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直接回北京,在太原玩儿了两天。到晋祠去看了看,没什么感觉,才回到了北京。
在北京我心里总是不踏实。尤其是听说从学习班儿跑出去抓回后送了海淀分局的小凤,小路儿,濮老二都判了刑,还都是十年,就更不敢在北京呆下去了。我决定去天津躲一阵儿顺便看看我外公。我先到了“六必居”买了二斤酱牛肉,两罐八宝儿酱菜,又到副食商场买了两个点心匣子,两瓶二锅头。然后到火车站两块多钱买了张火车票来到了天津。
一到天津火车站,看着眼前破旧凌乱的市面儿,想起了电影“六号门”儿里那些穷苦搬运工们的悲惨生活。可眼前的景象不亚于那时,候车室里又脏又味儿,拥挤不堪。等车的人东倒西歪地躺在候车室里打着瞌睡,有的还“呼呼”的打着鼾。没有椅子的干脆就躺在地上,反倒比椅子上的人睡得还香。大包儿小包儿堆满地,不时还有要饭的向你伸出脏兮兮的手。
车站外广场上也是一样,哪里谈得上市容整洁。
当啷当啷当啷,我刚要过马路,被一阵铃声止住。从右边驶过一辆汽车,不是汽车,是一种用铃声当做喇叭,前后脸都平平的没鼻子的,还要沿着地上的铁轨行走的车。哦,这就是有轨电车。这倒很新鲜,吸引住我的目光。
我问一个中年戴眼镜的男子,和平区贵州路鸿达里二号怎么走,在他的指引下我来到了和平区贵州路。这里干净整齐多了,马路两边是一座座土黄、朱红或灰色的小洋楼儿。虽然颜色暗淡了,但还算整洁。只是沿途墙壁上还贴着许多标语,有的清晰,有的在风雨的袭击下剥落了。这里解放前是租界,有钱人较多,文革初这里肯定是破四旧,抄家,殴斗牛鬼蛇神最热烈的地方儿。也不知有多少生命在此乌呼,多少鲜血洒在大地。
找到了鸿达里二号,这是一个不大的院儿,一个小红门儿,里面有座两层的小洋楼儿。站在小楼儿门前看着紧挨着楼门儿的房间我大声叫道:“请问有人吗?”
从这间屋中缓慢地走出一位老人。中等个儿,穿着一件中式衣服,戴个眼镜儿,花白的头发向右分着梳理得很整齐。衣服虽已很旧,却很干净。
老人开门后上下看了我几次才问道:“你找谁啊?”
他这从不来生人的地方来了位不速之客让他以为我找错了地方儿。
“您好,老人家,请问齐协民是住在这儿吗?”从他温文尔雅的举止上我已猜到这就是外公了,但还是要问一下儿。
“你是------”老人仔细地打量着我。
“我是他外孙儿,是齐佩如的儿子,我叫小猛。”我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告诉他。
“哦,快,快进来。”老人忙不迭地让着我。我一边儿往里走一边儿说:“外公,您就是外公吧?”
“是,是啊。”老人有些激动:“谁想到我还能看到我的外孙呢。这屋,就是这儿。”
他把我让进了紧挨着楼门儿这间屋。我进屋后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这屋太小了,无从插脚。外公还站在门外,我却不知如何让他进来。一进门儿靠窗户这边儿是一张桌子,两边儿各有一把椅子,里边那把椅子与墙之间塞着一个小柜橱面对门放着,紧挨橱柜旁放着一张破旧的双人沙发。这沙发只有三条腿儿,靠外边儿这腿儿是用两块砖头摞着代替的。沙发对面儿仅隔一尺是一张双人儿钢丝床,床头就在我站着的地方几乎贴着我的身子。我总不能先坐呀,便退出来让外公先进去。
“您先进,您坐。”
我把外公让进后等他在里边儿那张椅子上坐好我将从北京给他带的东西放在桌子上说:“我给您带来点儿北京老字号的吃得,不知您爱不爱吃?”
“好好,你坐下,坐。”外公急着让我坐下。我坐在椅子上说:“您身体还好吗?我妈可惦记您了。”
“好,还好。你妈好吗?文革初时没少受罪吧?”提到妈妈老人眼中溢出泪花,他摘下眼镜儿用袖子抹着。
“我妈挺好的,没受什么罪,您放心吧。”我安慰着外公,又拿出一百元钱来说:“这是我妈让我带给您的。”
“不用,给你妈带回去吧。我这日子还过得去,有你五姨六姨照顾我呢。”他一个劲儿地往回推着。
“我不能拿回去,我妈说一定要给您。您快收起来吧。”我把钱坚决塞到他手里又问道:“那我姨她们什么时候回来呀?”
“你五姨一会儿就回来,她天天回家。你六姨在大港油田每礼拜六回来。你三姨一家下放到在郊区小舀儿公社小柏子大队,我给她去封信叫她回来。”他站起身来找笔纸。我忙说:“您甭着急,我们现在不上课,我可以住些日子,过两天您再写吧。”
“噢,好,那我就过两天再写。”外公搓搓手又坐了下来。
“我不是还有个舅舅吗?”我没听到他提舅舅就问他。
“你舅舅---哦---他---来不了,对,来不了。”说到舅舅他吞吞吐吐的像是有什么不好说出口,我就不再问了。
“爸!”门口儿一个洪亮的声音叫道。回头看时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正看着我。
“你五姨。这是你大姐的孩子小猛。”外公对我们俩说。
“五姨,您好!”我忙站起来向五姨问好。
“啊,太好了。叫什么?小猛。嗯,是挺威猛的。来,让五姨好好看看。”五姨没有孩子,见了我喜欢地不得了。
她捧着我的脸左看右看半天不放手。不知为什么我感觉她像个男的,和我妈长得一点儿也不像。她和我妈妈是同父异母,个子不高,大方脸,皮肤微黑,但很亮。稍胖,是那种很瓷实的胖。带着一副黑粗框眼镜儿,镜片儿后面那一双眼睛非常有神。她的五官也像她的身材,鼻翼,嘴唇儿都较厚,给人以厚实的感觉。发型更像男人,两鬓剃得只剩一些毛碴儿,头顶上的稍长向后背着,根根粗黑乌亮。声音好似洪钟“嗡嗡”的。怪不得她能唱包公呢,而且是当时唯一的一位女包公。
听妈妈讲她唱戏前是外贸大学的学生。一次裘盛戎到家里来玩儿,大家反串唱“铡美案”。可缺个黑头唱包公,她自报奋勇说她唱。外公说她捣乱不让她唱,裘盛戎说你先清唱一段儿我听听。她一个亮相就使在座的惊讶了,跟着一个叫嗓儿,唱了“铡美案”中一段儿。她双目炯炯有神,声音厚重高亢,浑圆有力,不紧不慢,有板有眼,一招一式都蕴含着裘派风格。一曲未了,早已博得满坐宾朋喝彩掌声。裘盛戎也喜得频频点头,连连问道:“你跟谁学的,怎么学的,天生一个女包公。”
自此裘派门下出了一位国内唯一的女包公。裘先生在收她为弟子时是有所顾忌的,那时大家闺秀是没有做艺人的,况且还是个大学生。但五姨是个放荡不羁,不畏世俗的青年,加之外公是个思想开化的文人,使得她毅然走入梨园儿,并一举成名,享誉全国。要说起来也堪称为一段儿梨园儿佳话。
“走,跟五姨买菜去,今儿五姨给你显显厨艺。”五姨拉起我的手向外走去。
经过一个小楼儿时五姨说:“你舅舅,也就是我哥哥就住在这儿。文革后他和家里断绝了关系,我们一直没有来往。不过你就这么一个舅舅,你要不要去看看?”她犹豫地站住探寻着我的目光。
“算了吧,既然他和外公断绝了关系也就是和所有的家人断绝了关系,我有什么必要去看他呢!”我想起刚才外公提起他时的神情断然说道。我最不愿和这种见利忘义毫无亲情的人来往。
“你还真懂事儿,那就不去。你妈现在怎么样,还是那么开朗健谈吗?”
“人还好,文革初时挨整住进了医院,出院后好像变了一些。尤其是我哥哥姐姐都分配到外地去以后,没有以前那么爱说爱笑了。不过总的说还好。”
五姨若有所思,没再问什么拉着我的手默默地向菜市场走去。
“五姨,您给我唱段儿戏吧。妈妈说您戏唱的可棒了!”我提起她最喜爱的事儿,打破这沉寂。
“唱戏---我---我自文革以来连哼都没哼过一句,我发誓不再唱戏了。”她说完又怕我接受不了便小声儿说:“孩子,你第一次向五姨提了个这么小的要求五姨都没答应你,不高兴了吧?你再提一个别的,我保证满足你。”
我没有再提什么,我完全理解她。在文革初期为这个女包公她不定受到过多少迫害、委屈、侮辱呢。当一个人放弃了终生的追求时一定是受到了毁灭性地打击才这样做的。
“小猛,你怎么不说话了?要不五姨在心里给你唱一个,不出声儿地唱,你看着五姨的眼睛就能听到了。”
“您不用唱了,我已经听到了。您唱的不是‘铡美案’的包公,您在扮青衣,唱的是‘窦娥冤’。”为了让她知道我理解她,没有一点儿的不高兴,我这样告诉她。
五姨有些惊异:“你太懂事儿了,可在这个社会,像你这个年龄又出身在这样儿的家庭,太懂事儿可能会给你带来致命的伤害。你以后要少说话,尤其是在学校里。现在是傻子时代,人云亦云,随波逐流最安稳,傻子最吃香。”
我点了点头。心说:我连随波逐流的权利都没有,从文革开始我就是那波流的冲击对象,是被那洪流巨浪打到岸边泥坑里的一小滴脏水珠儿,永远回不到那波流中去了。
您放心吧,我不会再去学校了。更不会傻到因为说几句话而给自己招来不幸,我有我的事做。
晚饭时外公高兴地喝着二锅头,他说:“看见你我就想起了你爸爸。当初你爸爸官拜中将时刚刚三十九岁,高大威猛,英俊儒雅。老蒋还没宣布抗战时他是一零六师师长,那时他就带领着自己的部队与小日本儿干上了。第一仗是自己独自率领一师之众在‘长城抗战’中喜峰口战役前的界岭口与日寇浴血奋战,后又和张自忠部参加了喜峰口之战。张自忠可是和你爸爸有生死之交,是桃园结义、金兰之好的兄弟。这一仗歼灭日寇五千多人,缴获辎重不计其数。打出了中国军队的志气,大灭了骄横一时的倭寇威风。让小日本儿从此不敢小觑了中国军队。后来日本人一提起抗战时期的两克——共产党肖克、国民党沈克,无不胆战心惊。”
我喜欢他讲爸爸的事,这给我内心注入了光彩,原来我爸爸也是个保家卫国的抗日英雄。外公喝了一口又接着说:“我敬佩你爸爸的为人,他深明大义,刚直不阿。虽然他在红军初到陕北时也和共产党打过仗,但那是家事。两兵相交,各为其主。军令如山,他必须服从军令。而当外敌来犯时,你爸爸是把民族生存,国家利益放在第一位的。在老蒋没下令抗日之前,‘九.一八’事变时他曾作过这样一首词:
满江红 (愤日寇占我东北)
眺望河山,登高处,鹅毛扑面。炮声隆,硝烟滚滚,肝肠寸断。御倭寇匹夫有责,怎奈何君命为难。热血沸,纵单枪匹马,赴边关。辕门开,刀出鞘,旌旗猎,马备鞍。凯旋日,神州万众齐欢。病夫岂是民国貌,小小东瀛休狂言。阴霾过,白日重朗朗,见青天。
这首词道出了你爸爸的心情。西安事变后,蒋介石通令停止内战全面抗战。你爸爸激动的磨拳擦掌,跃跃欲试。一九三五年你爸爸就因在长城抗战中功勋卓著获得国民政府的最高荣誉,由蒋介石亲自颁发的青天白日勋章。你可知道在大陆获此殊荣的总共只有一百九十二人啊。
三七年初,你妈非要去法国留学,那时咱家住在皇家花园儿。一天张自忠带来个年轻的将军来做客,这将军就是你爸爸沈克。闻其名已敬,见其人更慕。我从张自忠口中得知他已丧妻还未续弦,硬是没让你妈去法国留学,做主把她嫁给了你爸爸。我们有约在先,除非你妈妈死了不许再娶。自古英雄爱美人儿,你爸爸当即对我保证有你妈妈终身不会再娶。为了表示诚意,他拿出四十万现大洋给我。婚后几天,你爸爸就奉命去了抗日前线。1937 年9 月后,他转战在豫中、豫西地区。同年9月17日,任国民党34集团军71军副军长。10月初他即挂帅出征任马法五40军副军长,率领部队参加了中条山战役及太行山反扫荡。1944年初,曾任苏、豫、皖边区中将副总司令兼参谋长。”说到此外公一口将杯中酒喝干,又拿起了酒瓶。五姨一把将酒瓶抢过来说:“爸您慢点儿喝,这么长时间不喝酒了少喝点儿。”
“没关系,今天外孙儿来了我高兴。快,给爸斟上。”外公指着杯子催促五姨,看着酒倒进了杯子又接着说了下去:“你爸妈结婚时轰动了整个儿北平。他为你妈能在北平安心住下来,用三万现大洋买了铜铁厂那有一个大花园的宅子。当天前来庆贺的人潮不断,车水马龙,把整条街都堵严了。有民国的军政要员,有北京名人士绅,连共产党的人也来了。其中有的解放后还是高级干部,像薄一波、申伯纯、南汉宸等共产党人是作为你爸妈证婚人出席的。还请了戏班子,都是当时京城里的名角儿。像什么扬小楼,梅兰芳,程艳秋,裘盛荣等等,光戏就唱了三天。喜欢戏的那几天可乐了,过足了戏瘾。你爸手下有个姓甫的副官尽顾了看戏,把一封电报放在兜儿里给忘了,第二天才想起来,差点儿被撤了职。”
“是甫大爷我知道,文革初期给打死了。”我想外公说的这个姓甫的副官肯定是甫大爷,就把他被红卫兵打死的经过给外公讲了一遍。外公听后唏嘘不已:“那你妈能活着真是万幸了,还算是上天保佑咱们家呀。虽说都没逃过挨整,可总算都活着呢。比起那些死去的,我们就谢天谢地吧。”
外公说完这话再也不言语了,喝起了闷酒。五姨一看赶快把酒藏起来说:“太晚了您得休息了。”
我非常想听外公多讲一些爸妈的事,我知道的太少了,我妈妈从来没给我讲过。可一看外公心情这么不好,怕他这岁数太激动了有个好歹,便打消了让他继续说下去的念头。
第二天早上一睁眼,外公和五姨都不在。赶快起来刷牙洗脸,刚洗漱完,就见外公颤颤巍巍迈着小碎步回来了。手里端着个小锅儿,盖儿反扣着,上面放着俩耳朵眼儿炸糕和一个大麻花儿。外公一进门儿看我已起了床就说:“赶快趁热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好嘞,”我拿起一个炸糕边吃边说:“外公明儿您不用这么早去买早点,多睡会儿,等我起来去买就行了。”
“你没来时我每天也是早早起来了,岁数大了睡不了几个钟头。”外公说着拿了两个碗从小锅儿里倒着豆浆,端起碗喝了起来。
“您怎不吃炸糕啊?我吃一个就够了。”我对外公说。“我哪里吃得了这些,我早上只是喝点儿豆浆就行了。老啦,吃不动喽。”
“您不老,最少还能活十年。”我大大咧咧地说。
“唉,活着又有什么用,还不是活受罪。文革前我还能给文史馆写点儿东西,现今甭说不让写了,就是让我写我也不敢写啦。秦始皇焚书坑儒,历史还有记载,可照这样儿下去只怕以后的人们连焚书坑儒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啦。”外公唉声叹气地叨咕着。
“外公,天津有什么好玩儿的地儿吗,咱们去玩儿会儿好吗?”我想叉开话题。
“这年头儿能有什么好玩儿的,要不你去水上公园儿看看,我就不去了。”
“走吧,您老在家窝着对身体没好处。”我说着就去扶外公。
“我走路不大方便倒拖累了你,还是你自己去吧。”外公执意不去,我只好一个人走了出来。刚要出院门儿听到外公喊:“早点儿回来吃晚饭,今天是礼拜六你六姨回来。”
“知道啦!”我大声回答着走出了院门儿。向公共汽车站走去。
今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万里无云。要是在北京的7、8月份你会尽量找阴凉地儿行走,不然能给你晒暴了皮儿。天津因临海的原故空气比较湿润,还总有点儿小风儿,使人不觉的那么暴晒。我高高兴兴地来到了水上公园儿。
真不愧叫水上公园,碧波荡漾的湖水片片相连,湖边绿柳成荫,花团锦簇。亭阁纤巧玲珑,红鲜绿碧。小栖亭中,放眼望去,几叶扁舟镶嵌在宁静的水面上悠哉悠闲。真使人心旷神怡,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心中一切的烦恼、郁闷、担忧、驚颤一时间烟消云散。我情不自禁地轻声唱了起来:
划浆点破了湖心,点破了湖心的平静,小船儿缓缓向前行。湖两岸的杨柳,柳叶儿青青,好像欢迎着我俩的来临。我俩偎伴着唱歌,我俩委婉地吹琴。唱一支愉快的歌声,吹一曲爱恋的甜音。甜蜜的歌声,甜蜜的琴声,甜蜜的我们。
看,西边升的晚霞红糾纠,红纠纠,袅袅的炊烟穿过了树林。听,寺院里传来了钟声,晚风中夹杂着牧童的笛音。好一派仙境,好一副诗情。愿我俩的爱情,像湖水一样的清莹。愿我俩的爱情,像湖水一样的平静。
我俩是湖中的神仙,我俩永在湖上留恋,留恋,留恋诗情,化为仙境。
我想起了柳云。她现在能坐在这儿就好了,可是如今却天各一方。回想我俩最美好的时刻不过就是在师范大学果园的桃树下卿卿我我、相互安慰;月色下吐露心声;风雪中倚偎取暖。何曾在碧水绿荫中有过一次游玩?哪怕是在白昼中说句话,拉拉手?我们是在黑夜中相识的,又在黑夜中分了手。柳云,你现在可好?莫非你真是从我头上匆匆而过的流云?让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离我而去,消失在天的尽头……
回忆不能代替现时,今后怎么办?做一个常人的想法我已没有了,更不要说什么儿时的理想了。我现在是吊在悬崖绝壁上的人,上是上不去了。下,那可是万丈深渊,一不小心粉身碎骨。我踯躅不决,回学习班那将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打,我还扛得住,如果只是打我甘愿承受。可那里的气氛实在令人不能忍受,与其憋着气在那里残喘还不如干脆死掉。
我决定攀紧崖壁慢慢往下走,兴许在途中遇到一条通往它路的小道会使我柳暗花明?果真那样,一定是父母积德为我修来的福份,是神在助我。
当我给自己吃了定心丸后有了新的希望。
回到外公家时天已擦黑了,外公怎么还不开灯呀?心里这样想着往屋里走,一进屋跟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屋里本来就没落脚的地儿,对方被撞的身子向后仰去脚却抽不回去,两手本能的在空中乱抓,头险些撞在橱柜角儿上。我一把拽住了她,只见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
“吓死我了,你是谁啊?”她问我。
“我---我是我外公的外孙儿,是从北京来看我外公的。---”我不知怎样解释才好便反问她:“你是------”
“我爸要是你外公那我就是你姨了,还不快叫姨!”她又意外又高兴地说。
这时我看出她长得很清秀,像外公也有点儿像我妈妈,只不过不像我妈妈那么白。根据她的岁数看肯定是六姨,我便叫她道:“六姨您好。我外公上哪儿去了?”
“哎!”她大声答应了跟着又回答我:“我也是才进门儿,看没人刚想出去找就让你给我撞回来了,差一点儿撞死我。你不是刚到吧?”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昨天来的,外公可能去买菜了。我去找找他,我怕他拿东西费劲儿。”说着我转身向外走去。
“你知道菜市在哪儿吗?走,我跟你去吧!”六姨说着锁上了门儿。我俩一起走了出去,到了菜市场也没看到外公便回来了。一进院门看到屋里灯亮了,原来外公已经回来了。
“爸您揍嘛去啦?害的我们跑菜市场找您去了。”六姨用天津话对外公说。
“我们买菜去啦,知道今儿个你回来姐给你做点儿好吃的。你回来不在家歇歇瞎跑个嘛。呦!你俩怎么跑一道去啦?”五姨从厨房过来也用着天津话回答。我听着觉得挺好玩儿。
“我在街上走着,见前边儿有个小伙儿挺帅就问他,你看我好看吗?能不能做你对相儿?他说能,我就带他来家啦。好嘛,一进门儿他说这是他外公家。我说你怎么不早说呢,我好容易看上一个还是我外甥,这不狗咬尿泡——空喜一场嘛。得,叫我十声儿六姨我算饶了你,不然的话我叫你赔偿我精神损失。好嘛,他趴我耳朵上一气儿叫了我有二十声,还一声比一声高,把我耳朵震得嗡嗡的。我忙说得,得,幸亏你是我外甥,你要真是我对相儿的话我活不过三天,早让你给震死啦!”
哈---哈---哈六姨随即编的这段故事再用天津话一说逗得外公和五姨哈哈大笑。我也笑着把我俩去菜市场找外公的前后说了一遍。外公指着六姨笑道:“你这张嘴呀,和你大姐太像啦。什么事到你们俩嘴里一说一学能把人逗死。哎,说点儿正事,你不是说这礼拜把人带回来给我看看嘛。人呢?”
“瞅您,又来啦。我都不着急您急嘛呀?就是买衣服还得看看合不合身儿呢,您就甭操心啦。”六姨有些不耐烦地说。
“我能不急吗?你都过了二十八周岁了,说虚岁就是三十的人啦,再拖就嫁不出去了。”外公又气又急地说。
“那就不嫁了,守着您过一辈子您还省了烦呢。”六姨楼着外公脖子哄他。
“今儿咱不说这些了,小猛来一次不容易。咱们喝点儿酒,高高兴兴地聊点儿别的。”五姨端着菜说。
这顿饭大家吃的很高兴。五姨很会炒菜,尤其是那干烧鱼味道鲜美极了。五姨看出我爱吃那鱼就不断地给我往碗里夹着。嘴里还说:“好吃吧?爱吃明儿五姨还给你做。”
晚上睡觉可犯了难,昨天外公是睡在沙发上,让我和五姨睡的床。我说我睡沙发外公说他睡沙发习惯了坚持让我睡床上。五姨也说是这样,我便和五姨睡在了床上。今天怎么办?
“我睡这两张椅子上。”说着我便把两张椅子顺着放在了一起。五姨想了想说:“这样儿,把椅子插在沙发和床中间,你可以把脚放在床上。不然两个椅子太短了,你腿没地儿放。”这个主意挺好,我们就这样凑合睡了。
第二天五姨、六姨带我去了圈业场。这是当时天津最大也是最好的商业区,但我一点儿感觉也没有。本来我就没有逛商店的嗜好,再说那时的商场也实在没什么可逛的。六姨看上了一件白地儿粉红点儿的的确良短袖衬衫,问了问价钱七块八。伸了伸舌头没买,都走出去十多步了还回头看。那会儿女人的穿戴除了在衣领和裤子开口儿的地方与男的有区别,在颜色上是一致的,冬天蓝的夏天白的。女人要是穿件花衣裳那真是雀中之凤了。难怪她舍不得走,哪一个正值青春的女人不爱美呢?而且碰上一回卖花儿衣服的可不容易,搁头两年根本甭想。
“小妹要不我给你添两块八你买一件吧,你穿上准好看!”五姨看出她喜欢又嫌贵想帮她买。
六姨站住回头看了一下儿,见一个与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女人刚买了一件,正美滋儿滋儿地抱着走。便说:“那好吧。”
我们又回到柜台。我看到这情形真想掏出钱来给她们,但又怕她们不接受还问我哪儿来的,犹豫半天也没敢拿出来。
“同志您给我拿一件那衬衫。”六姨对售货员说。售货员看看她说:“哪件?”
“就是刚才我看的那件红点儿的。”六姨在柜台里看了半天没找到,就比划着说。
“噢,没有了。刚才那是最后一件让一个姑娘买走了。这年头儿,带点儿花儿的卖的快极了。”售货员说着走向另一个顾客。
“你瞧好容易决定买了吧还没了,咱怎么这么倒霉呀!“五姨惋惜地说。
“没了更好,还省钱了呢。”六姨不但没不高兴反倒释然地说着。然后轻快地向外走去,好像不用愧对自己的年青美貌了:我不是不给你买,是没有了!
“小猛你会唱歌儿吗?给六姨唱一个。”走在回家的路上六姨对我说。
“我不爱唱文化大革命的歌儿。”我说。
“我也不爱听,”六姨歪着头冲我挤着眼儿。
“那我唱一个[看不见的战线]的插曲吧。”我想了想说。我觉得这个歌儿可以在大街上唱,不然北京也就不给演这电影了。
“什么看不见的战线?我怎么没看过?”六姨问我。
“是北京刚上演的朝鲜电影,可能这里还没演呢。”
“那就唱这个。”六姨高兴地说。
我没怕我这破锣嗓子扰乱市容,增加噪音,因为这歌儿是美的:
啊,大海波涛滚滚海鸥自由飞翔。啊,白云轻轻地飘在蔚蓝的天空。微风吹拂着我的心,向着那大海放声歌唱。年青的朋友啊,放声歌唱------
我停下了半天六姨才说:“这歌儿真好听。完啦,就一段啊?”
“还有一段儿可词儿我给忘了。”我不好意思地说。
唉,六姨可惜地叹了口气。
其实这歌儿也未必那么好听,要搁现在都没人去唱它。可在那个年代,人们的精神生活太贫乏了。尤其是年青人根本找不到能在公开场合舒发情感的歌曲。所以偶然听到一首这样的歌儿,便倍感亲切。就像六姨在圈业场看到那件素花衣裳一样,好似见到久别的亲人。
六姨以前每星期回家都是星期一早上才走,这星期为了大家能睡好觉星期日晚上就回去了。临走时对我说:“多玩儿些日子,下星期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