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曾经讲天地即是一本无字天书,有字人书不如无字天书。李宗吾说,现在的人讲孔子说,卢梭说,就不肯自己探出头,自己去看看真相是什么样的。他所讲的真相,不是文字之相,而是无字的那个相,即钱穆所讲的无字天书。一个人读书能最终看懂了这部书才算是得到了究竟,这是我认为的。
有字人书,就是某个人所写的书。人所写的书,其中的道理都是从无字而有字,从天书中抄来。“妙手偶得之”,就成了好书。“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行路去读无字书,与读万卷书可以等量齐观。实际上走万里,所经历见到的,多于万卷书所能容,但不能讲旅行家就一定能读懂无字天书。有字与无字的真正区别在于,有字有穷,无字无穷。看不懂无字书,书是书,我是我。谢良佐精熟史书,程颐说:“贤却记得许多,可谓玩物丧志”。谢良佐听了,汗流浃背。这是谢良佐意识到书仍是书。看得懂无字书之后,不在书,只在于我。我有穷,书有穷。至于老子说:“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老子·47章》),那是老子的吾也是无穷的,用之或不盈。
文字的出现,是人类史上的一个划时代的大事件。人的思想从有文字开始,就有了稳定的载体,时间上可以传之后世,空间上可以无远弗届,达到任何识字的人。从传播学技术上讲,至少与印刷术,互联网可以媲美,而更为根本。但文字是人为的,有大利必有大弊。这个弊端就是文字可能将人与无字天书,书的本来源头隔离开来。孟子有“尽信书,则不如无书”,讲的即是这一可能的误区。这句话由赵括纸上谈兵,兵败身死,伯乐的儿子相马一类的事例所证实。
道家对文字出现的利弊两面性,也有所论述。《淮南子·本经训》上说,“立仁义,修礼乐,则德迁而为伪矣。及伪之生也,饰智以惊愚,设诈以巧上。天下有能持之者,有能治之者也。昔者苍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伯益作井,而龙登玄云,神栖昆仑;能愈多而德愈薄矣。故周鼎著倕,使衔其指,以明大巧之不可为也。”这段话大致上可以翻译为:讲求仁义礼乐这套东西,人的真的德性,就被认为掩盖。人为的伪,用矫饰(而非天然)的智来哗众取宠,用机巧骗取上位的人(的宠信)。有这样的机巧,也有整饬它的(反作用)。苍颉发明文字,天下粟如下雨,鬼夜里哭嚎(都不是吉兆);伯益发明打井,龙离开升天,神远迁到昆仑;机巧越多天性越少。周鼎上的巧匠倕(的形象),咬着自己的手指,是不要作大巧的寓意。这一篇的作者将文字的出现作为人类工巧的大成就,但目的是以此说明,有大巧也将有大弊。这个观点,在现代人看来是迂腐的。但人们并不知道,科学也是一柄两刃剑。颂扬科学的人甚多,而指出其弊病的人极少而弥足珍贵。正如苏轼所讲:“人生识字忧患始”,对文字的体用到了苏轼的地步,才见忧患处,不可谓不难。
在文字出现之前,人所观看的是无字天书,得到的是真,自然按照其法则运行,不会出错。而人会有误解,犯错误,因而得到假象。文字出现之后,人就可轻易得到伪。人为为伪,但人为的伪未必非真,有一部分可以与真叠合;但伪有非真的部分,因而伪不是真。老庄对仁义的批评,不是认为仁义是虚伪的,而是仁义是人为,则将有非真的部分产生,更将有故意反其道而行之的人的产生,所以说“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老子·18章》)。大伪与伪不同,是明知故犯。
读有字之书,却要去窥到无字天书,有文字一层障碍,之后又有著者一层障碍,之后又有自身的知见障碍。能看懂文字,不至于误解的人往往有之,但做到读书而与著者心意相通的人少,而勘破著者所抄天书的人就罕有了。做到这最后一点的人,功夫已经不再书上,不是知识性的问题,不是领悟性的问题,包括智商和情商,而是人的精神中为其智商和情商做主的那个灵台的问题;这样的人是独与天地来往,因此能够独具只眼。李宗吾读书有三决:以古为敌;以古为友;以古为徒。他所讲的三决,就是就这三层障碍而言的。他虽然自言不能做到第三决,但他的文字却不能掩饰。《西游记》中,唐僧师徒不识无字佛经,如来说,此书也好,只是东土无人能识。这一段故事也是指向人的问题。不识字的六祖慧能作出《坛经》,那是看懂了无字天书了。
对于普通人来说,看懂无字天书似乎并没有什么用处。但对这一书的存在的理解,实际上影响到每一个人。人们常说,好的教育要给孩子自由发展的空间。这样的一个空间,实际上是由教育者的眼光广狭决定的。而教育者的眼光广狭,又是教育他们的人所看到的空间所决定的。在现实中,很多教育者只能看到某几个著者的某一些有字之书的狭小范围。这虽然是比认为教育空间就是楼大校园大强,但仍然狭小,教育结果也可想而知。而好的教育者,这样的人虽然少,但从小学至大学都时有其人,可以称为师,他自己能够窥到的,他所能够给予的,是直到无字天书这样的空间,这样的启示对学生的影响也可想而知。现在一些错误的观点认为,教育是知识的贩卖者,学生与师是交易双方,因而不必讲究师道,那是完全不了解何为求知读书的愚昧见解了。
我在某次偶然机会中,与一个退休了的美国物理教授闲谈。这个人作过美国某个物理分支的学会两任主席,是个教科书中的人物,这是我后来得知的。闲谈中,他说中国学生,很会做题,但缺乏主动性的科学精神。这种老生常谈,我当时无意评论,我就问他,你善于做题么,你会犯错误么?他犹豫了一下,慢慢说,他不会做错任何题。我就问他,你的方法是什么呢?他说,首先,他所在的领域很成熟,实验数据详备,将来或者有改进,但很难推翻;其次他对此领域有所贡献,因此能够理解这一领域的前因后果;再次,他解决任何难题,在心中先有了图像,然后用数学证明之,他在数学推导上,可能犯错误,但最终总是因为与图像不符,可以将错误找出来。他又说,他总是自己拟出问题,这个拟题过程尤其是如此。这段谈话发生在2000年左右,我却难以忘怀,这个教授所讲,迨他所见之无字天书也。
近百年来,中国人们喜欢讲独立思考,又群慕西化,却不知道只有读懂无字书,才谈得上独立,才能读懂西方文化。不管中国的传统典籍,还是西方的哲学科学,如果不能读懂它们所抄的无字书,只是从中国故纸,转到西方故纸中,被人和书所拘的状态并无差别。这样的的情形下,独立思考只是奢谈。
(此文部分出自拙著《中国学术图说》。此书正在联系出版,为免生枝节,请诸网友勿转为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