我说:“我把那张字条儿给了我们班那个女生,昨天给的她。可到现在她也没回答我,而且今儿上学后连看都不看我了。”

        “哪个女生?”我问他。看我没明白是谁,他不好意思地说:“就是我常常和你提起那个杨华。”

        我想起那个扎着两个小辫儿很活波的女孩儿,她是小奎子同班同学,还是红卫兵副排长。小奎子早在心中暗恋她了,因为小奎子是红卫兵排长所以两个人接触机会很多。小奎子还老是找一些班里的事务作借口与她单独接触,想向她表示爱意。可一到俩人面对面时却紧张的语无伦次,有时连话都说不出了,只是喘着粗气。分手后又恨得自己捶胸顿足,怪自己没用。过后老是到我家来向我诉说,他对我很信任,对别人不能说的话都能对我讲。他说他每次都想得好好儿的,用什么借口找她谈话,选择什么时间地点,然后怎么转入正题,勇敢地把对她的爱慕好感都说出来。可一到关键时候就心跳得说不出话来,能挤出几个字也是驴唇不对马嘴。

        “你知道为什么你会这样儿吗?”我问他。

        “不知道。哦---也许是怕她拒绝我甚至告诉老师和工宣队儿吧。那我以后在学校就抬不起头儿来了。”他想了想回答着我。

        “告诉工宣队儿又怎么了?”我故意装不理解。

        “怎么啦?那还了得啊。这是资产阶级思想严重的表现,那肯定得挨批斗的,弄不好还得是全校大会上当流氓来批斗。”他瞪着俩眼看着我,以为我连这点儿都不懂。

        “关键就在这儿,你要是认为这是流氓行为你就别再想这事儿,你要是认为这不是流氓行为,你是真心喜欢杨华你就不会这么紧张害怕了。你说这是不是流氓行为?”我逼着他回答。

        “这---这怎么是流氓行为呢,我就是喜欢她,想让她知道。可是别人肯定会这么认为的。现在谁不是都在努力学习毛主席著作,斗私批修呀。学校要是知道了肯定说我是资产阶级淫秽腐朽的思想在作怪。”他为难地说。

        “说了半天你又绕回来了,你管它别人怎么说呢!你老想这么多,永远都不敢对杨华说出来你爱他。得不到她的回答,你就不知道你该不该,能不能爱她,你也就会永远痛苦下去。”我对他内心的想法太清楚了,这不是他一个人,而是绝大部分同学的心理。

        “有好几次我都想豁出去了,不就是撤销我排长和红卫兵吗?我不要了。可一到时候儿我又说不出来了。”他痛苦地揪着自己的头发。

        看得出他是真爱这女孩儿。也许是那时的学生太空虚吧,除了学毛著,开批判会,游行以外就没得做了。小奎子完全被这女孩儿迷住了,他觉得这女孩儿的一颦一笑,一跑一跳都是那么美,深深地印在脑海里。

        他家只有一间大房一间小房,他和他妈住大间睡在一张床上,他哥睡那小间。晚上他常常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惊动到他妈妈。为此他很痛苦,这一段时间他瘦了,也黑了。前天他来了后半天不说话,我知道他在想那女孩儿,就成心不理他。他突然问我:“你有过吗,半夜里作梦醒后裤子湿了?

        我噗嗤一下儿笑了:“您都多大了还尿炕,我可没有过。真够没出息的。”

        “不是,不是尿。是一滩黏黏的,白里透黄的东西。”他非常认真地说。

        “真的,怎么会呢?你有病了吧?”我奇怪地问。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头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想起了她,怎么也睡不着觉,很久很久才睡着。这里一直硬硬的,把裤衩儿支起来老高,我怕我妈看见就趴着睡。梦里有个女的好像是杨华,又好像是咱院儿小蕊她妈,梦见我们楼在了一起,觉得浑身有一股热流从脚底一直涌到头顶儿又钻进心里,浑身一颤,根本就止不住。那感觉太神了,又舒服又痛快。结果那女的没了我也醒了。感觉底下凉飕飕的,一看是那滩黏东西。你没有过?”他紧盯着我俩眼,好像怕我不说实话。

        我觉得他说的太悬了,我没有过也解释不出,默默地冲他摇摇头,诚实地看着他。他叹口气,自言自语地说:“不行,今儿我非得跟她说明白不可。我实在憋不住了,再不说非把我憋死。可今儿我用什么借口能让我们俩单独在一块儿呢?”

        “嗨,我看你吓了那么多次决心都没说出来,干脆不用说了,写个字条儿塞给她。”我又帮他出主意了。

        “对,就写个条儿,这又不用找借口又能说明白。”他兴奋得直搓手:“给我笔和纸,我现在就写。”

        杨华,我早就喜欢你了,可一直说不出口。最后我没办法了,就写了这个条儿。我想跟你好,你同意吗?请回个条儿。

                                                                            邵光奎          1969.5.16

        “你看行吗?”他写好后给我看。我刚一念他赶快摆手说:“别念,别念,光看就行了。”

        “又没别人儿,怕什么呀!杨华,我早------”我成心大声儿念。

        “不行,不行,太牙碜了。我自己都不敢听,整个儿一资产阶级。”他捂着耳朵转过身去。

        “得,得,我不念了。”我看了一遍说:“这多痛快,明儿往她手里一塞,就等她回话儿了。”

        可是都两天了,杨华也没回答。而且一和他走对面儿时就沉着脸,眼皮冲下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小奎子又担心又害怕,担心的是杨华心里根本就没有过他,这样以后连正常的交往都无法保持了;害怕的是杨华把这字条交上去,那将是什么后果------小奎子不敢想了所以来找我。

        “既然做了就别害怕,甭想那么多。你不是说杨华有一回还拉过你的手吗?知道你是拿工作当借口找她时不也是高高兴兴地和你聊吗?你担心是多余的,她可能不好意思直说出来,你又点名让她回答,她犹豫不决呗。”我肯定着,主要是不想让他那么六神无主的。

        “要是这样就好了。”小奎子半信半疑地回了家。

        第二天刚一到学校,贺大头就把小奎子叫到了工宣队儿。小奎子预感到不好了,后悔、羞愧、屈辱、自责层叠交错地压上心头。从贺大头叫他那一刻起他头儿就没抬起来过,恨不得找到个窟窿钻进去。贺大头说:“杨华昨天放学后把你写给她的条儿交到了工宣队儿。人家说这是资产阶级思想在学生中的泛滥,是阶级斗争的反应,是每一个忠于毛主席的红卫兵都要自觉抵制、批判的淫秽腐朽的东西。所以她把这字条儿交给工宣队儿,请毛主席派来的工人阶级来处理。你看看人家这思想觉悟。”

贺大头又拿着小奎子写的字条儿抖拉着说:“你今天一定要写出深刻地检查,接受同学们的批判,至于批判会的范围和对你的处分要根据你的检查深刻程度而定。”

        小奎子眼泪哗哗地流着,他捶头顿胸地悔恨、痛哭流涕地苦苦哀求着,千万不要批判他,其它任何方式的处分他都接受。撤销排长,取消红卫兵资格都可以,只要不在学校公开的批判,他一切一切都能接受。他几乎要给贺大头跪下了,疯了似的乞求贺大头高抬贵手,让他有脸把中学念完。

        在小奎子虔诚忏悔和可怜地哀求中不知是贺大头的心眼儿软了,还是阶级觉悟不够高,最后他居然答应不开批判会了。还说如果他检查写得好还可以不开除他红卫兵,只是排长不可以当了。小奎子听后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连连说:“谢谢您贺师傅,我一定写一篇最最深刻的检查。”

        回到家向我诉说经过后还自言自语地说:“贺师傅太好了,太好了。还是工人阶级胸怀宽广,给人改错儿的机会。不然要是公开批判我,我都想好了,我当时就跳楼,我宁可死也不丢这样儿的脸。只有牛鬼蛇神、地富反坏、资产阶级才会被批斗,我要是作为流氓在全校挨了斗,那还活什么劲呀?流氓啊!多丢人呢。是工宣队儿贺师傅救了我。”

        他心有余悸地颤栗着,我也一个劲儿地说贺师傅这事儿做的真好。我心说好就好在免去了一个屈死的年轻轻的冤魂。因为我相信,凭小奎子的性格和当时的社会风气,小奎子一旦受到批判他真会跳楼的。

        从此后,小奎子上下学都是低着头儿,再没有抬起过,更甭说看女同学一眼了。

        其实那时我们都是情窦初开,生理的本能促使着我们对异性感到神秘渴望。可是在枯燥的政治学习;乏味的文化生活;可悲的社会观念;政治第一的国民标准中形成的粗重而又漏洞百出的牢笼束缚下,青春的充沛精力使得那来自于天性自然的火焰在被扭曲的道德意识下挣扎而出,可又找不到栖身之处而自我压抑着罢了。

        杨华又何尝不是呢?平时与男生能多说上几句话,哪怕是说一些空洞无味儿的毛主席语录、政治名词儿也能借此向对方表示一点儿情感。抚慰那在血液中奔腾不息,使自己激动地夜不能寐的怪异,假作无意间地拉手来掩饰那怦怦的心跳。这些就足以了,万万不可说“爱”。这个字儿大破禁忌,是资产阶级的东西,是罪不容恕的。但这个“爱”字又可以公开地说,玩儿命地嚷,还是大家一起说,争先恐后抢着嚷,生怕世界上有哪一个角落听不到地天天嚷:“我爱毛主席!我爱共产党!”

        杨华,你昧着自己的良心,压抑着自己的情感,表白着你的进步革命。更可恨可悲的是你小小年纪就学会了虚伪,以假像来迎合社会、为自己捞取政治资本、为入团拓宽道路。

        这个可悲的时代,造就着大批这样的人才。

        杨华,你可知道小奎子自此毁灭了情感,掩埋了一生的爱。我并不是要强迫你去爱小奎子,这是你的自由。也可能是小奎子自作多情了,但你也完全没必要把这字条儿交给工宣队呀?最起码你是在出卖着一个人的感情,冲这一点你就是一个不值得爱的人,不能使人信任。

        现在我明白了贺大头之所以这样宽容了小奎子是投鼠忌器,是他做贼心虚。当一个贼碰巧儿要路过他曾经偷盗过的地方时他会绕道而行,生怕经过此地时被人认出来。他是揭嘎巴儿想起了疮——最好少碰。由此我断定,不必为柳云过分担心,贺大头为了保全自己也不会为难柳云的。我踏踏实实地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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