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五) 2015年8月x日 飞机要降落了,应该是赌城午后的时间。打开机窗,眼见的是奇异的景象。有光秃秃的山丘,杂乱无章的沟壑,还有大小不一的河流。临近赌城,一个整齐划一的城市画面出现了。WOW!哇,这就是赌城啊!。 就在城区的上空,飘着一小片淡淡的云,就像一条蓝白绸带飘在湛蓝的天空上。云的两头,一头是发红色的大山,一头是看不到尽头的建筑物。在飞机下降的同时,又看到一望无边的沙漠;城边却是绿树挺拔成荫成线。春天随着落花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而夏天披着一身生命的绿,从暖风飘香的山里蹦跳地走来了。 我突然想起了陆游初夏的绝句:纷纷红紫已成尘,布谷声中夏令新。夹路桑麻行不尽,始知身是太平人。 我不由自主地感叹:是的,我不仅还活着,而且还很年轻。活着就意味着人的生命就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在发光中享受着幸福和快乐,年轻则意味着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可是师傅呢,他老人家还健在吗? 下了飞机,我坐上出租车以最快的速度回家,因为我要先取旧的ip5手机。洗漱、换衣后去车棚。我在车棚里站了一会儿,心想:久违了,我的宝贝。我打开车的防护罩,并将布罩放入后备箱。一辆崭新的6系BMW宝马轿型跑车呈现在我的眼前。我打开车门,开车去手机店换新手机卡,前后我只用了30分钟的时间。有了手机,我开始联系Grace,但电话无人接听。我打给钱多,响了两声,钱多接了电话。他听出是我的声音马上责怪我说,“上君,你去哪儿了?Grace都急死了。你师傅就想见你,快去沙漠之泉医院!” 我知道医院在Flamingo Rd 东2000号左右。我开车直奔医院。 到了医院,我按钱多交待的门牌号直奔4楼。还好,没有保安拦截。到了404房间,门口很安静。我悄悄地推门进去。我看到Grace正在给师傅搓脚,她猛然回头看到了我,有点惊悚地责怪道:“你怎么才回来?我爸每天就念叨你!”说完,她的眼角流出了眼泪。 我问:“师傅怎样了”。 Grace告诉我师傅的脚开始冷了,看样子挺不过这两天。我走向师傅,看到师傅的鼻腔插着氧气管。他紧闭双唇,眼睑下垂着有一点点缝,像是熟睡的样子。这时,Grace上前小声喊道:“爸,上君回来了,您醒醒?” 师傅一点反应都没有。 Grace低下头,在师傅的耳边又喊:“爸,上君回来了,您睁眼看看?” 我看到,师傅的眼睛颤动着,头很用力地往前倾,他可能想抬起头,但他没有力气。然后他张开嘴喷出一口气。这时我发现他老人家用力在咬牙,之后又呼出一口气。Grace在旁边喊:“不好,我爸的腿部也开始凉了。” 我大声地喊着“师傅”,几乎我的脸贴向师傅的脸。就在我和Grace焦急想喊医生的时刻,师傅突然挣扎着举起了右手,我忙伸手握住。师傅用力握了我手一下就失去了知觉。我和Grace说,“快叫医生”。 其实所有这一切,医务室内的医生在荧光屏上监视的很清楚,我的话音落了,医生护士也进来了。他们在进行抢救,我和Grace在走廊等候。但师傅一直没有醒过来。傍晚5点,医生通知Grace说师傅已经没有生命迹象。我和Grace跑进病房,师傅他老人家安静地躺在病床上。临终了,等到我回来的那一刻,他没有说一句话,握着我的手就安然地走了。 Grace流着泪和我说:“爸爸一直憋着一口气,我知道他是在等你!” 我走到师傅的遗体旁,扑通一声,跪下了。我喊着师傅,泪如雨下...... Grace按师傅生前的安排,打电话到殡仪馆,好先将师傅的遗体移至殡仪馆安息厅,并由殡议馆通知礼仪公司。又打电话给教会的牧师讲明情况。最后打电话通知公墓经理人。打完电话,只有20分钟,殡仪馆的柩车就来了。礼仪公司服务人员取出师傅生前订做的风衣,给师傅穿上后将师傅安放进棺柩移至殡仪馆安息净身室。 Grace和我回家换黑色西服后随往守灵。钱多也来了,但因他伤未痊愈,我告诉他出殡那天再来送行。 我到了殡仪馆时,礼仪公司服务人员已经开始给师傅清洗、整理遗容。完毕,取出一套全新的里外装老衣给师傅换上。在医院穿的那件风衣我看到礼仪小姐叠放在棺柩枕头旁。安置好了,礼仪服务人员让Grace通知教会。师傅生前为他自己选的棺柩价值一千美金。整容后的师傅安详地躺在那里。他的两手交叉的放在胸前,然后头朝西,脚向东,就像在熟睡之中。在棺柩头部的上方,架设着用白花缀合的十字架,象征着基督徒的葬礼。 我在守灵,但我一直发懵,就问Grace,“这是谁的安排?这么周到。”Grace和我说,这是师傅生前就安排好了,而且已经付费了,我们只负责打电话通知,再就是守灵,别的什么也不管。我真敬佩师傅的智商,后事不给亲人添任何麻烦。但通知教会又让我迷糊。我又问Grace:“师傅生前是每个星期天都去教会,但他老人家和我说了,他不是基督徒。” Grace很认真地说:“在你回中国大陆这些天,他受洗了。他现在是基督徒,而且他捐资给教会五万美金,教会将为他发送并在7日后开追思会。” “为什么呢?”我还是不懂。 Grace说:“基督教不反对教徒赌钱,但职业赌徒教友是鄙视的。我爸为了不坏规矩,他说从他不进赌场那天起受洗。” 我从内心赞佩师傅的自律和品行,但我不认为师傅是个赌徒,而赞赏师傅做人的风格。 我又好奇地问Grace:“师傅哪来的那么多钱?” Grace回答:“所有这些钱,都是欠他钱的那位赌友给的。那个赌友不是不还他钱,而是怕他赌光了,死后连个墓地都买不起。” “那个赌友是谁?我能见见他吗?”我不但好奇,简直有点崇拜。 Grace看看我苦笑了一下,说:“他是我爸最好的朋友。前些天他为我爸安排好了所有的后事他才回纽约,七天追思会那天他会来。如果你和他有缘,你应该能见到他。” 第三天上午,在礼仪公司主持下,师傅的追悼会开始。 仪式分为:入殓、告别(安息)礼拜、火化、安葬五个阶段。整个过程大约需要4个小时的时间。牧师和Grace商量,第7天追思会,内容有敬拜、感恩、追思、安慰、布道等项。 我受我老爸的影响一心向佛而没有加入基督教,但我对基督教不反感。所有来参加我师傅追悼会告别的人都披着白衣服,胸前戴着白花。Grace把我当成家里人站在棺柩的一旁。Grace的老公和儿子也从英国赶过来了。钱多和郑大姐也来了。肃穆中,我听到有的中国人教徒在念道:最慈悲的上帝......我们承认自己在已做和未做的事上,思想、言語、和行为,都得罪了你。我們沒有全心爱主,也沒有爱邻舍如同自己。现在我們真心伤痛,谦卑悔罪,求主因著圣子耶穌基督,怜悯我们、饶恕我们,叫我们悔改並乐意顺服主的旨意,行主的圣道,归荣耀与主的圣名,並藉著圣灵的大能,保守扶持我们进入永生。阿们! 我又听到牧师祷告:我们现在照主的话告诉你们一件事,我们这活着还存留到主降临的人,断不能在那已经睡了的人之先,因为主必亲自从天降临,有呼叫的声音,和天使长的声音,又有神的号吹响,那在基督里死了的人必先复活。以后我们这活着还存留的人,必和他们一同被提到云里,在空中与主相遇,这样,我们就要和主永远同在。阿们! 之后是葬礼的司仪主持念悼词。 我听到司仪饱含深情地念完一段追悼词后,凄凉的音乐深情地响起。Grace的啜泣声,把葬礼带到最哀婉的气氛。在这样悲怆的情境中,师傅生前许多琐碎的印象,在这一刻拼接成完整的画面:他那慈祥的面相,杏核眼,高鼻梁。略显秃顶黑白相间的头发,时常露出蔼然可亲的笑容。有时还戴一顶褪了色的浅蓝色礼帽。还有他穿了好多年的黑褐色皮夹克,及视为至宝的劳力士手表。最让人难忘的是,临终不可思议的暴躁脾气......都变成了我追忆的过往片段再现眼前。假如人生从新来过,您老人家是否还会选择赌的职业? 祷告、唱赞美诗、牧师致颂辞和司仪念掉词后,来参加向我师傅遗体告别的亲朋好友,依次从礼仪小姐手捧的小花篮里取一朵花,从师傅的胸前开始摆放,直到腿部。葬礼毕,礼仪公司的司仪主持直系家人向师傅的遗体鞠躬告别,之后,关上棺罩,司仪负责将师傅遗体交殡葬工连同棺柩一同火化。 火化后将师傅的一块块尸骨,由Grace和我用木制钳钳入一个白色的陶瓷罐中封好,之后用灵车将师傅的尸骨送往墓地安葬。 我虽然不懂宗教丧事的礼仪,但在墓地上,我为师傅生前选的墓穴感到不符合常理。因为墓地的东、南、西三面虽然密密麻麻地排满了墓碑,仍有很多空闲地,但师傅却选择了北面,而北面的墓碑寥寥无几,显得空寂而又寥落。为什么师傅要选择孤独而居?这个疑问一直困扰着我想问Grace,但没机会。 骨灰放进墓穴,墓地管理人用水泥填平。这时我看到墓碑上深刻的十字下刻着四个大字:息止安所。下方小字是师傅的姓名及生卒日期。这个墓碑及墓志铭也是师傅生前自己委托墓地管理人制作后,经他验收过的。 站在墓地,我突然看到远处的树上有一只孤伶伶的乌鸦鸟。不知为何,一种凄哀的情绪从我的内心深处油然而生。空气中好像残留着师傅的气息,再看那乌鸦,又好像在半空中在为师傅唱着一个人从生到死破灭的序曲。十字架布满花的阴影,这北边的墓穴,在黑夜来临以后该是怎样地孤寂呢...... 最后的程序是聚餐。一般情况下,在美国参加葬礼,大多教友都是自带餐,但唯有中国人有自己的规矩宴请。由于师傅生前给教会捐资了很多钱,所以牧师说教会安排。但Grace告诉大家说,我师傅生前安排好了,在幸福酒楼宴请前来为他送行的亲朋好友。牧师清点了下,大约50人。酒楼的老板说,我师傅生前已付了60人的餐费,不足60人酒楼每桌加一个莱。 饭后我问Grace,为什么师傅要选那么清凉的墓穴?Grace告诉我说,7日追思会那天师傅最好的老朋友Alger(阿尔杰)会来,到时候Alger会告诉我。 我期待着面见师傅生前最好的朋友,但在师傅被安葬后的第四天,我收到了一个奇怪的小包裹。当我看到落款的签名时,我吓了一跳。因为那签名是我最熟悉的字体,狂草中带有钢劲的雄风。我瞪着眼看着【王强】两字,知道是恶作剧,但我还是吃惊、惶恐地陷入窘境。我心想,这是谁替师傅寄的呢?难道师傅从天堂寄信来了。 我进屋拆开包裹,看到一个精致的手表盒,我打开一看,正是师傅典当了的那块劳力士手表。天那,原来师傅把表赎回来了!兴奋之余,我在盒子下边看到了师傅留给我的信。 上君: 吓着你了?不要恐慌,我是委托牧师在我的尸骨被安葬后寄出的,不止是你,还有我牵挂的每一个人! 上天让我们爷俩有缘,情同父子。我欣赏你的帅气和阳光,更喜欢你干净的心灵。 师傅知道你的梦想是作家,总想身体力行,在亲身经历和体验中写出人生。可是上君,你错了,如果你想写盗贼,你去当小偷吗?如果你想写个死囚犯难道你去杀人吗?为了写出职业赌手日记,你跟着师傅去赌钱,我不怪你,但这会害了你。师傅的遗命是:在师傅过世以后,除了节假日你娱乐性的玩玩,平时你不准再去赌博。你是男人,必须要有个职业! 你曾和我说过,你最喜欢的工作就是电视台的播音员。你应该有更好的人生。我已经委托我的朋友Alger联系美国俄亥俄州国际广播学院,并为你交了两年的学费,让你去进修主持人和播音课程。你结业后去Alger主管的中文电视台工作。播音员或主持人才是你一生应该从事的事业。 你一定很奇怪,自从我和那位摇滚歌星赌博过招后,我的情绪失控,最后导致我惨败并因心血管堵塞而一病不起...... 这是我命里的劫数,那位歌星是上天派来捉拿我归西的使者。我查过了,他姓封,叫封念章。他的爸爸叫封云泰,是前苏联留学回国的知识分子,也是我中学的班主任老师。他妈妈叫章语研,是县第二中学的语文教师。封念章出生后没满月,他妈妈就在饥饿中病死了。封老师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他抚养到4岁那年,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那个时候我在县文化站工作。我不仅见证了封老师作为臭老九每天被戴高帽批斗,而且我还上台打了封老师一个耳光!那个耳光打的封老师哆嗦着嘴唇,泪如雨下......因为,在班里封老师最器重我,多次表扬我将来能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可是我毕业后却成了打手,一个背叛师训,伦理尽丧,狂妄不辨是非的暴徒!后来我听说,封老师无法忍受每日被游街示众的折磨,还有众多学生的背叛,他绝望了。他把儿子封念章放在妹妹家而去投河自尽了......我就是一个混蛋,我就是一个罪人! 那天在稳赢大酒店赌场,我看到歌星的第一眼就觉得非常眼熟,但我怎么都想不起来,因为太久了。可是我回到家中,不知为何,特别想翻看过去的相册。我一页一页地翻看着那些黑白像片,当我看到中学毕业照片上我和几位同学围着封老师照的照片时,我一下子想起来了,那个摇滚歌星封念章,他是封云泰老师唯一的儿子啊! 从那天开始,我像精神失常了一样,每天输钱,每天和Deal吵架,说Deal的发牌故意刁难我。 我的心绞痛,便是因了过去做了伤天害理的事引起的。人的一生,可以犯错,但不可犯追悔莫及的错!所以,我死后要和那些凶手和犯人为邻,因为我不是一个好人! 珍重人生,上君!好好的度过每一天。做个好人,一个品行端正,心里充满了阳光的人! 我爱你,上君!戴上师傅留给你的表,要记住:时间就是生命! 永别了,臭小子。别忘了清明来看我,把你的业绩讲给我听...... 师傅:王强 2015年8月20日七夕节 看完师傅遗留的信,我的眼泪扑簌簌地直流,几乎让我痛哭失声。 平静下来,我在电脑上查基督教葬礼。我查到了,基督教教堂的圣坛北面是宣读福音的所在,福音的主旨是让罪人忏悔,因此便进一步认为,墓地的北面是为那些需要拯救的罪人而设置的。 我终于知道了师傅为何把他的墓穴选择在北面,他要像罪人一样在死后仍然忏悔...... 【请看下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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