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性格:明恩溥篇
性格还是风气
杨道还
(1)
国人对明恩溥的《中国人的性格》(Chinese Characteristics (1894))需有反思的基础来读,身在国人中,才能真正读懂此书,而不陷入迷惑。
此书所讲是明恩溥从某一距离“客观”的观察,但其中夹带的种族意味是有害的。明恩溥未必是一个种族主义者,但以作者时代泛滥的社会进化论,殖民主义,及种族主义来讲,这本书虽然可能只是为传福音的必要性提供辩护,但显然也迎合了当时西方世界对中国“大众”的“政治正确”的理解,因而这些观察没有引致有意义的结论。种族优秀论,一直要到二战之后,才得以受到抑制,得到反思。作为参照,杰克·伦敦的种族主义短篇小说《黄祸》(Yellow Peril)是1910年发表的,这很能说明一部分美国人,或者说一部分西方人当年的思想状态。
至于鲁迅对明恩溥这本书的推重,鲁迅有他的考虑和根据,他所看重的极可能是其中的真实部分,而不是全盘接受。鲁迅既写出了阿Q这样的人物和《狂人日记》,也写出了“压出皮袍子下的小”的车夫(《一件小事》)和《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在《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中,鲁迅说:“我们自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现在的人,只知道鲁迅是个批评者,只看到他对中国人的“绝望”。这其实正是鲁迅所讲,以失掉“他信”为失掉自信,并有“自欺力”(《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参与其间的情形。
马斯洛研究人性,主张对人性的认识应从研究那些最伟大的人而来。与此类似,对一个民族,种族的认识,也应该如此,如美国人与林肯,印度人与甘地,黑人与马丁·路德·金。即便不同意马斯洛的观点,也应该兼顾善恶两端。只从恶来看,任何民族种族,都不可避免地落到禽兽或其下。中国人迄今还没有林肯,甘地或马丁·路德·金,这是现代世界中国人不如人的地方,但这并不应导致对中国人的人性和良知的绝望,反而应该报有希望。
(2)
明恩溥这本书能够告诉我们当时一些中国人的精神状态。这里应当注意的是“当时”和“一些”。司徒雷登他的自传《在华五十年》中写到:“怎么描述我产生的反对到中国做传教士的厌恶也不会夸大其词。……在那里要大声疾呼地对闲散的人群讲说;在庙会和街上小礼拜堂里,面对挑挑剔剔、古古怪怪的人们;几乎是白白奉送小册子;忍受当地的人们轻蔑、鄙视、恼火、或逗趣地看你;物质生活的不舒适和艰苦,等等;也没有学识上和努力用心方面的兴趣;一种活死人、或相当于近代的退休出世的感觉。”这是司徒雷登年轻时,1899-1902年(注意这个年份),的看法。对市场上的大众,这个描述与明恩溥几乎一致,这个看法是客观的,也不难理解,我们今天也能看到与此类似的情形。但市场上的闲人,是浮在社会表面的一个部分,不能代表社会的全体。
司徒雷登出生于中国,但他并不认为出生在中国使他成为一个中国人;但在日后,他成为一个“是一个中国人更多于是一个美国人”的时候,深入这个社会,他的看法就迥异了。国人的大众性格是变化的,并且因为浑厚的历史积淀,富于变化,不是古往今来一成不变的。司徒雷登看到并参与了这一变化过程——即透过明恩溥截面式观察,如何达到对中国人性格的真正认识,这使得他的书,更富意义。
明恩溥这本书,即使在当年的西方,也不能说是上乘之作。罗素在1922发表的《中国问题》,才能称得上是关于中国人的深刻认识。这本书中也谈到了中国人的性格,表面的和深层的。但罗素显然是以一种欣赏赞誉,而非中立的态度描述中国人的性格的——这个态度很接近于现代西方政治正确所要求的态度,但这是在1922年,一战之后的转折年代。
虽然有《中国问题》这样可以让人感觉轻松一点的书,对明恩溥和司徒雷登所讲的也不能掉以轻心,他们所讲也有的确的真实性。如上所言,这个真实性与司徒雷登后期和罗素的认识有出入。这个真实性的具体意义是什么,是理解《中国人的性格》一书的关键。
(3)
罗素观察到,住在中国越久的西方人,越喜欢中国人。显然司徒雷登就是这样的一个例子。多年前,我曾经读到一本关于清末北京琉璃厂的书,其中也有一个例子,惜乎已经不记得书名和人名。此书中这个掌故的主角是一个沉迷于中国文化的美国古董商。这个人喜欢中式的文化礼仪,甚至只穿中式的袍褂。当然这可能是因为生意上的原因。但他的女儿丧夫之后,他把她接到中国,执意让她守节。这件事使他的琉璃厂的中国朋友们也不禁摇头。从这一掌故,也可以窥到一点儿美国当时的父权的情形。
罗素这个观察的关键,在于住在中国久。现在的人习惯于认为在清末民初的时代,中国人的精神面貌是麻木的,这可由一些旧相片来佐证。但这个证据是具有误导性的。大多数这样的照片,是从高高在上的角度拍摄的。被拍摄的人,与拍摄者没有交流,也不知道摄影是什么,因而表现出态度是怀疑,冷漠,疏远的。这就像一些现代学生照表现出的那种冷漠,并非真实。稍晚的庄学本,在三十年代,在更为落后地区,以朋友的态度去拍照,照出的照片就显出完全不同的精神状态,与现代人相差无几。住在中国久的西方人,不再高高在上和陌生疏离,也就更能够从平视的角度欣赏中国人,就像庄学本的镜头所见一样,这是他们另具看法的关键。
在平视的角度上的西方人,不是从社会之外,看到社会风气;而是身在其中,得以看到一个个的中国人,所以他们未必喜欢中国的社会风气,但可以喜欢中国人的性格。但他们沉浸进去,他们就分辨出了这是两种不同的东西。正如房龙在伦勃朗传里,写到自己在美洲印第安人那里的经历。房龙说,他本以为印第安人是野蛮人,但从切近看,他们中也有很多令他尊敬的人。只有穿过落后的文明反射出的假象,才能真正认识人,而从这里才能看到文化的真相。
(4)
作为哲学家,罗素的学识和眼光也胜于明恩溥。只从他的一句话,就能看出:“显而易见,中国目前的问题主要归结为经济,政治和文化这三个方面。它们之间相互关联,不能单独加以讨论。……文化问题最为重要”。人性本来非善非恶。但社会人的性格有善有恶,是常变的,而不是稳定不变的。由社会人组成的社会,其整体社会风气由于人性对不同时代有不同的因应,因而是随着时代变化的,是时代特征而非人性特征的反射。罗素所讲的是引起人性应变,形成社会风气的三个主因,并不只限于中国人或中国社会。
李宗吾曾说:“战国时候,兵伐扰攘,人心险诈,与现在的情形是一样。嬴秦继起,政令烦苛,民不聊生,人人思乱,也与现在的情形一样。到了汉朝的时候,人心忽然淳朴起来了,这岂不是很奇异的事吗?其实并不奇异,他得力的地方:第一在汉高祖入关,约法三章;第二在文景之世,用黄老之术,休养生息,就把元气培补起来了。”(《宗吾臆谈·厚黑杂谈七》)李宗吾这段话所讲的,正是历史上社会风气在一两代人间迅速转变的例子。至于其原因,他讲的“第一”,即是政治;“第二”,正是经济。李宗吾没有列出文化来,是因为他将这两者皆视为文化的一部分,文化在两者之先。没有文化的社会,风气只能是粗陋或者败坏的,从而又影响到政治和经济的发展。
正如罗素所言,经济,政治和文化“相互关联,不能单独加以讨论”。政治和经济,是文化的外化,物质外壳。没有文化的内核,政治和经济就如沐猴而冠。没有基本的政治或经济条件,不能建立基本的文化;但只有政治或经济的基础,甚至政治或经济发达,也不足以建立优秀的文化,不是水到即会渠成。前者如丛林中的情形或饥不择食的人。在朝不保夕或饥寒交迫的动荡社会中,人或者坐而待毙,或者铤而走险,即使有文化也难以留存,当然就谈不上建立和发展文化。文化需要一点儿有恒的积累。孟子说:“有恒产者,有恒心”。换作现在的情形,就是有中产阶级,有民主。后者如监狱中的情形和暴发户。监狱使人窒息,用庄子的比喻说,鸡在笼中,“神虽旺,不善也”。又如一个笑话:“一个妇人征婚,要找一个‘好’男人。一个人回信说,他每天准时起床早点,工作8小时,就回到住处,从不外出闲逛。妇人要求立刻见面,这人回信说,目前不行,等到他出狱就可以了。”这样的社会中,所谓文化,只能是一种“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没有品位和判断力,这不是真正的文化。经济发达而无文化,就会物欲横流,也不能形成真正的文化。暴发户村俗不可耐:暴发并非罪过,世上多有突变的事情,但以此持户立家,却没有善罢的例子。刘邦是个暴发的例子,但他一听到“能在马上治天下否”的问题,立刻改容求教,才保住他的门户。
再使风俗淳,必须有切实的文化和脚踏实地的文化人,单凭民主的社会制度,或者科技发达的工业经济,无法达到。文化不是政治和经济的附庸,而必须有自身的独立性。这个具独立性的文化是从民族精神发展而来,反应民族的真正性格,而不是政治和经济的反射出来的影子。汉初文化上黄老无为,与秦朝的思想禁锢相反,因此形成文景之治,才有风俗淳朴,即中国人性善这一方面的影子。先秦诸子的学术在这一时代如同种子,也得以自行发展,汉代因此培育了极多的各类人才,社会风气才由此回转。余英时说:“在我看来,‘现代’即是‘传统’的‘现代化’,离开了‘传统’这一主体,‘现代化’根本无所附丽”。(《朱熹的历史世界》序言)余英时此处的传统和现代都是就文化而言。没有传统,现代的毛将焉附?当前的中国,传统文化已经衰微到历史的极点,中小学甚至没有专门介绍诸子的课程,这一点连日本人都不如。以日本人翻译的词汇,来理解舶来的,往往自相矛盾的西方概念,来现代化思想,岂非笑话?这是中国文化发展的真正瓶颈。 以政治和经济条件不具备时代的观察,去为一个民族性格下一个定义,难以准确。清末民初,正是政治和农业经济困弊,传统文化式微,战乱频仍的阶段,明恩溥的观察,只是这样的情况下的一个片段。他所讲的如果归之于中国人的性格,难说公允;但归之于社会风气,就是有意义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