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呼萬喚、萬眾矚目中，國際常設仲裁法院於七月十二日頒布了對南海仲裁案的裁決。裁決猶如在一口水快開的大鍋下又添了一大把柴，各國媒體和億萬網民對裁決爭論不休的沸騰口水洶湧奔騰。本文力圖從第三者的立場出發，提出一些因立場不同容易被爭論雙方忽視的觀點和不願意承認的事實，供讀者自行判斷對錯。

常設仲裁法院：正面肯定與負面質疑糾結不已 設於荷蘭海牙的國際常設仲裁法院成立於一八九九年，清政府是其創始會員國之一。該法院雖然不是聯合國屬下的國際法院，卻是歷史最悠久、影響很大的國際仲裁機構，目前共有一百二十一個成員國。中國於一九九三年恢復了在該法院的活動，目前該法院有四名中國籍法官（仲裁員）。中國一方面稱自己積極參與活動的國際常設仲裁法院的裁決書是沒有權威、不具有合法性的“廢紙一張”，不惜自己否定自己，另一方面又不遺餘力地四處拉人支持自己的南海立場，說明中國早就清楚該裁決的影響力和它對中國的國際聲譽造成的重大損失。

仲裁是指雙方在糾紛發生前或發生後簽訂書面協議，將糾紛提交雙方都認可的第三方予以裁決。如果糾紛雙方的一方（中國）不願意接受仲裁，何來仲裁一說？常設仲裁法庭的公正性也受到質疑，因為五位法官中有四位是歐洲人，分別是德國人、法國人、荷蘭人、波蘭人，而歐洲有份量的國家及歐盟都不支持中國的南海立場。更飽受中國指責的是：指派其中四位法官的是前任國際海洋法法庭庭長、日本籍法官柳井俊二。柳井曾擔任日本外務省次官和日本駐美大使，是日本首相安倍晉三的核心智囊和日本推進修憲、加強美日軍事同盟的法律推手、日本右翼鷹派的代表。柳井不僅政治立場嚴重不中立，個人操守也有問題，他在二零零一年因貪腐案被日本政府掃地出門。仲裁法官們的專業素養也飽受質疑：他們既沒有登上太平島實地考察，也沒有向台灣方面詢問，卻裁決台灣占據的南沙群島中最大的島嶼太平島是“礁”。鐵的事實是台灣的國軍已在有大量淡水的太平島上駐守了長達七十年，太平島完全符合《聯合國海洋法公約》中關於“島”的定義，即使美國國務院出版的地圖也將太平島定義為“島”。

應該指出的是：由日籍庭長指派法官是事出有因的。一般情況下法官的組成由仲裁當事雙方選擇，雙方可以各自指派一名與自己觀點接近的法官，另外三名法官由雙方協商決定。因為中國拒絕參與該案的仲裁，仲裁庭不能經由當事雙方協商組建，按規定仲裁庭的組建就由當時的國際海洋法法庭庭長柳井俊二負責。換句話說，如果中國參與仲裁，柳井俊二就無權指派四位法官包括首席法官，也即中國因拒絕參與仲裁，放棄了自己應有的權益。另一個應該指出的是：選四位歐洲籍法官據說是因為學習國際法和海洋法的法官中歐洲籍者居多。不過如果選亞洲的印度、日本或東盟籍的法官，中國同樣不會滿意。

前聯合國國際法委員會主席、聯合國國際法院前法官科羅馬最近在“解決海洋爭端國際法研討會”上指出：南海仲裁案的所謂裁決是無效的。他認為：“南海爭端非常複雜，牽涉面相當廣，和平協商談判是解決南海爭端的最佳方法。”科羅馬是知名的國際法專家，在1973年至1982年舉行的聯合國第三次海洋法會議上，科羅馬曾擔任非洲代表團團長，《聯合國海洋法公約》（以下簡稱《公約》）就是在此次會議上誕生的。科羅馬還稱：根據《公約》，強制性仲裁及其他強制性程序均應嚴格建立在當事國事先同意的基礎上。南海仲裁案是菲律賓單方面提請的，中國作為當事的另一方，事先並未同意將該爭端訴諸強制性仲裁。《公約》還明文規定：裁決前必須充分考慮主權國家的立場，這些國家有權作出拒絕的強制性仲裁程序應排除在裁決外。科羅馬認為：在這兩點上，南海仲裁庭的審理和裁決與《聯合國海洋法公約》相悖，因此它的審理和裁決都是無效的。

中國：立場、所獲支持均遭質疑 據中國方面統計，目前已有約七十個國家明確表態支持中國在南海的立場。外界普遍認為這些國家都是中國用錢砸出來的“第三世界”國家，無一為南海爭端的當事國和有分量的“第一、第二世界”國家。支持中國南海立場的國家中分量最重的是俄羅斯，但俄羅斯外交部發言人在七月十四日舉行的新聞發布會上表示：俄羅斯不支持南海爭端中的任何一方，中國所獲支持被打了個大折扣。

常設仲裁法庭裁決中國聲稱的“九段線”沒有法理基礎，筆者認為這一裁決不是沒有道理的，因為《聯合國海洋法公約》規定各國擁有200海里專屬經濟區，屬於菲律賓、越南和馬來西亞等國的專屬經濟區就差不多把南海瓜分完了，哪來中國“九段線”得以存在的海域？中國提出擁有南海主權的主要依據是中國漁民早就登上過南海各島嶼，這些島嶼在中國的史書上都有記載，所以這些島嶼“自古以來”就是中國的領土。問題是中國無法否認距離這些島嶼更近的越南、菲律賓、馬來西亞等南海沿岸國的漁民也早就登上過這些島嶼、這些島嶼也上過這些國家的史書，這些國家如今為什麼不能擁有南海部分主權？南海應該是周邊各國共有的，中國劃出的南海“九段線”純屬中國自說自話的一家之言，中國不能用隨手在地圖上畫出的幾條毫不嚴謹的線段（比如它們距離其它各國的海岸線究竟有多遠？圖上誤差一毫米，實際上就有幾十海里的誤差）就把別人統統拒之線外。“九段線”之說的破綻還在於它們並不是“神聖不可侵犯”的，中國早在一九五三年就去除了“九段線”前身“十一段線”中的北部灣（東京灣）兩段線，“十一段線”遂改成“九段線”。中國既然能與越南共享南海的一部分北部灣，其他南海國家為什麼不能在南海再分一杯羹？

在發生領土爭議時，世界各國都慣用某塊地域“自古以來”就是本國領土作為最有力的論據。“自古以來”是個相當寬泛、不夠嚴謹的詞，比如蒙古人曾統治過中國，蒙古人若據此說中國“自古以來”就是蒙古的領土，中國人能答應嗎？再比如中國人現在承認海參崴自一八六零年後就是俄羅斯領土並改名為符拉迪沃斯托克的事實，如果中國人現在要收回海參崴這塊“自古以來”就是中國的領土，俄羅斯人能答應嗎？筆者提出這些令國人不愛聽的觀點論據，不是要刺激國人，而是提醒國人不要總是戴着民族主義、民粹主義的有色眼鏡看待南海爭端。中國需要海洋資源和生存空間，別國同樣需要海洋資源和生存空間。如果南海周邊各國都抱着“我能活你能活大家都能活”和“讓他三尺又何妨”的心態，南海爭端最終能得到和平合理的解決，中國與南海沿岸各國才能真正和睦共存，否則南海將永無寧日。

不少國際媒體和海外中文媒體將中國對南海主權的強硬態度籠統地歸咎於中國現執政黨的無禮霸道，筆者認為這種“逢共必反”的心態是錯誤的。政黨和國家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共產黨不會永遠在中國執政，中國卻一直要存在下去。如果你不理解領土領海對一個國家生存發展的重要性，不妨看看日本始終堅持不懈地聲稱對距本土遙遠的小小的釣魚島擁有主權，英國為了遠隔重洋的小小的福克蘭群島不惜與阿根廷大打出手。中國現在再不爭取在南海應得的權益，就永遠失去了機會，子孫後代就永遠失去了一大片資源豐富、戰略地位重要的生存空間。筆者認為：中國應該大力爭取南海權益，但不應以“九段線”為不可退讓的底線。

美國：雙重標準、道德瑕疵 菲律賓前總統阿羅約的新聞發言人兼辦公廳主任蒂格勞七月十五日在菲律賓主流媒體《馬尼拉時報》頭版上撰文稱：美國應該為菲律賓報銷菲律賓在南海仲裁案中花費的三千萬美元費用。聯繫到白宮國安會亞洲事務資深主任康達七月十二日在一場演說中首次將南海稱為“美國的最高國家利益”，以及菲律賓新總統杜特爾特堅拒美國繼續參與南海事務，不難看出美國在南海仲裁案背後所起的作用和想謀取的巨大地緣利益。

菲律賓是基於《聯合國海洋法公約》把中國告上常設仲裁法庭的。裁決頒布後，美國政府強烈呼籲中國政府遵守《聯合國海洋法公約》、尊重常設仲裁法庭的裁決。問題是美國並沒有加入《聯合國海洋法公約》，也曾對比常設仲裁法庭更“高大上”的聯合國國際法院頒布的不利於美國的裁決置若罔聞。“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美國自己都不願意接受的公約和裁決，憑什麼硬要中國接受？日本人將九點四四平方米（約三坪大）的沖之鳥礁填成近千坪大，美國人說過什麼？美國在國際事務中歷來對國際法持雙重態度，對自已有利時奉若神明，對自已不利時棄如敝履，無法以理服人。

不過，中國無法持續猛批美國在南海仲裁案中站不上道德制高點、在南海爭端中沒有資格扮演衛道士的角色。美國肯尼迪政府學院貝爾弗科學與國際事務研究中心主任阿里森最近在《外交學者》雜誌上直言不諱地寫道：“在聯合國五大常任理事國當中，沒有一個曾經接受過任何一次國際法庭的裁決，只要他們認為該裁決侵犯了他們的主權或國家安全利益。”在國家利益始終高於國家間的平等公義、國際博弈依然遵循叢林法則即強者為王的今天，美國與中國間的互批是五十步對一百步，誰也別笑話誰。

（原載《爭鳴》2016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