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事 -- 写在重阳节(多图) 每次翻动旧照片,宛如打开了尘封的记忆,那些模糊或淡忘的往事,又仿佛是夜空中的繁星一样闪耀在眼前。往事就像一本书,把你所经历过的一切分成章节、段落展现在你和熟悉你的人们的视线里,再合订成册,变成一套你理所当然是主角的丛书,而或多或少、近期或久远的照片就是那些印满了人生足迹的丛书中的一幅幅生动的插图。
父亲一生坎坷,由于日寇入侵,十三岁就被迫背井离乡,随难民逃亡到贵州,被当时的国民政府收容到贵州铜仁的国立第三中学念初小,后考入当时在上海的国立同济大学医学院。父亲最终选择了医学救国的道路,当七年大学生活结束后,由于成绩优异,本已留校当外科医生的父亲又积极响应党和国家的号召,毅然决然地报名参加了志愿军。作为空军严格选拔的应届毕业生中的四人之一,父亲坐在运送高射炮弹的汽车上,经过一个昼夜的颠簸,从丹东直抵已是满目疮痍,到处是弹坑,看不到一个老百姓,坐落在平壤郊区的中朝联合司令部空军前指卫生处的地洞里。时任空军副司令的曹里怀将军请他们四人吃了顿便饭,简单熟悉了一下情况,父亲独自被分配到泰川龟城的战地卫生所。一年后因为父亲医术高明,被合丰里战地医院强行留下做全科医生。三年多战地的枪林弹雨,没有让父亲倒下,回国后多年风云变幻的政治运动,也没有改变他的忠诚和信仰。
无论我们这些晚辈有多少的不理解,平反后的父亲总是没有半句怨言,在救死扶伤的岗位上,以付出为乐,以关怀他人为己任,在他的从医生涯里,救人无数。其中有朝鲜战争期间的联合国军人,也包括上自国家领导人,下自部队官兵、妇孺百姓,都在他高明的医术下妙手回春。父亲先后五次立功,数十次获得部队嘉奖,曾当选为辽宁省第五届人大代表,做过中央领导人的保健医生……
在我的眼中,父亲是个永远以工作为重的人,虽然他最好的年华是在动荡的政治运动中蹉跎过去的,但是他以他的坚韧与毅力,经过低谷,经过风雨后又重新站立起来,并散发出更加耀眼的光芒。离休后,父亲开始作画,并获奖。 我们兄妹三人是母亲含辛茹苦带大的。母亲是个老实人,她总是说的少做得多,在家把贤妻良母的角色演绎得无可挑剔,在外又处处温良恭俭让地礼遇他人,更体现出她凡事替别人着想的厚道。母亲就像一棵可以遮风避雨的大树,在我的眼里母亲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而父亲就是个象征性的符号,只有在畏惧家法时,淘气的我才会想到还有个父亲,平时在我的心里只有母亲。我不记父亲的仇,不等于我和父亲之间的关系就能变得亲密无间。毫不夸张地说,我过去甚至从来没有从心里亲近过他,直到对他的了解逐渐加深,他的样子才渐渐地在我的意识里变得高大起来。其实父亲很英俊,而且非常有才华。由于出身问题和所谓的社会关系,虽然饱受磨难,但为了证明自己,他任劳任怨,忍辱负重,那些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军功章和嘉奖令,以及离休前后人民有口皆碑的赞誉以及对他尊敬的态度就是最好的见证。现在我才逐渐地理解了,他为什么对我们三个孩子不管不顾,他是在用他的方式呵护我们和我们的家。
几十年了,我都始终没有学会如何和父亲相处,我觉得父子关系是天下最复杂的一种关系。父亲的严厉让人畏惧;父亲的霸道让人不服又不得不接受;父亲的爱简单而含蓄却又让人常常容易产生误会;父亲的高高在上,让人总感到有一种距离感而不愿轻易接近。而父子之间互相欣赏又互相排斥、自我和英雄情结纠集起来的隔阂也是阻挡其关系向亲密无间发展的巨大障碍。父亲的忘我工作和文革时期的长期下放,使得我和他之间从来就没有和母亲那样相依为命的感觉。我和父亲之间的关系也一直不像和母亲那样的水乳交融,我甚至从小就有些排斥父亲,是一种心灵上的故意的疏远。
父亲首先是个老兵,其次才是个知识分子。说他是个老兵是因为他的服从性,这是每个在部队里长期生活过的人们的一种共性,是铁一样的纪律约束所致。直到离休以后,他的人性才开始逐渐复苏,他才开始变成一个自由的人,他才活得有个性,更像他自己。值得庆幸的是,也正是因为他的这种多少带些悲剧色彩的牺牲,使得他有一个幸福的晚年,他们奉献了一辈子的国家和部队,又给予他们这些老兵丰富的回馈。说他是个知识分子,是因为像他那样解放前名牌大学毕业的人,对工作的那份严谨、狂热、一丝不苟、和不求回报的忘我工作态度。也正因为这两种特质在他身上的矛盾和冲突,让他远离我们的生活。我的一生好像都在和父亲匆匆地谋面、又匆匆地分别中度过的,无论是在我的童年还是现在。我不怨恨在我小的时候,那些不问青红皂白、貌似无情的责罚,也不恨他因为工作而从未抽出一点时间来和我谈心交流,以及哪怕是一点关爱的问候。 虽然我和父亲之间多年形成了一种难以言表的隔阂,但我还是能够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父爱。我知道父亲的爱是存在的,虽然它有点像雾又像风,虽然不似母爱那样的直接、表面化,但在我们每个人成长的道路上,它却一刻也不曾离开过。我在慢慢行走的人生旅途上真正地读懂了父亲的情怀。我的父母像极了故乡那片沉默而丰沃的黑土,用她的生命,含辛茹苦地为我们筑就了一个温暖的家,为我们敞开一片晴空,让我们自由地去飞翔。在那扇永远为我们敞开的门里,永远有父亲坚实的臂膀,母亲温暖的怀抱。
我知道,只要有他们在,我就会有一个随时可以归去来兮的地方;有父母的地方,就会有一个永远温暖的家!
(上大学时的父亲)
(大学毕业时的父亲)
(入朝前,最早一批加入空军的医学生父亲)
(朝鲜战场上的父亲和他的战友)
(父亲和朝鲜孩子在一起)
(一片焦土的平壤)
(朝鲜战场上蓝色军裤的空军,父亲和战友们)
(一片废墟的朝鲜)
(回国后时任中朝联合司令部空军医院代理院长时的父亲,左下角是母亲)
(在“五七”干校干打垒里为当地百姓治病)
(“五七”干校时的父亲)
(离休后的父亲和他的作品)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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