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人 我一直生活得很平静。在政府机关单位,有着一份稳定的工作,人长得不丑不俊,身材不高不矮,保养得不胖不瘦,有一个平常的家,老婆是银行的一个出纳,不算漂亮但很贤淑,跟我的感情不好不坏,孩子还算听话,一家三口靠两个人的工资过活,逢年过节买点东西回老家看看两边的老人。 从2002年6月2日的中午开始,另一个人突然改变或者说彻底打乱了我的生活,让我苦不堪言。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那天是星期天,一早上就接到我们科长的电话,叫我中午和他一起到一管人事的副局长家里打麻将。我一听就心中有数了。科长是我的同学,相处得一直很不错,他和副局长沾一点亲戚关系,早就说要帮我联络联络感情,好为我提拔副科长做准备,我问同学该带多少钱,同学说第一次不一定要多少,以后机会还多的是。匆匆忙忙吃了中饭,我从老婆那儿临时拿了三千块钱,就去了副局长家里。三圈下来我的钱已经输得差不多了,我正不知该怎么收场,副局长仿佛不忍心让我就这么输下去,和了最后一把牌后,语重心长地对着我说:“我看就到这儿吧,小陈(我姓陈)今天的手气好像不是很顺,啊?”我同学像突然找到了一个下坡,爬杆子一样说:“对对对,他今天确实不怎么样!”说着还冲着我问:“你老兄今天手气怎么这么臭?”我正要找一些“局长的算牌能力太厉害了”或者“下次再找个机会来跟局长讨教”之类的话,突然我听见一个声音幽幽地说:“你叫我来不就是让我送点钱给局长的意思嘛!”科长楞了一下,我自己也吓了一大跳,我回想一下,我的嘴刚才真的动了几下,而且那个声音跟我的声音很相似。科长毕竟是科长,他马上将僵局掩饰了过去,很显然,局长还没有听到。我们就这样散了。 出得门来,科长几乎要骂得我狗血喷头,我不住地道歉,孙子一样地连连赔不是。最后他总算是消了气。回到家里,我一直在苦思冥想这件事,但是百思不得其解,老婆在专心致志地看电视,女儿已经睡了,这时我很希望老婆能跟我一起说说话,或者抱我一下也行,但是她像不知道我的存在一样,两眼狼一样盯着电视,跟着破肥皂剧的情节去喜怒哀乐,我也就闷闷不乐地睡了。 不久,我真的被提拔做了副科长,这期间我又给了我同学两次钱,至于多少就不要说得那么详细了吧。总之,现在人家称呼我的时候不是小陈而是陈科长了。虽然是副的,但地方可不同部队,没有人把副字带上,这样听起来也舒服多了。我提拔不久的一个星期天,我同科室的同事说要为我庆祝一番,盛情难却,我就去了。到一个很热闹的饭店包了一个房间,大家就口若悬河又侃又喝、又喝又侃。酒过三巡,我奇怪自己怎么一点醉意都没有。今天的主角是我,所以大家向我频频敬酒,祝贺我高升,并不住地夸我业务精口碑好,我看时间也不早,就端起酒杯作总结性的讲话,我本来准备说:承蒙大家的厚爱和捧场,本人不才,能够得到领导的重用是我的福分,我一定会好好工作,希望大家多给我一点支持、多多关照!”我端着酒杯,还没有站稳,这时一个跟我很相似的声音高声说:“这算什么呀,还不都是用钱买的,只要好好赚钱,以后就可以买来科长、处长等等,权能变钱,钱又能买更大的权,我……”话还没有说完,坐在我身旁的小王使劲地推了推我,我低下头看着他,他一脸的吃惊,我更是满心的茫然,我知道,那次在副局长家的情形又发生了,我嘴确实动了,但我自己真的没准备这么说,虽然都是心照不宣的事,但我还想继续提拔,就是喝醉了我也不敢这么说的,更何况我还没醉呢。我的那位科长同学一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神情,我哭笑不得地望着他。这时,另一副科长站起来打了圆场:“来来来,大家喝酒,酒精考验出来的干部才是好干部,陈科把杯里的酒喝了,我们共同喝一杯!”大家也就附和着说:“喝酒,喝酒!” 俗话说“好事不出名,坏事行千里”,我的这件“趣闻”比晚期癌症的癌细胞扩散得还快。第三天组织上就找我谈话了,问我是不是对哪个领导不满,还是对我提拔副科长心里依然有意见。我拼命解释,百般讨好,最后连我自己也不相信自己了,我不再开口说话。组织科长像叮嘱一个生病的小孩儿一样对我说了一些注意影响的话,就让我走了。当然我这个副科长也从此不负责任何工作,除了开会时坐的位置其他的时候连我自己也忘了自己是副科长。 更令人生气的事还在后面。有一天,我外地一个要好的同学出差到我们这儿来,我请他到我的家里吃顿饭。我的同学也想看一看我的家。那天我老婆正好是上午班,下午就在家专门准备晚饭,我也提前一点下班。带同学参观了我那小小的家,介绍了我的老婆、女儿,我们就开始吃饭,理所当然地要喝上两杯,我这个同学大学时没事就喜欢喝两杯。拿出藏了好几年的五粮液,我们你一杯我一杯就喝起来,话题也是这一句那一句的。当他说到孩子的事情时,他劝我再生一个儿子,他说他就是生了儿子,在他们的家乡如果没有儿子就会被人看不起。其实我的老家又何尝不是。但我还是想跟他说儿子和女儿都一样的。就在这时,那天吃饭时的情景又发生了,一个简直就是我的声音清晰地说:“是啊,我也希望自己有个儿子啊,可这不是政策不允许嘛!你不知道这孩子刚生下来的时候我有多难受,而且每看到别人带着儿子我就感到特别自卑。”端菜进来的老婆像模型一样定在了那儿,眼睛看着我,像是看着一个正在说胡话的陌生人。我更是不知所措,一股莫名火袭上心头。我紧紧地闭上嘴,决定不再说话。老婆还算给我面子,没有当场对我发作,只是默默地炒菜,料理饭,直等到我们吃完,又静静地收拾杯盘狼藉的桌子到厨房洗刷去了。我泡了一壶铁观音跟同学一边喝茶一边闲聊。他就夸起了我老婆的勤劳和贤惠。我几乎没再说什么话,因为我怕再张嘴那个莫名其妙的声音会不会再说什么得罪同学的话。 把同学送回了宾馆,我已经很累了。躺在床上的时候,老婆让我说说为什么当初生孩子的时候人前人后说自己没有偏见,而且有时还要强调自己更喜欢女儿。我无言以对。我之前的话可能已伤透了老婆的心,她对我以前说的话都表示怀疑。她问我是否爱她,以前说爱她的话是不是由衷的。我说当然,然而,这句当然还没有说出来,那个声音又来了:“都结过婚了,我还能说不爱你吗?”老婆气得全身发抖。我强打精神伸出双手要搂住她,她一下子甩开了我。我自己都给弄得气不打一处来,我想向她解释一下。但她已经坐到沙发上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我也跟着下了床,来到她的身边,我说请你相信我,我真的是爱你的,你看你这么勤快贤淑,我到哪儿去找你这么好的女人?我的话还没有完,另一个声音盖过了我的声音:“你就是在床上让我不满意,我那次洗桑拿时认识的女孩子,不仅皮肤白,做爱的时候还特别主动,又会很多招式,那感觉真的完全不同,女人主动总能让男人激动的。” 随着“啪”的一声,我除了感到脸上火辣辣地,屋里再也没有一点声响。老婆不再说话,也不哭了。她从壁橱里又抱了一床被子放在沙发上,蒙起头睡觉,我知道她不可能睡着的,但我也不再跟她说话,因为她这样已经表明她不可能再理我了。而我也认为等她冷静下来再向她解释和求她原谅比较合适。 第二天晚上,老婆很冷静地递过一份离婚协议书到我的面前,让我在上面签字。我没有答应,我叫她听我解释,她坚定地说,我不可能再听你说什么了,我早就说过,你只要在外面玩女人我们就离婚。你不签字我就到法院去起诉。还有,在没离婚的这段时间要么你出去住,要么我出去住。我们两个人总得有一个出去,你看着办吧。我当然选择我出去,我在想那样也许还有挽回的余地。 我离开家来到路上才开始考虑到底去哪儿住的问题。因为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是被老婆赶出来的,也不希望别人对事情的来龙去脉问来问去的。但在这个城市除了同学和同事,我连一个亲戚都没有。最后决定去住旅馆,但要找一家既干净又不容易碰到熟人的旅馆还真的不是轻而易举的事,等到找到一家我自认为安全放心的旅馆的时候,已是深夜了。服务员开了房门送了开水后,我反扣上门锁,我要让自己一个人好好地思考一下,这几个月来到底是怎么了。 我几乎一夜无眠。 第二天头昏脑涨的,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我还是不敢回家。我先到离我住的旅馆对面的一个小饭店去吃点东西。叫了饭和菜后,就坐在桌旁等。这时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坐到了我的对面,我不知道是何时进来的,也没有征求我的同意就堂而皇之地坐了下来。一脸严肃地看着我,除了衣服其他全身上下跟我是一模一样。我很吃惊,我问他是谁,他说出了一个跟我完全相同的名字。我更莫名其妙了。我问他是哪儿的人,他说的地名是我老家的名称。然后我们交谈起来。饭和菜上来的时候,我低头吃饭,我感觉到他在吃跟我一样的饭和菜,但当我抬头看他的时候又发现他什么也没吃,我问他有没有点饭和菜,他说他正在吃,他说等一会就不觉得饿了。 因为他告诉我他也是因为老婆要跟他离婚才搬出来住的,我就很想跟他多聊一会。我吃完饭的时候,他却站起身要走了,我问他去哪儿,他说他要回旅馆,我问他住哪个旅馆,他的回答让我不敢相信,因为他说的与我住的不仅旅馆名称相同连房间号都一样。我盯着他看,我突然间恍然大悟,我逼问他那几次把我心里的真话说出来的那个人是不是他。我以为他要狡辩,出乎意料的是他马上承认了,我哭笑不得,我说你何苦呢,你害得我好苦啊。你把我搞得都不像我自己了。你…… 我说了很多埋怨和发狠的话,但他却一直不吭声。我发泄了一通后,觉得好受了一些。我就警告他说,你以后不要跟着我了,他还是不说话,微笑着站在我的对面。我没办法又换了一种口气,我说我求你了,不要打扰我的生活了,我折腾不起的,你这样让我没办法做人啊。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我不跟着你,你就可能不是人了,最起码不像一个真人,而且我告诉你,你也最好做好思想准备,你是我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依附,没有你我也活不了,所以我不可能离开你,在你的一生中,我注定只能永远与你相依为命,如影随形,而且随时都可能会出现,如果你想让我不坏你的事,你最好自己就少说话。” 天亮的时候,我终于跟与我同名的另一个人达成了协议:社交场合,我尽量不说肉麻的恭维话,不得不说的时候就只说别人说过的,其他的时候保持沉默;他想说的话只在深夜的时候跟我一个人讲。 2002年6月4日 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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