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
|
|
|
|
|
| 黄河清 忆先师潘怀素公 |
| 忆先师潘怀素公
(西班牙)黄河清
偶从《北京之春》2008年7月号上读到乡贤周素子先生关于先师潘怀素公的回忆文章。感慨系之。或因年代阻隔,旧事陈年;或因接触不多,了解有限,周先生的回忆有些处略嫌粗糙。特检出2003年应一位友人嘱写的有关先师回忆文字,交《北京之春》发表,以与周先生文互为补正,为先师潘怀素公留下一点比较真实的记录。——作者
对乐律、佛学素有研究
2003年7月,应友人嘱,作此点滴回忆。
1978年3月,先师潘怀素先生在北京去世,我从家乡温州赶赴北京奔丧,由此拜识了梁漱溟先生、李健生先生。
先师潘怀素(1894—1978),原名潘茳、字思白,浙江永嘉昆阳人;早年留学日本、德国,获博士学位;返国后,曾任北京《晨报》记者,为文学团体“创造社”成员,翻译出版过《和影子赛跑》等剧本;3、40年代,先后任北京师大、燕京大学教授、汉藏教理院教师、安徽大学法学院院长:“一二九”运动中,与张申府等18名教授联名发表抗日救亡宣言,抗战期间继续投身抗日救亡运动;参与创立中国农工民主党;中共建政后曾任政务院参事。
潘怀素对乐律、佛学素有研究。
潘怀素认为:目前世界各国流行使用的十二平均律有缺陷,某些音程不协和;近、现代专家、学者寻找、创制纯正律制的尝试都失败了;中国传统音乐文化中有纯正律制存在,它不是传统的十二律吕,也不同于西洋人发明的十二平均律,它纯正、协和,弥补了十二平均律的不足,接近天籁。潘怀素从智化寺京音乐入手,对民间音乐、隋唐燕乐、南宋乐星图谱、出土乐器深入研究,经30年努力,发掘与整理出中国纯正式乐律:二十三不等分纯正律。
1978年3月,潘怀素从温州赴北京向科学大会献礼,晕厥街头,被巡逻民兵发现,经友人送医院救治无效去世,享年84岁。
我从先师潘怀素学乐律,但尤爱听先师谈历史、谈政治、谈民国轶事。兹就回忆所及,录诸文字,存以备考。
创建中国农工民主党 密谋组织第三势力
潘怀素早年聪敏颖悟,得到温州郭溪潘姓大族资助,留学日本,和郁达夫、郭沫若是同校同班同学,考试成绩潘第七、郭第八。60年代,潘曾为自己的乐律研究致函郭沫若求助,郭用毛笔回信,字很漂亮,行文也客气,但以自己不懂律学将事情推到了科学院的声学研究所。我看过郭的这封信。1977年,潘同我谈到反胡风、反右、批判梁漱溟诸类问题时说:其实,建国初期,民主人士中就有人被中共收买了,一个是郭沫若,另一个是黄炎培,都当了副总理。1950年10月1日第一个国庆日,在天安门城楼上,郭沫若在毛泽东走近时,突然打出一面锦旗,上面写着“我们永远跟着你!”许多人起哄喊万岁,梁漱溟大摇其头。此事,80年代,梁漱溟也同我讲过,梁是亲见,梁还在文章中写到此事。
潘怀素留学德国时和朱德、张申府、章伯钧诸人同学。潘说:朱德是带着小老婆来留学的,章伯钧在德国加入了共产党,张申府是周恩来的入党介绍人。蒋介石办黄埔军校时,潘怀素和章伯钧返国投奔蒋,蒋同时接见潘、章,问答中,蒋得知章是共产党员后,明显冷淡。潘被聘任为黄埔军校的政治教官,章则离去他往。
潘怀素是中国农工民主党创始人之一。潘说:我同邓演达交情很深,1930年和邓演达在上海组织成立中国国民党临时行动委员会(中国农工民主党前身),我们在屋里开会,季方在门外站岗放哨。现在季方是主席了。我有一次找他叙旧,也有希望他能帮点忙的意思,他竟然对我说,你以后不要再来了。这也势利得不像话了。
潘怀素说蒋介石提倡的新生活运动同他有关。潘曾在南昌会晤陈果夫、陈立夫昆仲,并由二陈介绍晋谒了蒋介石。那次,同二陈会晤,谈的就是新生活运动。潘离南昌不久,蒋就向全国发出了新生活运动的号召,并带头实行之。从那以后,蒋介石在任何场合,都祇喝白开水就出名了。潘对宣传的“四大家族”一说很反感,说:什么四大家族,陈氏昆仲不治产!后来,我到了海外,看到陈立夫50年代初期在美国靠养鸡维生的文章报导,才明白宣传说教灌输的厉害。
潘怀素曾与史量才密谋组织第三势力。1934年报业钜子、上海《申报》老板史量才从杭州返沪途中,遭特务狙击,中弹身亡。都说这是史因办报骂蒋,得罪了蒋而被暗杀。潘说:其实,史量才和我在杭州曾密谋成立第三势力,且有国际力量介入。我因微恙,没搭乘史返沪的车,滞留一天。翌日,报载史量才遭暗杀,我才知大事不妙,赶紧逃之夭夭,躲过一劫。
潘怀素参与了西安事变。当时潘是救国会的人,受救国会的委派,从上海跑到西安作杨虎城的工作。潘离开西安的第二天,张学良、杨虎城就把蒋介石给抓起来了。潘说自己有预感。救国会“七君子”在苏州受审时,十大罪状之一有“勾结军人,谋为轨外行动,驯致酿成巨变,国本几乎动摇,名为救国,实则害国”,即指救国会事先与张学良、杨虎城有勾结。潘说:于事实上来说,这并未冤枉救国会“七君子”,我就是救国会派去西安做张学良、杨虎城工作的。我同杨熟,见了面,谈了话,张没见到。
潘怀素说“七君子”事件,其实是八君子。当时,我也是抗日救国会的。被抓的人中我也有份,我情报灵,见机行事,在抓我之前跑掉了,要是也被抓,就是八君子了。
“一二九”运动时救过姚依林
潘怀素在“一二九”运动时救了姚依林。姚依林当时是清华学生,是“一二九”运动的学生领袖,非常活跃。潘说自己和张申府诸教授为姚依林等学生摆过庆功酒,后来,姚依林被缉捕,逃到潘的住所,潘把他藏起来,送他出城。潘说的这两件事后来都得到了证实:张申府回忆“一二九”文章也提到了偕潘怀素诸教授请姚依林吃饭的事;1978年,姚依林写了亲笔信,为潘怀素向新任文化部长黄镇说项。
潘怀素在中共建政初的1949年末-1950年初,在北京举办佛学班,开讲佛学。来听讲的大多是中共权争中未能安排中意官职的失意高干。这就惊动了最高层。朱德作为老同学,出面劝阻潘停讲。后来聘任潘为38位政务院参事之一,工资待遇为行政9级。
潘怀素曾说陈望道翻译的《共产党宣言》有一关键处错了,从德文原文看应如何如何。这话传到了政务院总理周恩来的耳朵,周派了徐冰来询问。此事不仅我听先师讲过,北京电影制片厂的戴浩也知道,在潘去世后同我讲过,祇是都不知道潘指的是哪一关键处错了。戴浩是“二流堂”干将、电影界元老、聂绀弩好友。戴有许多故事。
潘怀素同参事室主任廖鲁言因事吵架,愤而去职。据参事室会议记录,1952年7月21日,政务院撤销了潘怀素参事职务。这距1950年4月14日任命潘怀素为参事,不到两年。1985年,梁漱溟谈到此事时说:潘同廖鲁言语言冲突,拍案而起,拂袖而去,就不干了,他还以为是过去,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至于潘与廖因何事冲突,梁没说。我的记忆中,潘对廖的蛮横态度十分不满,具体为何事争吵,则语焉未详。
姚依林为潘怀素向黄镇说项,写的亲笔信我没看见过,是听刘甲樱、梁漱溟、李健生、戴浩、汪向荣、周有光、吕骥说的。他们都看到过这封信。刘甲樱说是自己看着姚依林写好拿来交给潘怀素的。
1978北京科学大会之行
1978年3月,北京开科学大会。先师潘怀素在家乡温州对我说要去北京献礼,献自己乐律研究成果的礼。潘让我先发电报给科学大会、郭沫若、黄镇。电文潘口述、我记,长长的。那时电报费一个字7分钱,这份化了我半个月工资的电报石沉大海。潘执意径自赴京,我罄囊而出,给了他40块钱,买了张去上海的船票,送他上船。临别前夕,我写了首诗呈先师:八十四年不老身,一生祇唱善美真。此回当奏纯正曲,流水高山自有人。船上临别时,我向先师索字留念。潘抖抖索索地从他的百宝行囊中掏出一本中日词典,在扉页上用钢笔写了“三生论 真善美”送给我,并说:仓促间,想不出什么词来。我的“三生论”你是知道的,记住它,我以后给你详细讲。“三生论”是先师钻研佛学的心得,指“生命、生存、生活”。我将其理解为鲁迅的“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苟有阻碍此前途者,……”先师说:经念歪了。我于先师的律学,仅知皮毛,于其佛学,更远在山门外。现在剩下的也祇有痛心与遗憾了。
北京的科学大会没有邀请潘怀素,潘到了北京,自然不得门而入,食宿也成了大问题。中国古谚“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餐”,是说80岁的老人吃顿饭的功夫就可能出事、出意外,很有道理。84岁的老人谁敢接待留宿。潘的友人刘甲樱是民革中央委员,曾同潘的学生姚依林一起坐过牢,给潘出主意找姚依林帮忙。刘甲樱找到了姚,问姚还记得潘不,说潘现在处境不好,需要帮助。姚连说还记得还记得,他救过我,可我不知道他在哪,怎么帮他呢?刘甲樱这才说出潘来北京向科学大会献礼的事。斟酌之下,刘、姚一致认为,先要解决潘的归属、食宿问题,学术献礼事,待安定下来,自然能解决。姚依林当时的实际位置相当于中共中央秘书长。姚同黄镇有私交。姚依林当即就写了封给潘面交黄镇亲收的信让刘甲樱带回。我赴京奔先师丧,第一个找到的是刘甲樱,刘亲口对我说了上述事。
我找到章伯钧遗孀李健生。潘在章伯钧病重时帮李健生设法把求救信送达周恩来处。李姨也说自己看到过姚依林的这封信。李说:某日,潘来说眼镜在挤车时挤掉了。我给了他5块钱配眼镜。潘得病去世,亏了戴浩,北京电影制片厂的,人缘广,讲义气,弄了辆车子来,看病、请医生,同统战部联系,找人,都是戴浩。潘去世后,他的乐律研究资料以及一支康熙年间的玉笛是李健生代为保管,后交给了从河南焦作赶来奔丧的潘的儿子。我曾特地跑到焦作找到潘子,欲复制一份研究资料,未能如愿。
李健生为潘的事给我回过好几封信,每封信的字都端端正正,一笔不苟,都很认真地回复我的问题和谈自己的看法。李的字,不仅没有丝毫脂粉气,竟个个铁画银勾,没有欧帖的妩媚,不似颜体的硕实,却胜柳公权的骨格清奇。李的字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我至今珍藏着李给我的信。1990年李姨去世,我挽李健生先生联:相夫苦作天下最大大右派,苦受一万日假恶丑,丈夫应谢巾帼;课子乐为世上最小小人物,乐承五千年真善美,巾帼更胜丈夫。
李那刚硬强项的钢笔字是给了我启发的。
1985年2月9 日,李健生要我陪同她去看望梁漱溟。我们从城东建国门外的永安西里坐公共汽车到城西的木樨地。李梁晤谈我作了录音,已另整理成文备考。附奉参阅。
我找到戴浩。戴叔留我住在他的宿舍里,说:你的老师潘怀素也住这儿的。外人进出北京电影制片厂要登记、被盘问。潘脾气大,受不了这个,不住这儿了。可他没地方住,就露宿街头,在民族文化宫前的长椅上过夜。潘说自己有气功,能打坐睡觉。可84岁的老人,连续几天露天坐着过夜,又不巧那几天来了寒流,春寒料峭,气温骤降,气功再高,也经不起这样折腾啊!终于病了,挣扎着去邮局给河南的儿子发了电报,就晕厥在街头了。巡逻的民兵从他身上找到了戴浩的电话,就把戴找来了。戴把潘送到了北医大附属医院,向医院介绍说他是国际著名音乐家。医院找了给朱德会诊过的医生来给潘看病,诊断为肺炎。结果却救不回来。
律学研究:用纯正律代替平均律
戴浩告诉我:导演凌子风是潘怀素小舅子。凌子风受不了潘的怪脾气,骂他是“潘疯子”。
潘怀素的脾气确实大。他拿着姚依林写的面交黄镇亲收的信找到了文化部,却找不到黄镇。彼时,四人帮倒台不久,文化部是重灾区,又要开科学大会,黄镇新官上任,忙得不可开交,就躲起来办公了。接待潘的是黄镇的秘书,秘书挡驾的本领都是训练有素、超级一流的,碰上潘无论外貌、衣着都是糟老头却又脾气比首长还大的人,那还不赶紧把你当小菜一碟打发了。潘跟秘书吵架了,气的把信都忘了拿回来就拂袖而走了。刘甲樱、李健生、戴浩、吕骥诸人帮他出主意:无论怎么样得先把那封信拿回来。于是潘二进衙门。秘书受了气,比他还惦记着呢,说找不到那封信了。怎么说,都没有了。还假惺惺地要潘把研究资料留下来,潘哪受得了这个,骂了一通,又拂袖而去。这一拂袖,就把老命给拂掉了。潘对自己的研究成果视同拱璧、珍逾生命。不管到那儿,他都提着我戏称之为百宝行囊的手袋,那里头装着他的全部心血,怎么可能随便给人!
他曾说过,如果我的研究成果被认可了,是可以得诺贝尔奖的。诺贝尔没有音乐奖,大约指物理奖吧。因为音律同声音的震动、同声学密切相关。潘在我初入门时很生动地把自己律学研究的缘由讲给我听:全世界用十二平均律,但十二平均律有缺陷,某些音程不协和。这从钢琴难登大雅之堂得到证实。西洋的交响乐团没有钢琴,钢琴上不了交响乐。这是因为钢琴一键一音,定死了,改不了;交响乐团的其他乐器,无论是拉弦、吹奏、弹拨、打击乐器,都可以根据演奏员的听觉、技巧来作些微的调整,使整体演奏更加协和、悦耳。如能从律制上予以根本的改变,用纯正律代替平均律,那在音乐史上就是一个革命性的变革了。我们祖国的传统音乐文化中就存在着这样一种纯正乐律:二十三不等分纯正律。这深入浅出的讲解,使我相信了潘所研究的价值。可惜由于我的鲁钝、无能以及其他种种原因,我至今没能继承先师的衣钵,为先师乐律研究的发扬光大作出有益的建树来。
戴浩同我讲过救聂绀弩的事。应我之求,带我去看过聂绀弩一次。那时聂已卧床不起,半躺半坐在床上假寐。聂同戴打了个招呼,我深深地向聂鞠了一躬,说了句:我和我的朋友们向你致敬,请你保重!聂祇在戴介绍我时看了我一眼,就又半睁半眯地假寐了。我感觉到聂并不喜欢我的打扰,就拉戴叔一起告辞了。事后,我有打油诗记所见的聂绀弩:棒儿下肢竿儿手,陷深眼窝一骷髅。浑身没有三斤肉,祇剩几根硬骨头!
我找到朱复。朱复是一位对先师敬重的热心人,北京昆曲研究会的。朱复去看过潘怀素还在医院病床上的遗体。朱复向我这样描述道:潘脸上盖着一条淡蓝格子的手帕(这条手帕是我送给潘的),皱巴巴、脏兮兮的,眼睛没合上,半睁着,嘴边沾着浓痰。估计是一口痰上来,堵住了呼吸就过去了。要是有亲人在身边,帮他把痰吸出来就好了。
潘怀素虽然84岁,但身体健康,没病没痛。他在我家住过一段时间,饮食、睡眠都很正常。记得1976年的除夕,天气很冷,在零度左右。江南不比北方,室内没火炉、火墙,室内外的温度相差无几,所以江南人冬天在室内一般不脱外衣。我那天准备了一瓶潘称赞过的通化葡萄酒。吃了分岁酒后,我拧了一把滚烫滚烫的热毛巾给潘擦脸,潘用热毛巾紧紧地捂在脸上,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然后擦脸擦手,对我说:好舒服。这是文化,南方人冬天饭后用热毛巾擦脸是文化!接着,潘脱了大衣。我不让脱,潘说不要紧,轻松一下。第二天,大年初一,潘精神焕发,果然没事。万不料为了向科学大会献礼,竟几乎是倒毙在首善之区的北京街头!
潘怀素有上海友人杨天孙、饶于安。杨系一老太太,写的一笔十分娟秀清丽的字。先师关于纯正律研究的主要文稿就是杨誊抄的。杨给过先师许多生活上的帮助,但未论及婚嫁。先师去世后,我与杨女士有联系。饶于安是研究自然科学的,也对律学感兴趣,与先师交往甚密。我与饶先生有一面之缘,后来听说饶先生去了美国,如果他能看到这篇小文,希望与我联系。
潘怀素与乡贤词学大师夏承焘幼即交好。潘沦落之际,夏给过他帮助。我看到过夏给先师的一封毛笔写的5、6张毛笺纸的回信。我因喜好古诗词,时作学习吟咏。先师说我还未入流,有机会带我去拜识他的老友夏承焘。让我兴奋不已。
潘怀素在重庆北碚与张申府有一段轶事:北碚缙云山有一座相思岩,其地有树,树叶可当茶,色微红。古往今来文人骚客雅称其为相思茶。先师一日往游相思岩捡拾落叶相思茶一锦囊,持归赠张申府。隔日问张曰:茶味如何?张答曰:何能堪也!已弃之门外。先师因作“甜茶怨”。词曰:“少小长在相思岩,友清风、伴明月、沐朝霞、浴夕蔼,悠悠岁月,从不到尘凡界,弱质天生但自爱,若假惺惺作态,叫人喜欢,怎比得内江糖、川东菜,也不与碧螺、云雾、龙井、祁门赛,更不给达官品、财奴快。这番来,祇道是同荷露、伴梅雪,热腾腾为天下有情人共偿相思债,却不料被抛在门儿外。”张申府读之,击节赞赏曰:词味胜茶味多多矣!
我在先师去世后,曾整理过一篇文章《潘怀素的乐律研究》,发表在北京出版的《音乐论丛》1978年或1979年的某期上。某年,有署名“美国纽约东方音乐研究所李XX(忘其大名,记忆中似乎是位女士)在香港《明报月刊》某期上发表文章纪念杨荫浏先生去世,文中提及拙作,称拙作介绍的潘怀素先生的乐律研究”可能是20世纪最重要的律学论文“。这位女士是先师知音。我一直无法联系到这位女士。如果这位女士看到这篇小文,希望下顾联系hhq65@hotmail.com .我找到梁漱溟。潘怀素与梁漱溟相识相交于抗战时期赴重庆的轮船上。我读过一封梁给潘的信,因为那一笔行草十分漂亮高雅,印象极其深刻,我现在还记得原句是:”佛法不违世法,四真实之义最为通达,愿公宣扬。不胜祝颂之至。“时间在佛法几乎被彻底消灭的七十年代初期。
梁漱溟对潘的乐律研究很支持;我因先师之故,在以后同梁公的交往中也获得了梁的信任,成了忘年交,耳提面命,受教良多。记得起来的有关先师的有这样一些事。
潘将研究文章请梁转托章士钊带香港发表。梁对我说过,交托了章,但章没有办成。我曾问过梁:你和章是同辈人?梁说:不,章长一辈。
梁十数年来一直每月给潘寄钱资助其生活。梁的日记中有反映,潘则没齿不忘,时常向我说起。
我在先师去世后,将他的一些研究资料整理成文,呈交一份给梁。过了些时,梁交给我一封萨空了给梁的信,口气很恭敬,内容是说已把潘的文章转给音协主席吕骥了。
我曾想将先师遗文整理出版,定名为《潘怀素文集》,请梁题签作序。梁很快就题写了书名寄来,对于作序,则云:“我于潘老之学,全然一门外汉,不能赞一词…… 潘老固非躁释矜平之人,我不能为之讳,更不能斥其非。故作序之请,愧难报命耳。”
2003、7、23于地中海畔 2008、7、15删改而定(文内小标题为编者所加)◆
附:北京之春7月份周素子忆潘怀素文
“右派情踪”(十六)
(新西兰)周素子
潘怀素
我与潘怀素老人仅见过一次面,连续谈过近4小时的话。此次见面是蒙夏承焘先生热诚安排的。
夏先生是当代词学泰斗,为杭州大学教授,“文革”中作为“反动学术权威”被关押批斗后,长时冷落在家,蓄须韬晦。所居杭州大学宿舍在西溪18平桥第一桥道古桥边。居处界于留下与城区之间,我当时在留下村店做工谋生,凡假日进城,必经过先生寓所,常在那里坐谈、逗留。先生既是我哥哥周昌谷的忘年交,又是我的同乡先辈;我又是先生平生教学在途穷时最末的一个学生,添为“入室”弟子。
那是1975年之夏,我在留下,奉读夏承焘先生致书,嘱我于某日到他家与老前辈潘怀素老人见面云。正当盛夏,我身着淡蓝衬衫,蓝灰格子裙,戴一系黑带的草帽,师母无闻见了,大大赞美我的朝气哩。座间的潘怀素老人,其时80多岁,须眉皆白,背微驼,然神情开朗,无龙钟之态,随身带有一只硕大的沉重的手提箱。他为夏承焘同乡少年朋友,原是某音乐机构的专家,反右派斗争中划为右派失去工作,近廿年漫长艰苦的生活中是如何过来的,家庭情况如何皆不及问,通过见面交谈,知他在这廿年中,孜孜不倦仍于音乐的学理钻研不止,成果累累。在政策稍为松动的今日,他带着他的研究心得,数上北京寻找机会,日则到各部门、各要人处求见,请求推荐其成果,夜则枕着大手提箱,宿于各车站候车室。他曾找过日本留学时期老同学,当时仍据文化要津、红得发紫的郭沫若帮助。郭看了他的研究成果,说是“看不懂”,“无法介绍”,就此再没有理会他。
他没有渭滨遇文王的幸运,他以80岁的高龄,在寻求知音,寻找继承人。他此次来杭,一是知道法国蓬皮杜要来中国访问将经杭,希望他的研究成果有资格进入蓬皮杜艺术中心,想找到接近蓬皮杜的机会。另外想在省城物色一个可以承继他事业的学生,以便在撒手西归时,他的一生心血不至于白费。
夏先生对于潘怀素的研究硕果爱莫能助,但对于他要找一个学生继承事业一则,立刻想到了我。我原先是学音乐的,反右前在福建师大音乐系学习。夏先生觉得这是两全其美的事,既可代潘物色到人,又可提携我走出困境,找一个出路。我面对着尚在为理想奋斗的中国老知识份子,心中充满尊敬、钦佩又深感辛酸。我们坐在夏先生客厅的小圆桌边,夏先生夫妇外出办事去了。我已经将近廿年脱离音乐,我怕自己听不懂潘怀素先生深奥的音乐理论,故全神贯注,潘先生对我的音乐修养似乎毫不怀疑。他打开手提箱,里面全是文字手稿,研究数据。他边向我宣讲,边展示文字数据。他眉飞色舞地讲了近4个小时,竟毫无倦容。我当时还不到他一半年纪,反觉神情紧张,疲倦起来。其实,潘怀素老人的研究成果,即使4天4夜也讲不完的。那天他和我说的主题归纳起来有这么几个方面:一是根据研究,他得出中国音乐将是今后世界音乐趋向的领导,他将中国庙堂钟鼓音乐、民间打击乐器、丝竹乐器,所有的音率振动频率数据,加以详细的纪录,归结到亿、万、千位数字。尤其对庙堂钟鼓音乐的纯净、协和程度,他对之十二万分推崇。二是对西方音乐的十二平均律持批判态度。他说西方钢琴即以十二平均律原理创制而成的,用“平均律”的方法就不可能很协调,不协调即不纯。音乐的本质是以协和悦耳为主,“平均”之法,终究不够完美。三是他根据自己求出的音频,发明了以中国最纯美的5音振动频率的钢琴。祇要有机会,有资金,即可投入制造,进行弹奏。我看了那个纯音钢琴设计图,觉得反而比目前世界通用的十二平均律钢琴键盘来得简单、方便。潘怀素老人用恳切的眼光看着我说,这个钢琴将来就是由你弹奏的,它发生的纯美声音,将会震撼世界……。。如果我的眼泪不是在多年的折磨中枯干了,我一定会落泪!我虽然对千万位数的数字极不敏感,但我能清楚感知5声纯音之美,我应该舍弃一切,跟随老人徜徉在纯美的5声中,为之付出平生精力,也是值得的!记得少年时期,我尚在杭州音乐专科学校学习过,那时上海音乐学院的大哥大姐们特地来我校与我们交朋友,我和殷承宗建立通讯关系,我写信给他说,我恨自己不像莫扎特那样出生在音乐世家里,我为什么不在幼年接触钢琴。后来升学在福建音专被打成右派后,曾痛惜失去了与音乐的关联。可是目前,有这样的机遇,与音乐的缘份重新呈现。一位音乐家,肯把他的成就诚心传赠给我!祇要我愿意。可是现实生活,我有3个未成长、须要抚养的女儿,我不能没有为之活命的那点微薄工资。齐白石的祖母曾告诫孙儿说:“那见文章锅里煮啊!”对于潘怀素老人的诚心,一旦承诺,就要有始有终,我觉得我不可能为之付出一切。我深思后,慎重的说了我的想法。老人非常理解我,赞许我一丝不苟的态度。但他惋惜的说:“你是牛郎,这个事业是织女,隔着一条不能逾越的银河,我愿意作为鹊桥,成全你……。”
道古桥的一面之交,一席之谈,竟是我和潘怀素老人的最后一面。他后来的消息,均是夏先生夫妇告知我的。潘怀素在杭并没有机会见到蓬皮杜;他后来又自温州上京数次,均求告无门。他与一位崇拜者上海人朱姓女士结了婚。我不了解潘怀素过去的婚姻史,80多岁的老翁因事业的追求而臻结合,算得上“迟开的蔷薇”。约在1980年,在改正落实右派的潮流中,他终于被落实在北京中央民族音乐研究院,他的研究成果,备受重视,视若国宝。姜大公终于遇上“文王”了。他大约殁于1982年左右。
1990年,偶然在我杭州音乐专科学校俞绂棠老师(也是右派)处,得到了潘老先生的一些消息。俞绂棠老师晚年编辑《浙江音乐》并纂修音乐史。在他的材料中,我见到了潘怀素成果的资料,他的成就终于进了“史书”。但遗憾的至今未听说五音纯音钢琴的诞生。中国纯美的音乐是否能如潘怀素所言,将是世界音乐的前驱,是否再有人致力于这一学说的阐发,并付之实践,我期待着。 |
|
|
|
|
|
|
|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