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人的本性(上) 知青农场六分场的邹昌进本默默无闻,忽然因争风吃醋成为大家的议论中心。一个北京的傻小子为了哈尔滨女青年吴美玲和他大打出手,动了刀子。1970年代的“知青”生活中充满着打架斗殴,可为一个女人还不多见。 俗话说“色胆包天”。谁能想到是这么三个人的戏?他们三人还有点共同性:难看。吴美玲的腿短。你要见到吴美玲就会不可思议,“想不到这丑丫头腿虽然只有两尺长,还一肚子情种。”北京傻小子和邹昌进,还有吴美玲实际上是一个“质量”级别。傻小子脸长得象京剧中的丑角,八字眉、塌鼻子、极厚的嘴唇;邹昌进一脸的苦相,永远没有表情;而吴美玲则象无锡特产,泥塑阿福娃娃。 这“阿福”和男人们眉来眼去的很有一套。当然,太丑!谁也不会多看几眼。大田队的在麦地里给联合收割机打道割麦子的时候,傻小子和吴美玲分在一组,两人说说笑笑,干得很慢。那天人们都干得很晚、很累,可傻小子却精神焕发。他压抑不住内心的兴奋,得谁跟谁“悄悄地”说,他和吴美玲交了朋友,吴美玲归他了。别人要是显得吃惊,他就动着丑脸,“我吻了她!”厚嘴唇一咧,情不自禁地笑,小眼睛眯成一条缝。 这算什么呀?可看到傻小子美不胜收的得意,真不忍讥笑他。大概是初吻太甜蜜,忘情的傻小子根本没察觉周围人的嘲弄神情。 可事情还不到一个星期便节外生枝。吴美玲明显地对傻小子表现出冷淡,人家和邹昌进“压马路”,还手拉手。 谁?!邹昌进?就是那个成天没一句话,在宿舍里可有可无,永远面无表情的邹昌进?是的,邹昌进在水房干活。人们看见他给洗衣服的吴美玲挑过水后,两个人就“压马路”了。吴美玲也给了邹昌进一个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吻,惹得他浑身热血奔流。 该不是信口胡说吧?这个故事怎么这么俗气?一个不懂得负责的丑丫头用两个吻勾得两个臭小子打得你死我活。真的象当时电影“平原游击队”中的抗日英雄,游击队长李向阳那样,在大树洞里朝日本鬼子和伪军各扔一颗手榴弹,引得他们自相残杀?这种比喻太不伦不类。可你让旁观者怎么描述呢?这场滑稽剧到后来大有悲剧的味道。 傻小子可以用义愤填膺来形容。他在得知吴美玲的“背叛”后,下了工立刻去找吴美玲。然而人家正跟邹昌进遛弯。这让傻小子脸往哪儿搁?这不单单是“煮熟的鸭子又飞了”的问题。他在女宿舍附近等着,晚饭也没吃,终于在晚上将近十点时看见欢天喜地,蹦跳着回来的吴美玲。她刚要进宿舍,猛见黑影里杀出来个人,不禁尖叫。看清来人是傻小子,她又镇静下来。 “你为什么和邹昌进一起出去?”傻小子低声咆哮着。 “这事你管不着!”吴美玲说着就想避开傻小子进宿舍的门。 傻小子一下子挡住她,“你说清楚!到底跟谁?” 他俩门外这么一吵,女青年一下子拥出宿舍一帮,争着看怎么回事?吴美玲胆子更壮了,“你这是啥话?好像我和你有什么不正当的关系似的?你想干啥?” 真让人恼羞成怒。傻小子眼看着吴美玲诅咒着往宿舍里走,顿时失去理智,猛冲上去,照吴美玲鼓鼓的屁股就是一脚。“去你妈的!你臭不要脸!” 吴美玲没提防一下子摔倒在门口,大声嚎哭起来。女宿舍门口乱成一片,姑娘们出出进进都挤在那儿,异口同声地谴责扬长而去的傻小子。 傻小子鬼魂似的一个人在公路上遛,拼命地吸烟。连队熄灯后很久他才回来,仍不肯睡,坐在铺边上,烟头的火光一闪一闪,不断地喘着粗气。他是不是想痛打邹昌进一顿?那小子早已躺下,就在隔壁宿舍。甭管他睡着与否,傻小子现在动手肯定占便宜,可偏偏没这么做。 第二天一大早,大家被一阵高声的叫骂惊醒。 “你他妈的王八蛋!橇人家女朋友!找打那吧你?”这是傻小子的声音。他已穿好衣服过来,指着仍在睡觉的邹昌进破口大骂,浑身发抖。“你他妈的也算人?” 邹昌进倒显得平静。“想打架?你等我穿上衣服,好不啦?” “哥们儿仗义!要打咱们就来公平的。你妈的!赶紧穿衣服!”说着傻小子晃出了门。“我先去吃饭,吃饱了就来收拾你!”瞧他那不可一世的劲头,邹昌进已是小菜一碟。 我也匆匆爬起来去食堂吃饭。傻小子吃完饭肯定会和邹昌进打架。这场面会让我即作呕,又尴尬。我是绝对不会为这种事劝架的,与其看着他俩厮打,不如一走了之。眼不见,心不烦。 早饭后我又在外边转悠了一阵。等再回宿舍知道事闹得挺邪虎。门外一堆人正指着地上大滴大滴的一大片血说着什么。邹昌进用刀子把傻小子扎个满脸花后已主动“投案自首”。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傻小子吃罢早饭回到宿舍时,邹昌进已穿好衣服等着他。傻小子大喝一声:“走!出去!是骡子是马出去遛遛!”立刻,两人肩并肩地走到宿舍外边,颇有决斗的架式。 到了门外,傻小子猛扑过来,抡起王八拳,恨不得把邹昌进打成肉酱。邹昌进被打得连连后退,也挥舞着双拳打傻小子毫无防备的脸。血很快从傻小子由于激愤变得更丑的脸上流下来。原来邹昌进右手握着一把锋利的折刀!他残忍地用刀子在傻小子脸上大划特划。然而傻小子竟以为是鼻子出血,又发疯般地扑上去,结果又重重地挨了几下。这时他才发现邹昌进手里那把带血的刀子。 傻小子极其骇然、震惊,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脸,那深深的伤口不断往外涌冒着血。他不得不用手捂着脸。“好啊,你敢动刀子,你敢动刀子……”他就这一句话,站着不动。 邹昌进胸脯一起一伏地喘着,脸色惨白。他也是不知所措,呆站在那里。昨天夜里,他听说傻小子打了吴美玲,就一直握着这把折刀,时刻准备为他心爱的姑娘,为他的自尊拼命。以后便发生了那愚蠢的一幕。就是一、两分钟的事。“决斗”有头无尾。 邹昌进持刀行凶,流氓斗殴,在分场“小号(禁闭室)”里关了两个多月。事情本是吴美玲引起的,可连队、分场的干部问她时,她断然否认与这场打架有任何牵连,根本不承认和傻小子、邹昌进有什么关系。“我根本不认识他俩!”由于吴美玲的父亲和总场的干部们都有“关系”,谁也不想再调查此事,于是两个打架的当事人算是“流氓斗殴”,并非“争风吃醋”。 两个月后,沉默、孤僻的邹昌进被放回连队。干部们生怕傻小子和他又打架,告诉大田队北京的小子们见他们又打架一定要拉架。其实傻小子也好,邹昌进也好,早没了打架的劲头。吴美玲已在一个多月以前调到总场招待所当了服务员。正像她所说的,和傻小子、邹昌进没了一点关系。 后来邹昌进又干了件全分场都很轰动的事。他把连队里一户机耕队职工的家给砸个稀烂,还是为女人打架!真有点儿……人不可貌相。 可他现在搞“破鞋”。这“破鞋”就是全连队人人皆知的“小悦虹”。悦虹不是她的名字,就算是号吧。她的名字到底叫什么很少有人叫得出来。不过这关系不大,知道小悦虹就行。 她是广东人。六十年代初她丈夫刑满就业后,回老家娶了她。刚来农场时她二十挂零,人长得漂亮,性格又外向,真招人。干部们一个个瞧她瞧不够,色迷迷的,惹出些桃色事件。这是“破鞋”的由来。 青年进场后不久,她丈夫被调到小兴安岭里专门为江峰农场装运木材。一去四、五年,只有逢年过节回家看看。家里只有小悦虹一个人撑门面,真不易。她有四个孩子,最大的男孩十四,最小的四岁。人们不说她有多么能干,说到她总琢磨那几个孩子到底象谁?最后感叹:“这么能生养的‘破鞋’不多见!”这话可别让小悦虹听见,她的利害不一般!觉得自己受了欺负,她谁都敢骂,骂得很花。记得北京青年刚到农场那年,连队里有个北京女知青和她发生了口角。那女孩儿自恃街头学过几句骂人话和她对骂。 “操你妈!”那北京小丫头说得利落乾脆。 小悦虹冷笑一下,两个胳膊往怀里一抱。“你这小X养的小臭丫头,开口闭口的就说‘操’!那是你说的吗?你是没见过所以想找操了吧?找三个老爷们儿操你个三天三宿你就舒服了!” 那北京女“知青”顶不住劲,便跑回宿舍哭。小悦虹追到宿舍外边继续骂,招来男男女女一大帮在看热闹。真象赶庙会,就见小悦虹一个人耍。按理连队的干部该出面干涉才对。小悦虹一个农工的老婆敢破口大骂北京来的女“知青”。可连队干部后来谁也没提这事。或许他们认为这只不过是老娘们儿吵架骂街。当然也有人说这是干部们和小悦虹有旧的证据。 人人都说小悦虹是个“破鞋”,可并没有听说连队里哪个男的去找他。大家有话:“搞‘破鞋’的人能让你看见?”在邹昌进成了小悦虹家的常客后,人们更有了根据,“你看看。连‘知青’她都敢勾搭!” 邹昌进是怎么认识小悦虹的?简单。但并非人们想象的“苍蝇不叮没缝的蛋”。邹昌进是水房烧水的,小悦虹常到水房的井给自家挑水。每次邹昌进在总帮她把水从井里打上来。小悦虹看见小伙子的衣服、裤子又脏又破,便主动提出给他洗洗补补。小悦虹家有台缝纫机,衣服补得很像样。邹昌进也不是那没心没肺的人,于是常帮小悦虹干点儿活。先是挑水,后来垛柴火垛,割烧柴,摘猪食菜,什么都干。渐渐的,他每天晚上在小悦虹家消磨时光。其实也就是简单地坐着,喝几杯热水。小悦虹有干不完的家务活,也没时间陪邹昌进说些什么,即使有时间也没什么好说的。 宿舍里人都说邹昌进和小悦虹关系不正常。但我很疑问:“他每天都在宿舍里睡觉,去小悦虹家的时候还有四个孩子在屋里呢。” “这你都不明白?”好事者一下子从靠着的铺盖卷上坐起来。“休息日,邹昌进和小悦虹一人拿个麻袋上地里摘猪食菜。你知道他们在地里干什么?” 邹昌进在宿舍里根本没人理,连上海人也很少和他讲话。或许你会认为人们不应该疏远他,孤立他。可邹昌进似乎从不希望人们介入他的生活。对宿舍里的人和事他也不感兴趣。上海人都办“病退”,他就不办。在宿舍里呆着的时候只是坐在铺上抽烟。他的脸更长更扁,头发竖着,人变得更瘦,缩在角落里,眼睛盯着地面。你要是好心问他,“干嘛呢,邹昌进?”他会反问你,“你问这干什么?”看看,这不是自讨没趣?何况人人都认为他是个毫无情趣的人。 或许邹昌进在小悦虹家用不着充满戒备心理。在这里总算有家的感觉。可小悦虹这个家也不那么清静。不知怎么搞得,小悦虹的邻里关系总是很糟,吵架是经常的事。邹昌进也不介入,就是听到外边吵架也不参与意见。但这次休息日,他帮小悦虹摘猪食菜回来在门口呆着,忽然邻居的一个四、五岁的男孩指着他说:“你理那老破鞋头子干啥?”邹昌进一愣,跟着上去就是一巴掌把小男孩儿打倒在地上嚎啕。小男孩儿的母亲,一个白薯一样的女人冲出来指着屋里的小悦虹大骂,“你个老破鞋头子!”十分凶悍。那“白薯”虽然只是个农工子弟(刑满就业的农工的孩子)的妻子,可撒泼骂街也是连队里著名的。 这本不是小悦虹的事。但“白薯”认为肯定是小悦虹唆使邹昌进打了她儿子。小悦虹并没有辩解与此事无关,她冲出门高声道:“谁是老破鞋头子?!”小悦虹这话一出口,“白薯”更认为小悦虹招野汉子打她儿子,于是开始跳脚大骂。小悦虹好汉做事好汉当的劲头,一边使劲推着梗梗脖子的邹昌进赶紧走,一边和“白薯”你一句,我一句的对阵。邹昌进哪里肯走?他绰起一条木棍指着“白薯”,“再骂一句我就敢打你!”“白薯”当时丈夫不在家,一见“野汉子”真要打,心里便憷了,不敢再吱声。邹昌进这才悻悻而去。 等“白薯”的丈夫回来,“白薯”立刻诉说自己如何被“破鞋”招来的“野汉子”欺负,孩子也被打。可作为农工子弟的丈夫并不发作,他要息事宁人。这使“白薯”很失望。事情好像就这么过去。没想到星期一下午,“战火”又重新燃起。小悦虹和“白薯”都在自家的园子里干活,看见对方就互相挖苦。“白薯”的丈夫开拖拉机夜班翻地去了,并不在家。但“白薯”也不怕小悦虹,因为“野汉子”不在,一对一地打架,小悦虹显然不是个儿。 两个女人骂得急眼就隔着栅栏互相吐唾沫,随即从各自的园子里冲出来捉对撕杀。两个人互相扯着头发在地上翻滚。赶巧小悦虹在分场上初中的大儿子放学回家,见状便发疯般地冲上来踢打“白薯”。这使处于下风的小悦虹勇气倍增,母子二人合力将“白薯”战败。 “白薯”披头散发、满脸血污地跑到机耕队,想起丈夫上夜班,就坐在地上哭天呛地。几个机耕队的看不过去,扶着“白薯”去找小悦虹理论,没想到小悦虹就是一个劲地高声叫骂。机耕队的小伙子们和小悦虹展开对骂。很快对骂又演化成真正的冲突。小悦虹挨了几脚后忙和儿子“退守”屋内,可她嘴上还是不饶人。机耕队的想冲进屋,门又反锁着,一生气把小悦虹的小仓房给踹倒。小悦虹一见就冲出门去。这下犯了兵家大忌,“孤军深入”,冷不防被“白薯”抱住压在身子下狠狠地又掐又撕又打。机耕队的在边上站着起哄,小悦虹的大儿子已经吓傻,只是坐在屋里哭。小悦虹被打得一塌糊涂,“白薯”解了气得胜而归。机耕队的也散去。这时邹昌进赶到。 屋内炕上小悦虹躺着,脸肿着,鼻孔塞了棉花,哼哼唧唧。邹昌进没听小悦虹的大儿子说完,转身出去,拿个棍子冲到“白薯”家门前,挥棍把玻璃都打碎。“白薯”“嗷嗷”乱叫,领着儿子大放悲音,眼看着“野汉子”逞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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