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性格:《风气篇》
杨道还
社会风气的势,理与利
(下) 孔子的学术重仁,孟子学说重义,合起来是完整的儒家。韩愈说:“读孟轲书,然后知孔子之道尊,圣人之道易行”。韩愈是第一个看到完整原始儒家的学者,这一点意义重大,启发了理学诸子,也使两千年后的现代人能够一窥孔子之道的真正含义。
孟子讲“浩然之气”说:“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孟子·公孙丑上 》)苏洵说:“君子之耻言利,亦耻言夫徒利而已。圣人聚天下之刚以为义,……凡天下之言刚者,皆义属也。”(《利者义之和论》)苏洵此说,以孟子为本,从“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化来。天地人之道,自有阴柔仁与阳刚义之判,不单而必有双——儒家的人道,理论即是如此。
那么,先义后利,儒家君子如何求利?这个问题,可以用曾子的一句话来概括:“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论语·学而》)这里的德,既有民风,也有实利的意思,德本来具有内外的德和得的意思。
世上的人,见到利就知道去取的很多,得到的利常常难保;见到利,还要由此想到势,舍近利而求势的人就少很多,这些人所得的利也大,如冯谖为孟尝君市义的故事。而孔子说,"见利思义"(《论语·宪问》),孔孟所求是更大的利,即“利之和也”的天下之义,就要知道势的前因后果,“慎终如始,则无败事”(《老子·36》),即需要知道未发和既成的时候,其主宰是谁?老子说的“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已经有道,德和物在势之先。势不能违背道,不能违背德,也不能违背物,其直接主宰是物之理。势之所以能够成之,必循其理。所以苏轼说:“成事在理不在势”。得到能够真正地得到,因此在于理,“以其道得之”。
势不如理。理能生势,势不能生理。人能造势,不能造理,只能发现理。人能够辨别势,能够乘势,或者能够造势,必须先明其理。势与理顺,则乘势而制权,这个道理很明白。但势有可能与理相反,这时需要能够守住理,因为再大的势,没有成事的理,也是枉然。西西弗斯推石上山,不是没有力量或力量不够强,只是圆石没有在山上停住的理;秦皇汉武求长生,不是没有权势或权势不够大,只是没有穷奢极欲还能长生的理。
道不弘人,时势却可以造英雄。古今中外的仁人志士常寂寞,但是是他们坚持信守的理,不断被重新发现而愈来愈明,指引了人类社会的发展。在历史的转折点上,尤其是进步性的转折,往往是某个人,某几个人所信守的理在起作用,如同一线维系。所以说,历史是思想史,想从时势英雄身上找到历史学的钥匙是徒劳的。这些仁人志士信守的理,得到适当的时势,借势就可能“成之”,推动社会向前。其余的时候,社会就归于混沌而停滞,甚至倒退。这就是曾国藩讲的“自乎(从)一二人之心所向而已”的道理。势在社会发展中也是不可缺少的。但理的存在,有明其理“一二人”的存在和薪火相传,是更重要的,所以孔子要说“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论语·卫灵公》)。
按曾国藩讲,势是容易造成的:“十室之邑,有好义之士,其智足以移十人者,必能拔十人中之尤者而材之;其智足以移百人者,必能拔百人中之尤者而材之”(曾国藩《原才》)。这个未免过于乐观。三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社会风气不仅因时运而改变,也有地理上的差异。不同地区,县治的风气也有所不同。如老子所讲,“故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国观国,以天下观天下”,不能一概而论,也没有刻意划一的标准。仅凭“好义”,是很难实现的——孟子说:“天下溺,援之以道;嫂溺,援之以手。子欲手援天下乎”(《孟子·离娄上》)?那么援之以道,是一种什么方式呢?是做一个大成至圣先师,圣人,还是政治家,科学家,哲学家?援天下以道,在于孔子。至于如何“援”家乡国,可以见仁见智,即便如此,也往往不是一士之谔谔就能济事的。
老子明道,孔子践道(万维老几语)。孔子所行的道,不是从《老子》那里读来的,反之亦然。孔子与老子共志于此道,所信极笃,所学极深,也是深明于道者。老子说:“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人类社会中,道之大顺,仁之伸展,难以预知,难以有一定之规去为之;其中的关键转折,也不必定系于某一器:某一种人,或某种职业专业。而孔子讲,君子不器,仁人所能做的,只是“笃信好学,守死善道”(《论语·泰伯》)而已。顾炎武说:“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顾炎武这句话,是孔子此言的一个很恰切的注解。“保天下”即需“援之以道”,这就是孔孟之学,也是老庄学术的意义。
后人虽然以孔子为至圣先师,孔子自己却不是这样认为,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人生的大部分时间,只是一个“匹夫”。当时的人,包括他的弟子,也不这么认为。人们只知道孔子是那个“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儒,而何谓儒,也不是很明白。只有一个有见识的仪封人(仪,地名;封人,官名。)说:“二三子,何患于丧乎(失位去国(的挫折))?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论语·八佾》。木铎,木舌的铃。朱熹注:木铎,金口木舌,施政教时所振,以警众者也。)。这个见识,接近真相,是儒家的薪尽火传的暗喻。众人皆知其不可,孔子“为”这样的“不可”,实际上即是一种无为。明白了这一点,也就可以理解无为不是无所作为。
孔子为后世的匹夫开创了一条明路。这条路是培养“元气”而不是直接改变“风气”的路。有这个元气,在适当的时候,就会有匹夫的崛起,从而导致风气的转变。这样的转变,必须有其“义”和“理”。只有知道其“义”和“理”,才能对风气的势做出合宜的改变和领引,不是一味地反对,也绝不一味顺从。
孔孟之道,有内圣与外王两个部分。可惜的是外王的部分,大多时过境迁,已经不再适用。但内圣部分,对于普通人的内在修养,仍是不可替代的。对于外王的部分,只能取其意义,而不能照搬。古代和现代的庸人对孔孟的外王百般嘲笑,这些人并不知道,孔子对君道,只是视为一种工具。孔子之所以讲君君,是时代使然,为的是达到他心中天下大同,无争无杀的大同世界。孟子说:“君有大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则易位”。(《孟子·万章下》)这哪里有对君主专制的推崇?孔孟才是有独立思想的人。对孔子的“丧家之犬”,“当时尚有周天子,何事纷纷说魏齐”的嘲笑,其根据实际上是“天无二日,民无二主”。这些嘲笑孔孟的庸人因为骨子里有专制意识,才会以小人之心,度天下士之腹。
香港媒体人梁文道曾经讲过,“对于中华传统文化,我们不能因为我出生在中国,所以就说自己就继承了中国传统文化,继承是需要努力的”。这句话讲得极好。孔孟之学中过时了的外王,正是现在的匹夫应该而且能够努力的方向。使社会风气回归于义和理,需要很多和而不同的匹夫,在家乡国天下不同层次上的互竞。中国的社会来自于中国的传统,试图通过彻底否定,或者虚无化传统来改变社会的风气,就如同先关上门再试图登堂入室,孰能不践迹而入于室(《论语·先进》)?解铃还须系铃人,只能通过传统的发展才能解开传统的死结。在新的情况下继承传统,即是发展传统——“继承是需要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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