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星期六刚下午五点多六姨就跑着进来了。一进门儿高兴地说:“小猛,看不见的战线,我们油田发的。我把我们师傅的票要过来了,咱俩去。六点十五的,现在就得走要不该晚了。”说着拉起我的手就往外走。
“我看过了让五姨去吧。”我说。
“我不爱看电影,还是你们俩去吧。不过你们得先吃点儿东西,别饿着去。”五姨说着就要去厨房拿吃的。
“不吃了,我不饿。你呢?”六姨问我。
“我也不饿,回来再吃吧。”我们俩来到街上快步向车站走去。
看电影时,六姨是那么专注,完全沉浸在故事情节里。以至在回来的路上还反复地哼着那首插曲。突然她停下来问我:“那电影里用的是朝鲜话唱的,你唱那中文词是谁教你的,对吗?”
“我也不知道,反正北京都这么唱。”我说。
“你把那歌词儿给我说一遍。”六姨对我说。
我便将歌词说了一遍。
“嗯,还行。”六姨把歌词唱了一遍,余兴未尽地说:“咱俩编第二段儿歌词儿,看谁先编出来。”
我兴奋地说:“好,预备…开始。”便在心里琢磨起来,这是我最爱干的事儿了。
啊,朋友我们分别何时才能相见。啊,欢乐已去只有梦中怀念。蓝天白云为我们祈祷,海风把我们心儿送传。远方的情人啊,千里共婵娟。
“六姨,你听这样行吗?”心里想着柳云我很快就编了出来。
“什么?你都编好啦?我这儿一句还没编成呢。快唱一遍我听听。”六姨半信半疑地催促我。
我看了看四周无人便轻声唱了一遍。
“真不错,你行啊你!好好学学长大没准儿能成个诗人、作家。”六姨一个劲儿地夸我。
“上哪儿学去呀,五年级都没上完就文革了。小时候我还真想过长大当个作家,我要是当了作家肯定会把我妈和你写的特美!只可惜呀,这辈子甭想喽。”我有些伤感地说。
“那也未必。世界上自学成才的人多啦,我看你成。关键是要努力,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六姨发自内心地鼓励我。
我愧疚地低下了头,心想:六姨,我只能辜负您的期望了。现在我甭说想当作家,就是想坐在家里也没门儿啊。
“哎小猛,你是不是恋爱过呀?不然你怎么能写出这样的词儿呢?”六姨突然问我。
我不想对六姨隐瞒,但又不知从何说起,便搪塞着说:“我是喜欢过一个女孩儿,但不知那叫不叫恋爱。”
“呀,还真让我给猜出来了。人儿不大还挺全活,说来让六姨听听。”六姨饶有兴趣地问道。
我便一五一十地把我和柳云的事讲给了六姨。当讲到柳云失去纯真的痛苦时六姨掉下泪来,见此情景我停了下来不讲了。
“讲啊,你怎么不讲了,我非常想听。”六姨边擦眼泪边催着我。
我只好又讲了下去。直到讲完六姨再没出过声儿。许久她才说:“有些事儿还是忘记了好,不然会伤人的。姻缘是命,人不能跟命争。”
说这话时她眼睛看着虚无,似乎在缥缈间找寻着什么。那神情似雕像般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
第二天上午三姨来了。她的装束着实吓了我一跳,我不敢相信这是南开大学的教授。她内穿一件皱了巴几磨破领子的衬衣,外套一件花条条的毛背心。那花色配的是那么别扭,红的和灰的相接,粉的和黑的互连,把人的视觉搅得一塌糊涂。那条条的宽窄也没规则,有的宽十来公分,有的窄的仅仅一公分。而且一会儿宽窄相连一会儿又窄窄作伴,穿成这样的人肯定是哭笑不得。裤子还算没毛病,是一条普普通通的土灰色布裤子。那鞋简直让我无法形容,鞋的原装儿是一种树皮色舌头两边有两片松紧布的胶底鞋。她左脚穿的那只有一边松紧布已没了,是用手缝上了一块白布,我就是从这只鞋上看出它的原形的。右脚那只我实在看不出那是鞋,从脚心到脚面处完全是用黑布包的。那两只脚并在一起时使人啼笑皆非。我猜测三姨在下放接受改造时绝对不会立正站好,因为那两只鞋使她的腿根本就并不到一块儿。
可从气质上我一下感觉到她浓郁的文化底蕴和深深的教养。她优美地语调,贴切地措词,娴雅地举止使我想起了妈妈。三姨的脸形、体形、五官的轮廓都很像妈妈。只是她的五官没有妈妈那么细腻,而且皮肤很黑。也许是在农村劳动风吹日晒的原故吧。
“三姨,您好!”我大声地叫了她一声。
“嗳!你好。个子真高,长得像我大姐。你妈妈好吗?”三姨笑着答道,这一笑更像我妈了,我顿时感到十分亲切。
“我妈很好,她可想你们了。”我回答着。
“你两岁时我去北京见过你一回,一晃儿你都这么大了。你妈妈真不容易,文革开始时没少受罪吧?”三姨关切地问着。
我将妈妈被批斗病倒住院前前后后大体上说了一遍。怕她们伤心最后用外公的话说:“好歹咱家还都活着,比起那些死去的咱家就算够幸运的啦。”
“是啊,是啊,活着就有希望。”三姨点点头说。
快中午时三姨、五姨去厨房做饭。这厨房是公用的,所以她们是等别人都做完了才去做的。六姨一看吃饭还早就拉我到外面去溜达了一圈儿。回来时一进院门儿,我听到屋里有两个外国人在说话,就向六姨投去惊奇地目光。
“三姐和五姐聊天儿时从来都是用英文。”六姨笑着对我说。
哇,真想不到她们的英文这么棒。三姨本身是英文教授,可五姨是个唱戏的呀。我暗暗地在心中佩服着她们,到这个年龄在这种环境中还能不断地学习英语。可惜命运却让她去种地,这难道就是社会主义的各尽所能吗?
当生产关系把生产力束缚成负数时那社会一定是倒退的。建国以来的经济发展实际情况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三姨吃完午饭没多会儿就说:“回去了,晚上还要给孩子们做饭。小猛,三姨那儿还没个正经住处,等下次你来时我可能就安定下来了,你再到我那儿去玩儿啊。再见!”说罢便走了。
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我默默地想:谁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呢?对,我这儿还有好多全国粮票呢,三姨肯定需要。
我飞快地追上三姨,把所有的全国粮票都给了她。三姨有些惊奇地说:“你哪儿来的这么多全国粮票呀?”
我说:“是我姐姐她们拿回来的,我家用不了。我妈妈让我带给您,我差点儿给忘了。”
三姨拿着粮票激动地说:“谢谢你妈!你妈那么难还想着我们,真难为她了。替我好好谢谢你妈妈。”
目送着越走越远的三姨,我在心中为她祈祷:祝你一生平安,学有所用,重返教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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