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五年级的那个暑假父亲送我和弟弟去徐家汇衡山路的那个本家亲戚家小住。那个亲戚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一条腿摔断过,走路需拄拐仗。他那时老伴过世了,家中只有他与他的养子,一个小名叫天津的老三届高中生。那老人觉得家里太冷清,要父亲送我们兄弟去他们家增加点热闹与生气。我们兄弟去时兴致勃勃,但很快便受不了那里的沉闷无聊,加上那老人在夜深人静时里经常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声咳嗽和吐痰,使我们睡眠之中觉得恐怖,于是弟弟便吵着要回家,两三天后父亲来接弟弟,我也想与父亲一起回家,但父亲劝我留下再陪陪那个老人家,我于是颇为勉强地做了留守部队。 我留下之后一两天,便后悔没有与父亲一起回家。原因是那院子里有个叫小弟的孩子,同我一般大,有一天同我打架,他打不过我,鼻涕眼泪地跑去老人那里告状,害我被那老人家训斥了一通,还有那个养子天津也在边上冷言冷语,使我心里颇感愤怒。但更糟糕的是那个打不过我的小弟向我发出威胁与恫吓,他要我等着,说他会找人来给我“吃生活”(上海话“揍人”)。我嘴上强硬,装得毫不害怕,但内心十分紧张,后悔没有与父亲一同回家,远离这个危险的是非之地。 接下来的两三天,我窝在老人家里躲避危险。但太过沉闷无聊,忍耐不住,两三天后终于还是跑去院子里玩耍。结果立即被小弟领着一个大块头堵住了去路。那个大块头其实就住在老人的楼上,后来知道其名叫做跃进。跃进与我一般高,但比我强壮厚实许多。假如把那个小弟比作菲律宾,那么跃进就是菲律宾背后的美国佬。虽说收拾个把菲律宾不在话下,可是与跃进那样的大块头美国佬交手,犹如以卵击石,我是必败无疑的。跃进一步跃进到我的面前,挡住我的去路,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出手推搡我,我眼见没有退路,知道这顿“生活”(挨揍)难以逃脱,横下心来垂死挣扎出手回击。眼见擦枪走火的小打小闹就要上升为全面战争,说时迟那时快,天津忽然从天而降出现在面前。天津插到我们中间,将正互相推搡着的我与大块头跃进拉到两边,如中流砥柱一般力挽狂澜将一触即发的全面战争制止在千钧一发之时。 天津及时扑灭战火后,趁热打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唾沫横飞讲了一通大道理,大意是那个大块头跃进和我还有菲律宾小弟都是阶级兄弟而不是阶级敌人,将来都是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是同一条战壕里的战友,所以应该团结友爱互相帮助。决不能做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让阶级敌人看笑话。之后天津又建议我们一起去他家里下象棋。说打架不是本领,棋下得好才让人佩服。他问大块头跃进敢不敢同我比比谁的象棋厉害。跃进和他的菲律宾小跟班说:下就下,走,现在就下。于是我们即刻化干戈为玉帛,一起去老人家里下象棋。 那个下午我与大块头跃进还有那个小跟班小弟下了一下午的棋,他们两个不是我的对手,总是陷入我的套路,不是被我“抽车将”,就是被我偷吃了马或炮。他们开始对我刮目相看,后来简直有点佩服本人。我们成了好朋友。天天在一起下棋玩耍。他们又带来了其他的小孩与我下棋,有的比我大好几岁,也都下不过我。跃进还带我去他家玩,向他爸爸介绍我。他爸爸是残废军人,参加过淮海战役,腰里多出一个肚挤眼,是淮海战役中子弹钻出来的。有一天,跃进又同我下棋,天津在边上看,一边时不时地做两句点评,跃进忽然说:天津,你同他下下看嘛。天津怕输了没有面子推脱不下,但我也说要同他下。他推托不过只好与我对弈。结果连着输我了两三盘。那之后,跃进他们对我更加佩服了。 我在快乐之中浑然不觉时间流逝,也全然忘记了初来时候的沉闷无聊和老人夜里恐怖的咳嗽和吐痰声。三周之后父亲来接我回家时,我甚至有些依依不舍,但我在那三周里忽然自信暴涨,觉得自己棋艺大为精进,是时候回家与父亲一决高低了。(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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