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把所有该看的人都看了后我便回到了北京。我是上午十点多钟到的北京站。一到北京就不由得紧张起来,看看时候还早我又没什么事儿,想走走可能会放松些,便信步向王府井大街走去。
顺着人流我走进了东安市场。那时的东安市场有两个门儿,一个正对着百货大楼。进去后先向东再向南一路走去,两边都是单一商品的铺面。有卖鞋的,有卖服装的,有卖自行车的,有卖日用百货以及糖果糕点等等,应有尽有。走到尽南头儿有一个门儿,出去就是八面槽胡同了。挨着这个门儿内有个小吃店,是地道的北京风味。小吃店的楼上,也就是二楼是著名的东来顺饭庄,那儿的涮羊肉自然是全国闻名了。
香味把我引到了二楼。我走到尽里边儿找了个旮旯儿的桌子坐下,巡视了一下四周,看没人儿注意,我便等着服务员来开票儿。
其实有的是空位,没几个人儿吃饭。但我自从文化大革命以后就属黄花儿鱼了——溜边儿,到哪儿都找犄角儿旮旯儿。无论在哪儿,只要是有人儿的地方儿我都会找一个我看别人儿容易别人儿看我难的地儿呆着。
毛主席不是说“世界上凡是有人群的地方都分左、中、右”吗?我左、中、右都不是,我是边儿。尤其是从学习班跑出来时就更这样儿了。而且不管我做着什么,眼睛总是不停地四顾,察看是否有雷子(警察),恐怕被干拍(那时警察不是非看到作案才抓而是看你可疑就抓)折了。有时人家无意中看我一眼都能使我心跳,不时的拿眼角扫人家,直到人家走了我才心定。
想起那时真够累的,光在这方面每天不知要死多少细胞。
涮锅儿上来了,白菜、粉丝、糖蒜、辣椒油、香菜、芝麻烧饼、羊肉片儿、一小碗佐料儿,足足摆了一大桌子。烧饼烤的焦黄,香喷喷的味道直扑鼻眼儿,那味儿馋的人一个劲儿的嚥口水。羊肉片儿切的薄如纸张,而且完全是手工切的。那叫技术!再说这佐料儿,端过来时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儿。可当你涮好几片儿羊肉沾上点儿佐料儿往嘴里一放时,姥姥嘚,倍儿香!那鲜美的味道甭提了。据说这佐料儿是独家密方儿,除了东来顺儿哪家儿也配不出来。
半斤一盘儿的羊肉我一连撮了三盘儿,还外带两个烧饼。伸手去夹第四盘儿时手抬不起来了,吃累了,肚子滚瓜溜圆儿,实在是吃不下去了,这才结帐走人。
时间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都是宝贵的,人的生命就是在不停地时间中失去的。而它对于我却是多余的,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度过这一生。甚至于每一天都让我感到是那么漫长。我像一个腐朽的贵族挥霍金钱一样挥霍着时间,尽量地打发着每一时每一天。正应了北京那句话:吃饱了混天黑。
我不知怎么来到了一个澡堂子,叫[清华池],在东四大街。想起洗澡是打发时间最好的方法,便走了进去。
服务员正坐在柜台后边打哈欠,见我进来了懒洋洋地用定兴话说了声:“几位?您里边儿请,搓澡儿呗?”
浴池里没几个人儿,服务员引我到中间一个床位,我摇摇头自己走向了最里边儿的一个床位。脱掉衣服,把所有的衣物锁在小柜儿里后我跳进塘池泡起了热水澡。俗话说“饱洗澡,饿剃头”,吃饱了在热水里一泡还真是舒服。我头枕池边迷迷糊糊来了睡意。就在喷头下冲了冲回到床位上想先睡一会儿。刚躺下对面来了三个人,一个三十上下,中等个儿,身材挺健壮,高鼻梁满精神。另两个像学生,一个满脸疙瘩,那一个浓眉大眼挺好看。看样子这俩人比我大不了两三岁。服务员好像跟他们很熟,看他们脱完衣服便装在筐里说“洗了啊!”拿着就走。
咦,这里还管洗衣服?
“服务员儿,我也洗衣服!”我向服务员喊到。
“好咧,稍等。”服务员向我走来:“洗一件儿两毛五,你这是三件一共是七毛五。”我交了钱后服务员把我衣服拿去洗了。
“小哥们儿,哪儿的?怎么着,刷着呢?”那满脸疙瘩走到我眼前小声问我,顺手扔给我一根烟坐在我旁边的床上。我警惕地打量着他,又看了那俩人儿一眼心想:看这样儿他们倒不像是雷子,可我有跟他们认识的必要吗?
“师哥,看样儿他不像是外边儿玩儿的,你看走眼了。”疙瘩脸转过头儿对那壮壮的人说。
师哥?他会不会就是我早就在学习班儿听说过的行走江湖,威震陇海线儿上的“新疆工二师”的师哥呀?那会儿学习班儿的小流氓儿一提起师哥来眉飞色舞,佩服得五体投地。说他武功了得,飞檐走壁,酷爱结交朋友,为人仗义。陇海线儿上沿途各地的玩主见了他没有不拜服的。有的人还说是师哥兄弟,跟师哥在陇海线儿如何如何,说到兴奋处儿时你千万别站他对面听,要不能喷你一脸唾沫腥子。
“没错儿,我是刷着呢。”我想见识一下儿,便装作满在行儿的回答了他。跟着问他:“你刚才叫的师哥是不是工二师的陈永安?”
“玩鹰的,还能让鹰给啄了眼。别看他白白净净挺老实的,真玩起来,准是个好样儿的,还肯定倍儿仗义。”那壮壮的人搭了话。
“那还有错儿,他就是玩儿的倍儿稳、绰的倍儿响、大名鼎鼎的师哥陈永安。怎么着哥们儿,过来认识认识吧!”疙瘩脸高兴地说。
我看师哥正看着我,便走了过去。
“这是师哥,这是小胖儿,大名儿宋杰。我叫殿环。哥们儿你怎么称呼,什么绰号儿?”殿环介绍了他们又问我。
“我叫沈猛,没绰号。”不知为什么我说的是真名儿,没说出绰号儿来让我有点儿自惭形秽。一看自己就不玩儿,连绰号儿都没有。忽然想起在学校和那帮院儿派的打架时曾有人叫过我“独鲁”,可张了张嘴没说出来。
“为什么刷呀?刷多少日子了?”师哥问我。
“从学习班跑出来的,头一回三个多月,这回还不到一个月呢。”我说的全是实话,我想跟他们一块儿玩儿,离开北京到全国各地去跑跑。
“会什么,指(靠)什么活着呀?”小胖儿插了一句。
“玩儿货。”我怕他们不带我玩儿,又不想说出搬大闸的事儿便说了句瞎话。
这时服务员端着一壶茶走过来。
“再来一壶。”师哥对服务员说罢又对我说:“兄弟,你先自个儿抽颗烟慢儿慢儿喝着茶,我们去洗个澡回头咱再聊。”
说着他们三个围上浴巾上浴池洗澡去了。
我第一次正经八百地抽起了烟,躺在那里想着到底跟不跟他们一起玩儿。跟他们在一块儿倒是同流合污,他们是正经玩主,比那些土流氓见多识广,表面也不流气。但危险性大,人多嘴杂容易出事儿。可自己一个人儿一天到晚像个孤魂野鬼太闷得慌,就连今儿晚上住哪儿还不知道呢。嗐,反正这辈子也不会有什么指望了,就跟他们混吧。这么一想心里倒踏实多了,不一会儿睡着了。
“同志,您的衣服洗好了。”服务员送衣服来惊醒了我。我睁眼看时他们仨也刚刚醒。
“来,抽烟。”师哥扔给我一颗烟,殿环点着火儿凑了过来。
“师哥,今还干活儿吗?要干可到时候了。”小胖儿看着手表问师哥。
“刚认识这小兄第,晚上咱们上全聚德。今儿就歇了吧,咱又不缺页(钱)子。”师哥慢儿慢儿吸着烟说。
“师哥,要不你和这哥们儿在这儿歇着,我和小胖儿蹬趟大九(9路无轨电车),完了回来找你们。”殿环说。师哥想了一下儿说:“这样吧,甭去全聚德了,7点整咱们便宜坊见。”
殿环和小胖儿穿上衣服走了。师哥对我说:“咱们也走,跟我找个人儿去。”
我们俩穿好衣服走到门口时,服务员冲师哥点点头儿说:“走啊,有时间就过来。”
师哥掏出一盒大前门烟扔给他说:“下回见。”
师哥没说去哪儿,我也不问就跟着他来到了东单上了10路汽车。上车前他对我说:“你跟我办点事儿去,别干活啊(偷钱包)。”
我点了点头,心说:您说那活儿我也不会干呢。
不过从他们一提到干活我就想好了,只要和他们一块儿我就必须学会偷钱包。否则是玩不到一起的,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跟蓝平在外边儿跑那几个月我天天看着他偷,方法手法早就看熟了。只要胆儿大就行,折就折了,反正在哪儿都是混日子。
这时的我就如同在下坡的盘山道上开着一辆没有刹车、方向盘又坏了的汽车。明知前边儿是悬崖绝壁却任车子跌跌撞撞地向悬崖奔去,根本不怕车撞在山岩上,也许中途撞上山岩反而能使车子停下。
到了西单师哥说下车,我随着他下了车又向宣武门走去。到了校场口胡同西口第一个院儿,他对我说:“你站胡同口儿等我,我一会儿就出来。看着点儿,有警察来就吹口哨儿。”
“我不会吹口哨。”我说。
“不会吹口哨儿?”他有点儿不相信地看着我:“那你就唱歌儿,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大点儿声儿!”
我说“行”,他就进了院儿。
我站了一会儿,看看没事儿就掏出烟来。刚要点上,忽然有一个女孩儿匆匆从我面前跑过。跟着后边儿追上来三个男的把她围在中间,对她动起手脚来。嘴里还不干不净地说:“臭圈子,敬酒不吃吃罚酒,追你丫这么半天不理我们,拿他妈什么糖啊?找轮呢!”
其中一个还用一只手搂住她脖子另一只手伸进她衣服里乱摸着。那女的嘴里骂着臭流氓使劲挣扎。
拍婆子的我见的多了,大多都是女方不乐意时男方顶多死皮赖脸地缠会儿,再没戏也就算了。这么粗暴野蛮的,而且还硬摸人家那儿,我还是第一次见。这纯粹是地地道道的地痞无赖,太欺负人了。刚想上前帮那女的解围,只见一个身影从斜刺里窜出。啊,呀两声儿两个地痞已各奔东西的摔出丈外。那强行搂抱女人的地痞一愣,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儿已让那人把他一手背后的按着跪在地上。
原来是师哥,我都没看清他是怎么出的手。太快了,我看那些粱山好汉也未必有这本事儿,如此侠义。真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对师哥肃然起敬。
那趴在地上的地痞脸贴着地说:“大哥我服了,怎么称呼留个名儿。”师哥见他服了便松开手轻蔑地说:“谁是你大哥,就你们这下三烂样儿也配问我名儿?别给玩主丢脸了。”
他对我一呶嘴儿说:“咱走。”
我俩大步向宣武门走去。走在师哥旁边我有点儿雄纠纠的感觉,我为认识这样儿一个玩主而兴奋。
“大哥小心后边儿!”
随着一声女人的惊叫师哥闪身向右的同时,一掌把我推向左边。嗖——随着风声一把锃亮的三棱刮刀从背后刺来,说时迟那时快,师哥飞起一脚“啪”的将那刮刀踢到了空中。那地痞一看偷袭未逞转身就跑,我一伸腿将他绊了个大马趴,顺势骑在他身上举拳就打。
“算了,放了他吧。”师哥把我拉起小声儿对我说:“这儿不是打架的地方儿,小心折喽。”
那痞子爬起来没命地跑了。
“现在刚六点半,这儿到前门也不远儿咱溜达过去。”师哥看看表说。
我们俩边聊天儿边向前门走去,提起刚才那事儿我说:“那仨痞子真没劲,拍婆子也没这么拍的呀。愣搂强拽,真不玩儿,纯是色憋的。”
“你拍过婆子吗?”师哥问我。
“怎么说呢,就算是拍过吧。”我想起和佩猴子、巴铎那次。
“我们叫带圈子,不过我从来没带过。煽一竿儿(上一次床)就吹了有什么劲啊。盗亦有道,虽说人家管咱们叫流氓,可我不这么看。我告诉自己叫玩主,是玩世不恭但能主宰自己。我以前是不偷的,66年文化大革命刚开始时被作为社会闲散人员发配到新疆。什么叫闲散人员?是你这社会安置不了那么多年青人的工作而又不允许他们自谋出路造成的,是你政策的失败产生的这闲散人员。可你政策的失败却要让我们来承担,说什么支援边疆建设?为什么去的全是平民子第?而且还是武装押送。搞什么净化城市,是谁弄脏了城市?文化大革命从抄家、破四旧、批斗地富反坏右、打砸抢到揪斗走资派、武斗,把北京以至全国搞的乌烟瘴气。死了那么多人,用鲜血染红了北京城。难道这就是你要的净化?而这净化的背后是让我们去肮脏,让千千万万的平民子弟背井离乡在大漠中用黄沙洗泪。凭什么我们的命运要你来安排?凭什么一个有思想、有情感、有追求、活生生的人不能够选择自己的人生?我就不信州官可以放火,百姓就不能点灯。”
他忽然不说了,看着我问道:“我说这些你不爱听吧?你会不会想一个流氓居然也敢谈论社会。”
“非常爱听。我觉得你像巴尔扎克写的高老头儿里面儿的伏脱冷。他对吕西安说过这样一句话,‘在这个社会里只能做一个逍遥法外的人’。”我很诚恳地对他说。
“说的太好了,这一句话就把我想的全说出来了。你很爱看书吗?”师哥问我。
“小时候很爱看,现在根本就不看了。”我说。
“你真不应该走这条道儿,糟蹋了。”师哥惋惜地说。
看的出来他说的是真心话。我忽然发现他跟我说了这么多话没带一个脏字儿。他有思想,看问题挺尖锐。分析的对不对我不敢说,但很深刻。这样的玩主不多,我真想多认识几个。
“师哥,刚来呀?我们等半天了。”刚到便宜坊殿环就从一边儿钻出来说。
“哦,让你们等了。走,进去吧。”
师哥回答他后我们进了便宜坊,要了个包间儿。
“一只鸭子、一达薄饼、鸭架做汤,一个糖醋鱼、一个酱爆鸡丁、一个素炒菠菜、一个拼盘儿再来瓶二锅头。”殿环熟练的点完了菜又问师哥:“够了吧?”
师哥点点头说:“够了。”
小胖儿递给每人一根儿烟,我忙给大家点上。殿环笑着对师哥说:“今儿我们哥俩差点折喽。”
师哥马上问:“怎么回事儿?”
“我们俩拿(偷)了两份儿一洗(看)才五张(50元)儿,我说再蹬两趟大3,谁知让雷子(警察)给盯上了。小胖儿冲我使了个眼色就往中间儿走,我立刻就明白了,也往里走了一点儿假装不下车。到了西单那站车门儿刚要关,我们俩一个从前门儿一个从中门儿突然跳了下去。那俩雷子想下车已来不急了,有一个胳膊还让车门儿给夹住了。另一个急得敲着车门儿喊‘小兔崽子,你跑不了’!我们俩撒丫子就钻大木仓胡同跑了。”殿环说完了深深吸了口烟。
小胖儿接过来说:“我们俩一看今儿不顺就说歇了。从民族宫坐10路回来时西单那站上来一人儿大包儿小包儿提拉着,一看就是个赶火车的外地老帽儿,天窗儿鼓鼓的肯定倍儿肥。我一看送上门儿来的哪儿能不要呀,等快到天安门这站时我挤过去给出了。下车后一洗全是干页子(没钱包就是钱)整整30张儿。”
他说着就要往外掏,看到服务员端菜来了才没拿出来。
我拿起酒来给大家斟上举起杯子说:“我不会喝酒,可今儿为了我们刚认识和我敬佩师哥的为人我敬大家一杯。”
大家都把杯子举了起来说“干”一饮而尽。
便宜坊的烤鸭名不虚传,皮稣脆焦黄,入口即化,香不可耐,使人胃口大开。大家开怀畅饮,甩开腮膀子撮了起来。他们仨很能喝,一瓶儿酒一会儿就喝光了。
“师哥,今儿高兴,再来一瓶儿吧。”小胖儿对师哥说。
“常言说的好,‘饮酒不醉最为高,好色不乱乃英豪,不义之财君莫取,忍气饶人祸自消’。在江湖上跑的人,做不到这几点就不配称江湖中人。有人会说这偷来的钱不就是不义之财吗?错了,江湖上偷为正,尤其是偷那些有钱人的。他为什么丢,因为他有,没有他拿什么去丢啊。就拿小胖儿刚刚出这份儿来说,那人是平民百姓吗?平民百姓一年才能挣这么多。每月省吃减用将将够维持生活,怎么可能有这么多钱呢。是公款?那好啊,水浒里的好汉们专门打劫偷盗皇亲国戚地主老财。‘智劫生辰纲’就是咱的榜样,搁现在讲皇粮就是公款。小胖儿刚才就是在抢皇粮,是四大胆儿之一。”
“什么是四大胆儿?”小胖儿瞪着大眼问。
“劫皇纲,抢皇粮,摸虎逼,操娘娘。这都不懂,玩儿不玩儿啊?”殿环嫌小胖儿打断了师哥的话抢着回答了他,还撇了撇嘴。
“别踩估(看不起)人啊,就跟你多懂似的。“小胖儿也冲殿环撇着嘴。
其实我也是头一次听说这话,只不过我在心里正啄磨四大胆儿应该是什么,嘴上没问罢了。
“行了,咱们还接刚才的话。这酒色财气的忌语咱们得记住,酒就喝到此为止。都吃好了吧,咱颠儿(走)了。”师哥说罢站了起来,我们也都站起来向外走去。
刚到外面,一个女人迎面走来。她站在师哥面前,欲言又止。我一下认出她是刚才被那三个地痞欺负的女人,便对师哥说:“师哥,这就是刚才咱们为她打架的那个女的。”
师哥也认出她来,便对她说:“你有事儿吗?”
“谢谢你---谢谢你刚才救了我---”她好像有什么话还要说.。
“这谢什么,我只不过是看不惯。你一直跟着我们吗?”师哥问她。
“是,我一直等在这儿。不过我没别的意思,我---我想---”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哦---你是不是没吃饭呢?没关系,别不好意思,给你这十块钱去吃饭吧。”师哥说着掏出钱来递了过去。
“不,我不要。我---”她把两手背在后面退着躲开师哥手中的钱。
“我想跟着你,你带我吧!”突然她又上前一步坚决地说。
“我带你?不不,我们几个都是男的插进个女的不方便。再说我从没带过圈子。不行,绝对不行。”师哥摇着头说。
“我不是圈子,我是插队学生。我受不了大队书记对我的纠缠跑回了北京。我父母都在干校下放家里没有人。我太憋闷了,出来到街上走走才让那三个流氓给盯上的。如果不是你救了我,他们肯定会把我---”她急切地解释着。
“你就不怕我们也是流氓?”师哥不解地问她。
“不,不怕。你跟他们不一样。今天我既然说出来了,就决不收回。我跟定你了。”她柳眉竖起,杏眼瞪圆,小嘴绷紧,透着那么倔强。
殿环、小胖儿不知怎么回事儿急忙问我,我便把经过说给了他们。小胖儿一个劲儿地惋惜没能亲眼看到师哥的身手儿。
“师哥,带上她吧。正好我们一直就想有个嫂子呢!”殿环劝师哥。
“对,师哥。她盘儿还挺靓,能配得上你,不丢份。”小胖儿也跟着敲锣边儿。
“可晚上怎么租旅馆呀?多租一间花点儿钱倒无所为,关键是咱那介绍信上没写有女的呀,公章和涂字灵进北京前都扔了。”师哥为难地说。
“再刻一个啊,你不是会吗!”小胖儿说。
“那也没那么快呀。这会儿都十点多了,我也不能蹲的马路上刻公章啊。”师哥笑着说。
“你如果答应带我,我就有办法。”那女人说。
“这不是已经答应你了吗,要没答应干吗为你考虑租旅馆呀。你就说吧!”殿环催她道。
“不行,他必须亲口对我说。”她两眼直视着师哥,似乎说只要你亲口答应我,那我这一生都是你的了。
“好吧,我答应你。”师哥郑重地回答了她。
“太好了,我可以说,但是你们必须按我说的做。住我家去,又省钱又方便,我天天给你们做饭,省了老跑外面吃。我家有三间屋就我一人儿,足够咱们住的。”她兴奋地说着就拉师哥走。
就这样我们住在了她家。
在去她家的路上,师哥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林婄”。
从第二天起我就和他们一起上班儿了。由于我没把折不折当回事儿,也好歹出了几份儿, 居然没让他们看出来我以前就没干过。不过这几份儿总共不到一百块钱,跟他们比起来逊色多了。他们是轻易不出手,可一出手就有。有时他们也会在一站地内连偷几份儿,那是因为都是肥的舍不得放过才冒这种风险的。
那会儿新街口儿有个佛爷叫独眼龙,号称一站七。是说他有一次和东城的佛爷叫碴巴儿(较量)出货,他一站地出了七份儿,对方服了。自此一站七就成了他的绰号儿,传遍了四九城儿。那时北京的小流氓在跟别人打架时就吹嘘自己和小混蛋儿(新街口儿一个流氓,是个亡命徒,也是个汉子。在文革初期专与红卫兵、高干、院派子第做对。在一次军、院派联合围剿中只身被围在西直门外展览馆,死于乱刀之下。当时对方曾许诺只要他说声儿服就留他一口气儿,但他却说从我小混蛋儿嘴里永远说不出这字儿来。最好别给我留气儿,要不以后你们一个也活不了。像许云峰一样视死如归了。)如何好,如何在一起玩儿过。当和别人儿吹牛比吃喝比有钱时常常会说自己和一站七如何如何。
现在看到小胖儿殿环他们的技术,我敢说如果像独眼龙那样不管有钱没钱,是钱包就偷的话他俩一站十都没问题,除非车上乘客不到十个。
偷已成了他们的职业,称为上班干活儿。已经成为习惯,一天不做心里就空荡荡的,如果丢掉一份儿肥的没做的话,他们会可惜地捶自己脑袋,好像丢了自己的钱一样。
我被他们的敬业精神羞愧的无地自容,深感不安。自觉与他们很难长久为伍,几个月以后我开了小差儿。临别的前几天我为了给师哥留个纪念,将那小玉麒麟送给了他。
我是选择了这一天走的。那是七零年秋末的一个晚上在20路汽车上,小胖儿看到一份坐窗(在公共汽车座位上坐着的人胸前的兜儿),对我说“挡个帘儿”(遮挡)便站到了那人旁边儿。车上人很少,斜对面儿有个人的视线刚好对着那人的坐窗儿,我便站在中间儿挡住那人视线。小胖儿出了那份儿后向车后门儿走去,路过一个人时看到那人屁门(屁兜)鼓鼓的便趁擦身而过之机将扣儿弹开,回头儿对殿环说“锁(扣儿)开了”。可殿环没听到,如果小胖儿再走回来自己去出就太明显了,那人很可能会醒(发现)。于是我便走了过去站在那人旁边,因为扣儿已开了,我只等停车那一晃时再出随即下车。谁想此站是前门大街车堵得半天不动,殿环在前门儿看到后走了过来,轻轻地对我说“你手潮(技术差)我来”。我便往旁边挪了挪让给了他。大概是他俩在车上频繁的走动引起了一个下班警察(我肯定他不是专门在车上抓小偷儿的,不然当小胖儿将那份儿出了时他不会不知道)的注意。而殿环在车门儿开启的一霎那出了那份儿。
我们刚下车那个被殿环偷了钱包儿的人醒过闷儿来,一摸钱包儿没了大喊一声“有小偷儿,抓住他”!那警察也是在那站下车,他一把抓住了殿环。师哥见此情形也抓着殿环说,“走上派出所”便拉他拐进打帽厂胡同,那丢钱包儿的人也跟了进来。我知道师哥是看前门大街人太多想进了小胡同再救殿环,便挡在那丢钱包的人前面儿慢慢儿走。师哥一看机会到了,假装拌了个跟头向那警察身上撞去,同时把殿环向前一推,殿环撒腿就跑。那警察被撞了个趔趄,愣过神儿来去追殿环, 丢钱的那人也追了过去。刚跑出十几步时,殿环已钻进了一条横向的小胡同。待他们明白过来再找师哥时,早不见人影儿,师哥已扎进前门大街的茫茫人海。
我为他们庆幸着,在佩服师哥机智的同时又想:如果师哥那一下儿没得逞,为了救殿环他势必会与那警察打起来。凭这几个月对师哥的了解我相信他会的,他宁可自己折了也不会见死不救。他是一条汉子,是一个能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是我所见的流氓中唯一让我佩服的人。但是如果在这种情况下需要我出手时我会做得到吗?不会,我深知我做不到。我不是怕折,更不是怕打架。我是下不了手,我觉得偷了人家还打人家太说不过去了,于心不忍。我认为这时只有跑,跑不了也只能束手被擒了。可是万一今后碰到这种情况我不出手相救的话他们肯定会认为我这人不够意思,太不仗义,我是解释不清的。关键时刻让师哥误解我不仗义,更主要的是他会责骂自己瞎了。这会使他比什么都伤心,因为他是一个非常自负的人,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与其到那时伤害他,还不如现在就分手。
说心里话我真不愿和师哥分开,他这人很好,这些日子一直像个哥哥一样的照顾我。现在我要不辞而别了,不管你能不能理解我但总比将来让你误解我、恨我、自责、伤心要好的多。
别了,师哥。在玩主中你永远是我最敬佩的人。
我像一个鬼魂儿,漫无目的、孤独地在大街上唱着拉子之歌:“啊,到处流浪。啊,到处流浪。命运唤我奔向远方,奔向远方,到处流浪。啊,到处流浪,啊,到处流浪。孤苦伶仃,遥眺四方,我看着世界像沙漠,四处空旷没人烟。好比星辰迷惘黑暗当中,阿巴拉古。命运虽如此凄惨,我一点也不知道悲伤,我一点也不觉得悲伤。我忍受着心中的痛苦,幸福的来歌唱,来歌唱。命运啊,我的命运,我的星辰,请你回答我,你为什麽如此痛苦的捉弄我,阿巴拉古------”
原创作品谢绝转载 版权属:zhangcy319@hotmail.com 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