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好汉不提当年勇”,我非好汉,当年也无勇敢事迹,只不过有些经历是后生晚辈没有机会亲历的,写出来供有兴趣人看看吧。 1948年秋我在清华读书时,共军已经完成了对北平天津地区的大包围,平津已成孤岛。动乱的时代,人心自然是动荡不安的,而那时的我却还是浑浑噩噩,可以说是在从顽童向纨绔转变,完全不了解时代的洪流;不好好学习,来到国剧之都就迷着听戏。我的铁杆朋友们就完全不同,有两个已经参加了地下党,有一个当时已经是燕京大学学生会主席。他的党员身份已经毫无疑问,曾经有一次他向我借自行车,送人去西山解放区,这样的事都没有瞒我,至少说明我虽然落后却完全是他信得过的。当时学校里自然是进步气氛很浓,学生会都是把持在左派学生手里的。我们外文系二年级班上有个文学沙龙,定期集会,各人宣读自己的作品。我曾经拿了一篇自己过去发表过的抒情散文去,才发现自己完全和环境脱了节,因为其他同学拿来的都是访贫问苦或者工农斗争之类的作品了。再譬如有一次曹靖华开出俄文课来,那是课表上没有的课,我也去凑热闹,结果来的人太多,教室根本容不下,只好换到一个大阶梯教室,足足一百多人,由此也可以看见当时的左倾风气之盛。(曹靖华这个大翻译家像个小商人模样,当时使我大失所望。) 插一句,我的那位燕京大学学生会主席的朋友,1948年暑假我从武大,他从燕京,我们都回到南京家里。有一次他约我到玄武湖划船,其目的是在船上向我宣传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和“论联合政府”。猜我当时怎么样回答?我说你这是二亩田主义,我那时是个逍遥派。算起来他那时才20岁,我是18,而且我们两人家庭出身按后来说法都是所谓反动官僚,真是所谓“出生不由己,道路任选择”了。 时局虽然吃紧,但是学校里基本上没有什么人要离开。正在这时我父亲来信说目前时局太乱,要我回家,说是家里打算搬到台湾去。我这人生性好玩,觉得能够到台湾去看看也很不错,就动了心,这时候大家都来劝我别走,情词恳切,尤其我最铁杆的好友,(也是我的死党中唯一升到军级的好朋友,他差一点当了林彪的秘书,以后有机会再谈。)他是流着泪劝我留下来,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就是铁了心要走。(要知道我之所以从武大要转清华,就是因为我的铁杆朋友都在清华。我的高中重庆清华中学,毕业的前六名都是直接保送清华大学的。)如果那时我不走留下来,那就会是完全不同的命运,那后来就会有钱钟书来指导我的毕业论文了。人的一生命运,往往取决于一霎那的动念之间,那是说不得的事。 北平到南京的飞机票已经根本弄不到,我只好到天津去乘船,当然也是靠父辈的朋友照应,因为那时已经可以说是兵荒马乱的局面了。船走了三天,因为风浪大,尤其青岛外海黑水洋那一带,颠簸无比,一个个吐得死去活来,不容易到了上海。上岸一看,的确不妙,完全是乱世景象了。那是币值最混乱的时期,金圆券贬值一塌糊涂。(其实后来知道,物资匮乏,货币猛烈贬值是当时战后全世界普遍的现象,欧洲也是惨不忍睹,可是中国共产党就把一切账都算到国民党身上。) 我不敢在上海逗留,赶快回家要紧。我到了上海铁路火车北站。那时候中国人口当然比现在少,如果按比例而言,大概那车站上的景象也可能接近如今所谓春运。但乘车的人流中,很大一部分是当时的“跑单帮”的,也就是单干的行商,贩运货物赚地区差价的,倒不是准备逃难的。我在船上只不过三天,而这三天的物价却翻了不知道多少,反正我查看火车票价表,我身上的钱居然不够买一张从上海到南京的快车票了。这一下可让我着了急;怎么办呢?上海我没有什么亲友,而且那时候一般也没有电话。只好自力更生了。 我存了行李,提了一把小提琴就往街上跑,找到了一家当铺,就进去要求当我的琴。可是那当铺的朝奉根本不接货,理由就是:“唔没钞票”。我转身出来找到一家银楼,脱下手上的戒指要求他兑换, 万不料他们连黄金也不接,理由仍然是:“唔没钞票”。我没有弄懂当时的道理。既然钞票迅速贬值,就该存能够保值的黄金呀,可是黄金也不要。但现在不是研究问题的时候,我还是赶快解决火车的问题。 我回到车站,看了票价,决定买一张到镇江的四等慢车票,这还在我的负担能力之内,我想上了火车就好办,赖到南京有家在,一切都好解决。剩下来就是托运行李了。那办理托运的长柜台前也是人山人海,行李堆积如山。挤来挤去不得要领,大家都伸出拿着车票的手拼命招呼办事人员。我看了一会发现,有人在手上的车票下面夹着钞票,就很快受到接待了。幸亏我刚才没有把钱全花在票上,于是我依样办理。真灵,很快我的行李就托运掉了。虽然行李是托运到镇江去,我也顾不得了。 下面还值得提的是,后来托镇江的亲戚帮我把行李取出送来,在混乱中行李没有遗失,还算不错,只是皮箱已经 被撬开过,里面值钱的衣物自然由别人保管了。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