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中县的四清运动开始了,按照上级的规定,学校要纳入到当地的运动中去。以往满身光环的王国平,立刻变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而且是混进党内的阶级异己分子,是深深埋在革命内部的国民党特务。昔日烧香拜佛的梓童庙(王道池小学校址),俨然如审判小鬼的阎王殿。 讲桌上一盏昏暗的煤油灯在初夏的夜晚里摇曳,把教室里的气氛渲染得沉闷而恐怖。金寨公社叶家营大队的工作组组长王普会(洋县人),坐在教室里的讲台上,抽着香烟吐着浓雾,不时地瞅瞅下面的“阶级敌人”。王国平本来身材瘦弱,眼睛近视,眼球有点儿突出,稀疏杂乱的头发遮不住低沉着的头皮,脖子上吊着五六十斤重的胡基,膝盖下还跪着碎瓦渣,流出的鲜血把瓦渣渗得殷红,像被黑白无常捉拿来的小鬼。(据当时的在校学生讲,王普会为了逼供,经常给王国平脖子上挂两页胡基,重一百二十斤左右) “王国平,你哥哥是地主分子,你老婆是地主分子,你弟弟也是地主分子,你妹妹还是地主分子,你却是共产党员,谁信?神说鬼都不会信!呀也!我看你们一家子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你能好到哪儿去?‘啥窑窑烧的是啥罐罐,啥虫虫生的是啥蛋蛋’,‘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这么浅显的道理你都不懂,还配当什么校长?王国平!都说你是个老实人,为啥不说老实话?”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老实交待!你混进党内的目的是什么?” “为党和人民老实工作。” “哈哈,太阳还真是从西边出来了,你是为国民党在老实工作吧?国民党临走时给了你什么潜伏任务?” “没任务。” …… 通过内查外调,却没有一点儿线索。王普会不死心,他坚信,一窝地主分子的家庭里,不会生出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来,狼群里不可能长出绵羊,他混进党内,肯定有其反动目的。于是,除了棒打绳吊外,采取在脖子上挂胡基、跪瓦渣的酷刑,轮番批斗,不让喝水,不让吃饭,不让睡觉。在种种酷刑的折磨下,王国平说出了在临解放前,曾参加过村里的一次聚会。王普会一阵惊喜,惊叹自己的判断准确无误。 “娘也!你个王国平呀,应该叫你‘亡国奴’才对。粪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不给你来更硬的,你还真把自己当成了英雄好汉。你要早说出来,大家岂不都省事?” 王普会在讲台上猛吸了一口烟,烟头上的红光在昏暗的教室里显得特别明亮。略停一会儿,紧接着穷追猛攻:“在什么地方开的会?” “在我堂哥王国璋家。” “王国璋是什么成分?” “地主。” “参加的都是那些人?” “有……” “你们的组织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 “胡说!是不是叫‘反共救国会’?” “不是,是防范土匪的会。” “娘吔!你还在满嘴胡嚼,共产党在你们眼里不就是共匪吗?你在里面担任什么职务?” “没有职务。” “按你的情况,不过是个副会长,你大哥王国瑞才是会长!郝志才是秘书长,对不对?” “不是你猜想的那样。” “狡猾抵赖!你骗得过革命群众的火眼金睛吗?” 就这样,父亲平白无故的当上了“反共救国会”的秘书长。 王普会捞到了政治资本,用同样的酷刑,加紧了对其他阶级敌人的审讯。并且组织人力整理好材料即刻上报,建议立即逮捕,一网打尽。 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这期间,金寨公社叶家营大队的社教工作组,隔三岔五派人来郝家沟大队提审“犯人”,酷刑也就接连上演。 这天早晨,徐家坡公社通知召开全体社员大会,全家人估计,大概父亲就在今天要离开我们。大妹惠琴预料父亲入狱是早晚的事,眼含辛酸的泪,抽空为父亲做了一双鞋。父亲坐在床边,惠琴跪在地上要亲手为父亲穿鞋,一边穿鞋,她的眼泪不由自主吧嗒吧嗒地往下掉。穿好以后,她一把抱住父亲的双腿抽泣不止,父亲也伤感不已。平静了一会儿,她抬起头,饱含泪眼地说:“大大,看在我们兄弟姊妹的份上,你甭想不开,千万要回来,全家人都在等你,家里有大哥二哥和我,一切你都放心。”说完,抑制不住内心的痛苦嚎啕大哭,父亲更是泣不成声,全家人无不伤心落泪哭成一团。 不光是我们,被牵连的地主分子王国瑞、王国璋及王国平家里,无不上演着人世间生离死别的悲剧,都把今天看作是灰色的日子。 然而,我们都估计错了,阿门!但愿如此。 当天,徐家坡公社果然逮捕了几个人。事后,村里人经常笑着说,那天,在公社大门前的场子里(这儿曾是卖柴草的市场,合作化以后自然消失),公社书记任仕让,端了一把小靠背竹椅,一跨出公社大门,看见来了不少的公安人员,用他的南山腔说:“吔?!今天莫非要捆他娘的几个,去喝四两汤汤唻。”万万没有想到,大会开始后,第一个被五花大绑去喝四两汤汤的竟然是他。 王国平的“反共救国会”纯属屈打成招。王普会上报的材料,社教武乡区分部认为案情重大,必须从重从快将所有成员一网打尽,遂派出专案组前往郝家沟进一步深挖摸底,防止敌人狗急跳墙。然而令他们困惑的是:组织的领头者发起人不但不是这三个地主分子中的一个,反倒是贫农成分的郝志奎,此人已于1955年得病去世。参加者绝大多数是贫下中农,其中有现在郝家沟生产大队的贫协组长郝全美,贫农郝全英、郝福成、郝志寿、郝林,王家桥小队的贫协组长王振英,贫农王振才、王志正、王升吉等人。 临解放前,国民党自顾不暇,地方上土匪横行,连穷人也不放过。于是,郝志奎召集郝王二村的部分人,在王国璋家聚会,乡里没啥好吃的,就把王国璋家的一只鹅杀了,在郝全英的杂货铺里买了两斤烧酒。席间,郝志奎说,现在土匪逞凶霸道,大家注意一点,凡来村里的生人,有可能是土匪的探子,互相通个气,防着点儿,晚上有什么动静,敲锣为号,大家一齐出动,起码能震慑住小股土匪。谁也不曾料到,十几年后,一次小小的聚会,变成了王普会心目里的“反共救国会”。 说来也怪,三个地主分子竟然沾了贫下中农的光,要不然还要演绎出多少惨剧。 到了今日,这一干人早已作古。王国瑞的儿子王永德,提起这事心里难以平复:“狗日的王普会,没一点儿人性,非遭报应不可!哎,也怪我二大这个人,啥不会交待,偏把这事抖出来,害了自己不说,还把父亲、舅舅(指我父亲)、王国璋大大害得想死不得死,想活活不展,两个膝盖跪得稀烂,脖子上被挂了胡基整天抬不起头,还得上工干活,太遭孽了啊!” “教育”四类分子暂时告一段落,工作组的下一个矛头,指向“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支书郝德清首当其冲,被打得在家睡了两三周也起不了床,待到略能走动时,积极分子给他做了一个重重的木牌,用细细的铁丝掉在脖子上游街游乡。每次游完,颈项上勒出道道血痕。接下来挨打的是为郝家沟做过好事的原任队长郝志发,比较而言,他挨得最轻,但内心的伤痛却最重,郁结成疾,三年后患胃癌去世。 “教育”过了原任队长郝志德,该轮到现任队长,外号青盖盖的郝志夏,这一次,全队的男女老少像过节日一样高兴,因为他是为队里私分棉花,连夜背上棉花上公社告状,靠出卖社员的利益,取得了公社干部的信任上台的。社员们已经到手的棉花,不得不一一交出来,让武乡收购站收了去。大家心里早就窝着一团火,只是没有发泄的机会。正如老百姓的口头禅所说:“三年等到了闰腊月”,这个机会终于来了,四清运动,给了整他这个害群之马的天赐良机,所以,打他打得最为凶狠,也最为过瘾。就连不是积极分子的社员,也要在朦朦胧胧的月色里,给他几个“刁刁锤”(偷偷打人),或者踢他几脚,出出这口恶气。 多少年后,郝家沟的人还和外村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争执:“谁说社教运动不好?要不是社教运动,我们村里人见人恨的地头蛇,谁敢动他半根毫毛?” 斗罢了四类分子和走资派,下一步该轮到“成分升级”,也就是补民主革命不彻底的课。 自从工作队进村,中农和上中农的头上就悬着一把剑,不知道在哪一天,自己立刻变成了漏划的地主富农,房屋没收,家产被夺,子孙代代还要跟着倒霉。随着运动的进展,附近生产队揪出来的漏划地主富农越来越多,中农、上中农犹如正在慢慢烘焙的肉饼,时刻处在火烧火燎之中。直到社教工作队半夜里偷偷卷起行李逃走,他们才渐渐放下心来。而附近的望江公社东边的杨家湾,村里没有一户阶级敌人,一场“二次土改”的帷幕拉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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