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能放下,就不是爱情了。感情也是一种物质,是不灭而永恒的。
检讨起来,我的感情生活是从一个虚拟世界开始的。当我用捡来的豆腐渣,不厌其烦地从墙外地方小孩手中换回一本又一本从造纸厂偷来,因为是封资修而要回炉的旧书时,有些东西就伴随那些永远都凉不下来的滚烫文字,刻在了我的灵魂上,那是一种纯粹、脱离了低级趣味的永恒。 那些年,我不像现在这样厌倦读书,相反却时常置身于书海之中,在无限的幻想中,移花接木,将自己幻化成书中的人物,沉浸其中。有时是男主人公﹑一个仆人、修女、甚至是一个妓女,如小说《茶花女》中的玛格丽特。尽管当时我还不知道什么是爱情,更不知道爱除了精神方面的需求和付出外还有性。但我的情感却莫名其妙的像株小草一样,在荒芜的心田里茁壮成长起来。有时还会像春风般,时而热烈不羁,时而平和安静。 从此,我的世界里除了一个顽皮淘气的我,还有一个不为人知,却若即若离,真实存在的我。我在自己搭建的虚拟舞台上扮演过无数个爱和被爱的人物,且不停的置换角色。如《红与黑》中的于连﹑《飘》中的白瑞德﹑《罗亭》中的罗亭﹑《忏悔录》中的卢梭﹑《斯巴达克斯》中的斯巴达克斯﹑《茶花女》中的苏阿芒等等。
在我成长的年代,是一个拜神论猖獗和疯狂的时代。那时几乎没人读书,大学几乎关门,中小学也处于半停顿的状态。学工,学农,学军等思潮主导着整个校园文化。而我却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外星人,如饥似渴地大量阅读凡让我感兴趣的书籍,无论三教九流。这也许是拜在文革中我家成了运动专政的对象所赐,被孤立又不甘寂寞的我也只能靠读书寻找慰籍。我的精神世界随之日益丰富,而感情王国却变得风雨飘摇。原本不知愁滋味、无惧、无畏的我,开始多愁善感起来,我会因为故事情节而热泪盈眶。有时还茶饭不思,郁郁寡欢。有时又意气风发,激情四溢。总之我的感情生活在文字的蛊惑下,裹挟着青春的张力沸沸扬扬,在每个成长的过程中,都涂抹上了重重的一笔。 感动是一种被动,却至纯至真,是种还没来得及让世俗的不堪玷污的情感。 我的第一份感情就是缘于一份不经意的感动,并因此把游离在虚无世界里的我,不由自主地拉回到现实生活中来,开始一次似是而非的感情实践。 那是高一暑假的一天。我玩完篮球,刚走到家门口时,碰巧听到了母亲和一个女孩之间的一段对话。 先是母亲的声音: “这孩子太淘气了,总惹祸。” “淘气的孩子将来都有出息,我就最喜欢淘气的孩子。” 多么朴实的直白啊!何况还是出自一个少女之口。在那个男女授受不亲的年代,就这么一句在开放的今天听起来不算什么的话,竟让当年涉世未深的我感动不已,情绪像一个被贬的大臣,突然接到特赦的圣旨一样激动和膨胀。我们那个时代,淘气是要被人歧视和唾弃的,就象过街的老鼠。看似天不怕地不怕的我,其实非常敏感,经常会在别人有意无意的指指点点中自惭形秽。许多人或许不知道,大凡淘气的孩子内心世界都很孤独,也非常渴望得到他人的认可。 她当时也许只是客气,或者是为讨母亲开心,就顺嘴一说。而我却听者有意。站在门外的我激动得浑身战栗,稍后就在一种说不清楚的情绪支配下逃也似地飞身离去。 而不论她是出于怎样一种目的,那句肯定我,听起来非常受用的话,足以让我铭心刻骨,感激涕零。以前也有人当着母亲的面不痛不痒地夸过我,但我明白那只不过是大人之间的一种游戏。从我记事起,还没有哪个人这样切中要害,说出如此贴心的话呢。因为淘气总让我在一些场合里感到万分自卑,而淘气的孩子大都有个软肋,即最怕受到别人的轻视。而偏偏就有那么一些人,一张口就会说出一些否定他们一辈子的话。所以每每遇到这样的情形,我偏破罐子破摔,虽然有时我也清楚胳膊拧不过大腿,但我可以自以为是地和他们消极抗争。 那天我一个人躲在一个大沙坑里独自呆了整整一下午,慢慢地消化着被别人肯定的快乐滋味。而我从沙坑底部看到的天是那么蓝,那么美。白云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无垠的广遒中为我描绘出一幅幅未来愿景,仿佛一下子让我对自己充满了信心。她哪里知道,就是她的那句话,让我一辈子都把希望的火炬高高地举在头顶。即使是在最困难的情形下,我也从没有停止过前进的步伐。 那天我很晚才回到家里,我怕母亲留她在家里吃晚饭,而当时的我根本没有足够的勇气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 她是我在省城时一个大院里的发小,这次她是趁放暑假带弟弟到锦州来玩的,就住在我一个非常要好的朋友家。或许是爱情小说看多了,真正的我十分害羞,也不善于和女孩子搭讪,尽管我可以打架不要命,可以在男孩中称王称霸。虽然我和她在一个院里住了多年,又在一个幼稚园呆过,还是小学同学,平时却素无往来。 当年我们住的大院,是军阀张作霖的军营,解放后被用作训练飞行员的航校,所以院子大得出奇,里面有游泳池和灯光球场,每家还有自己的菜地和养鸡场,真是个孩子们成长﹑娱乐的好地方。我和朋友平时好得像穿一条裤子,如赶上谁家的饭碗,就在谁家划拉几口,从不分彼此,而且除了睡觉以外几乎是形影不离。 自从她来了以后,我却一连几天没有去朋友家玩。我有点妒忌羡慕恨。又不是来看我,凭什么要我先去看她。朋友告诉我,她不止一次地提起过我,让他带我去见她。为了那点可怜的虚荣心我始终都没有答应。但自从我听到她和我母亲的谈话后,就对自己一直以来的坚持开始妥协了。 正当我犹豫着拿不定主意时,一天无巧不巧地在路上遇到了正在和朋友妹妹一起散步的她。正当我想转身躲开,她却大声喊住了我: “某某,你为什么不来看我?”" 她的语气有些咄咄逼人。平时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我竟支吾着说不出一句话来,最后乖乖地跟在她们的后面,俘虏般地去了朋友的家。 刚开始时,场面还是有些尴尬。局面终于在我提议和朋友下军棋的倡议下被打破了。聪明伶俐的她马上附和道: “好啊,我给你们做裁判。” 下棋时,她总是用脚踢我的脚,以此来暗示我进攻或者后退。平时我和朋友对弈,总是半斤八量,那次却大获全胜。幸亏朋友厚道没有发现什么,要在过去我会觉得有些胜之不武。但那次我却非常开心,同时还有些感动。这倒不是因为我连胜三局,而是为她的用心良苦。从此以后,我天天都盼着能看到她,而且想她时还有些莫名的激动。 暑假飞一样的过去了。每当我想到她很快就要走了的时候,总会有一种淡淡的伤感萦绕在脑海之中,但她还是走了。那天我没有去送她,因为我怕自己会像看小说时那样,忍不住流泪。 两年以后,我考进了省里的一所大学。这时父亲也调回到省城工作,我开心得接连几天都没睡好觉。满脑子想的都是同一件事,从此我又能和她在一起了。由于户口问题,我和父亲先回到了省城,住在部队的招待所里。她很快就得到了消息,第三天就来招待所看我。当她看着我们从食堂打回来的馒头和菜时,自言自语地说了声你们就吃这个呀。从此,她几乎每天都在我们吃晚饭的时候提前来到我住的地方,而且每次都端着一个不锈钢的小锅,里面装的是她亲手做的杂菜肉丝汤。尽管我心存感激,嘴里却说不出一个谢字,但我那时真的很幸福。有时我已经很饱了,但为了不让她失望,我还是把锅里的汤一滴不剩地全部喝光。当时 ,我觉得杂菜肉丝汤就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味的东西了。现在我开始理解元太祖为什么那么喜欢珍珠白玉翡翠汤了,这哪里是什么汤,分明是一种感情上的珍贵文物! 每天在送她出门的时候,我都有一种冲动,想上前去拥抱、亲吻她,但我每次都被自己的懦弱钉子般地固定在原地。有一次她一离开,我突然发疯一样,情不自禁地把脸紧紧地贴在她刚刚坐过的地方,在她留下的体温中保留些许亲近的感觉,任由感情的潮水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不受理智的羁束,在想象中驰骋纵横,但这却成了我和她之间这一辈子最近的距离。 后来我们经常在大院附近的公园里散步、聊天,并乐此不疲地絮叨一些让对方感动的故事。她的臂膀经常有意无意地碰到我的身体,而甜蜜通过这种近乎无猜的亲密,传递过来,让我的身心都沐浴在幸福中。尽管如此,我们彼此都始终没有向对方进一步表示过什么。我在心里也曾反反复复地想过,是否要向她表明心迹。但每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想反正来日方长,等等再说吧。哪知这一念之差,竟让我俩有缘无分,抱恨终生。 我很快上了大学并搬到学生宿舍里去住了,因此我们之间的来往也变得越来越少。但每个周末,我都会回到父母家。吃过晚饭后,不论刮风下雨,我总是一个人默默地站在她家的楼下,遥望四楼窗子里那些模糊婆娑的身影,感觉着她的存在,猜想她此刻的心情,而且每次一站就是一两个小时。我在心里用一种她永远都听不到的声音和她默默交流,并倾诉着我的思念。有时,我会泪流满面。 后来,她嫁给了我的另一个发小。再后来又有了一个女儿,但日子过得一直都不是很好,有一段时间他们又双双失去了工作。而且直到现在,也没有找到一份相对稳定的事做。为此我感到很愧疚,这也是我一直以来的一块心病。总想当年如果不是我的懦弱,如果我娶了她,她的生活就不会如此不堪。 在国内时,我曾几次劝她到我的公司上班,可她就是不肯来。我知道她是那种为尊严而活着的人,也许她会接受别人的帮助,但她决不想从我那里得到所谓的施舍。我想在她心中一定还有一个没有打开的结,但这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结,我百思不解。 每次回国,我都会带些礼物给她,但她也只是在其中拣一个最便宜的东西,礼节性地意思一下。她的父母和我的父母住在同一个干休所里,而且我们的母亲又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她每天去给她母亲做一顿饭,也会捎带着帮我母亲做些事。在我每天打给家里的问安电话中,母亲也经常无意间提到她的名字。每当此时,我的心都会隐隐作痛。也许我娶了她并不一定比现在过得幸福,但人往往会对那些没有得到的东西耿耿于怀,总是偏执地认为那才是最好的,而且还会莫名其妙地产生出一些遗憾来。 直到现在,当我在工作中遇到困难,或在生活中被挫折压迫得难以为继时,仿佛还能依稀听到她的声音: “淘气的孩子将来都有出息,而且我就最喜欢淘气的孩子。” 每每此时,我都会觉得有一根鞭子在抽打着我灵魂中的软弱,让我想要停下来的脚步继续前行。。。。。。 初恋,是感情中的象牙之塔,纯美、无瑕。虽然它不一定是我们爱情的继续,还可能走向反面,但却足以让我们耿耿于怀一辈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