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2016-09-20 六六 六六 一次聚會,我談笑風生逗得全場大笑不已。一位女士問我:“你這麼好的性格,源於你父母的影響嗎?”我沉吟了一下答:是。女士有些惆悵地說:“像我這樣父母早亡的家庭出來的孩子,這一課是不是終身缺失?”
我當時沒回答她。現在想跟她說,每個孩子出生起自帶人生BUG無可修復,很多人都擔心父母離異會不會對孩子產生不良影響,家庭貧困會不會對孩子有不良影響……你們真的覺得父母雙全家庭富足孩子就是蜜糖泡大的嗎?
我到現在都不習慣跟我媽獨處。前兩天我與她分別數月相見,兩人坐一張沙發上,她盯着我仔細看,看得我渾身長毛,暗知不妙。果然,她張口幽幽地說:“你的下巴拖得像鸕鶿一樣長,老態龍鍾。”我的心情立刻墜到谷底。類似的話:“臉大到兩巴掌都扇不滿……你看起來比劉曉慶還老……這樣的體型也有勇氣出鏡……你看人家的女兒多苗條……”我從小聽到大。
我的心頭新傷疊舊傷,以至於早戀,失戀,離異……一切的不順我都歸結到我媽對我的殘害上。我曾經哭着跟我媽說:“我到底怎樣做才能滿你的意?!我到底是不是你親生的?!”
我都很大了,被我媽用惡毒的不像是跟親人講話的語言罵出家門,離家出走以後真的到舊居大樹下垃圾桶邊看看,我媽在我小時候跟我說那是她撿我的地方。我哭着蹲在垃圾桶邊上跟垃圾桶講話,問我親媽為何把我扔掉,讓這個女人把我撿回家虐待我。但我稍微有點腦子就會知道,我跟我媽長得很像。
我媽和我天生對頭。我對外人,只記別人對我的好,而對她,只記她對我的不好。旁人聽電話就能聽出我在跟我媽說話,我跟房產中介金融騙子說話都客氣有禮,獨對我媽三句就開吵,全然不顧形象。因為我媽打電話給我問候語就是:“你怎麼到現在都……”
電視裡都是頌揚母愛的,誰家慈母手中線了,誰家慈母在孩子遇到挫折的時候軟語寬慰了,反正我家我從沒見。好多朋友在是否離婚問題上,最多的糾結是,父母離異了對孩子成長會不會不好?我總是冷冷回答:“你以為雙親健在的家庭,母親從小照料你長大,你就會感恩戴德嗎?把自己的日子過好,比沒有勇氣離異假託孩子為藉口讓孩子終身負累要強多了。”
我一直覺得我母親就是沒有勇氣的典型代表。而且其藉口永遠都是:“要不是因為你們這兩個討債鬼……”我每次內心裡都默默回一句:“我又沒求你生我。”
我一生都在為擺脫她的瞧不起而奮鬥,一生又在為超越她的想象而努力。我總想着,有一天我要高到她一生都遙不可及的位置,我想去哪裡就去哪裡,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我想不回來看她就不回來看她,我與她的紐帶淡漠了,她就不可能再傷害到我。
然後,那個假期,我遇見了JENNY 。
我習慣於每個暑假都帶着孩子出去旅行,路上會碰到那麼多有趣的人和事情。每一個瞬間都比和我媽在一起有意義。
我在英國湖區的田園裡,碰見趕着羊群繫着圍裙的JENNY。她在一群羊群中間,曬得郊區紅一樣的臉蛋,沖我揮手中的三角巾:“要下雨了!快找個地方躲雨!”
我抬頭看看天上的太陽,覺得她神叨叨,笑問她:“你如何知?天氣這麼好!”
她答:“我不知!羊知!你看,頭羊帶着它們往圈裡走了,你這樣走下去,不出十來分鐘就要被雨澆了。要不跟我去家裡坐坐?”
我高興地隨她去了典型的英國農舍。
英國農民的家裡,竟然也很有藝術氣息!屋子裝修得簡潔漂亮。天哪!書架上還放着黑格爾、哈代和一系列看着就很高深不像是農民閱讀的書籍。我問她:這些書是你讀的?她說,是啊!很多是以前讀的。有一些還是我的教科書。我好奇地問:你是學什麼的?她答,哲學和神學博士。
我的眼睛瞪得老大。
我無法把眼前這個女人跟列夫•托爾斯泰、本傑明•富蘭克林等都是學哲學神學的偉人聯繫起來。她看起來太平凡了!她看我的表情笑了:“不像?”我有點不好意思。
她說:“我落地起,就有一個智力殘障的哥哥。我媽媽在我小時候不斷灌輸我,她有一天會離開這世界,我是我哥哥唯一的親人。”
我大笑。她疑惑地看着我。我說:“你媽媽的身體裡一定住着一個中國靈魂。我以為這樣的家族囑託只有中國才有。我媽永遠分不清我的家、我弟弟的家和她的家其實是三個家庭。我媽覺得我們都是一家人。”
她答:“每一個母親都是一樣的。不論是哪國人,都希望那個強壯的孩子可以照顧弱小。而這樣的區別在動物界是不存在的,於是我們才是萬物之長。我小時候,特別想逃離這個家庭,讀高中就要求寄宿,大學在德國。我不想背負哥哥這樣的重擔。我也不想在鄉村生活。我的博士,是在美國讀的,離這裡很遠。”
“那為什麼回來?”
“這是一個哲學命題:我是誰?我最終想明白了,我讀書的目的是為了弄清楚我是誰,我為什麼來到這個世界。人不可能沒有因緣關聯地獨立存在。你的每一次選擇每一條軌跡,都與原點有關。我走得越遠越不安,我並沒有因為讀了很多的書就找到歸宿了,直到有一個夏天我回來,與家庭在一起生活,並在這裡找到愛人,他是我小學的同學。我才知道,我想逃離的,其實是我一生都抹不去的印記。上天已經為我們做了最好的安排,就在我們眼前。陽光照射在我們身上,身後是陰影,你是在意甩不掉的陰影,還是在意溫暖你的陽光?”
我豁然開朗。我的今天,我所有的一切,都是我母親給予我的最好安排。我總覺得她挑剔我傷害我,卻忽視了她曾經有能力去讀大學,為了照顧我們而留下來的愛。
她很深切地愛我。在我學習的時候義無反顧為我帶小孩;在我生病的時候一邊罵我不當心一邊為我做飯;在我離異的時候叨叨我各種不好,讓我意識到婚姻的不幸不是一方的責任;在我拿到碩士文憑請她去觀禮的時候,雖然依舊不開笑臉,卻端着我文憑看來看去問:“這個是教育部承認的正規文憑嗎?你什麼時候去讀博士啊?”每一次看似責怪的更高要求背後,都是她希望我幸福圓滿的期待。
我只注意她照在我身後的陰影,卻看不見迎面而來催我上進直到有今天成果的光明。我有今天,想抹去媽媽給我的烙印是不可能的。
我忽然很衝動地拉着JENNY的手說:“謝謝你!因為你我找到了這次旅行的意義!”
旅行的美好在於,那些永遠不會再見的人驀地走進你生命,把一句上天想傳達給你的話說出來,然後帶走不謝。那些與你沒有任何交集的人,與風景一起被你封存進記憶,裹進生命畫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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