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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鼎钧回忆录提出两难问题和解套思路
   

  任何一个作家都向往民主自由,但单凭民主自由似乎又难以遏制专制暴政。这个矛盾如何解决呢?王鼎钧说:没有人能告诉我答案,还是靠雷震《自由中国》给了我一个“解释”:“除了自由主义,反共没有理论;除了纳粹,反共没有方法”


  老高按:一个半月前我在博客上说过:读完了王鼎钧回忆录四部曲的第三部《关山夺路》,开始读第四部《文学江湖》。与读前三部一样,舍不得一口气看完,只是在每天深夜读20页左右,“细嚼慢咽”。
  读得再慢,到去年年底除夕夜“大苹果落地”之前,也读完了。第四部中写到的,是他跟随国民政府逃亡到台湾之后、1979年应聘到美国任教之前的那一段经历。
  耄耋之年的王鼎钧叙述了上个世纪30年代以后的中国大动乱岁月个人的遭际,他用自己的青春与血泪换来回忆录四部曲:《昨天的云》、《怒目少年》、《关山夺路》、《文学江湖》,他并未写成血泪控诉,而是以文学求美、史学求真、哲学求解将血泪化成明珠,试图唤起今人对那个时代中国人最重要的集体经验的了解。不见煽情,不见呐喊,却有史诗般的壮阔和触及灵魂的力量——这一段评价,我是摘编亚马逊中国网上简介此书的文字,我感觉归纳得极好。
  《文学江湖》书名上突出了“文学”,实际上“文坛”只是讲述者借以展开回忆的一个圆心而已,他扫描的半径极大,这个“江湖”,涵盖了台湾的报纸、广播电台、电视、国民党权力机构、情治机构、商界……林林总总,形形色色。
  任何读者,都必然从他自己的生活经验、思维习惯、学识背景、欣赏趣味、甚至从他当前遇到的难题来阅读任何一本书、来接受或者拒绝书中的某些信息,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所谓“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鲁迅谈《红楼梦》),此之谓也!甚至有人说,“你看到的,就是你想看到的”。我读《文学江湖》,并没有那么明确地要从历史中找到现实难题答案这种功利动机,但是也很自然地,会联想到我面对的现实。
  《文学江湖》给我的印象和感受纷纭复杂——比前三部更复杂。之所以更复杂,是因为我们成长的背景是中国大陆,在毛泽东时代深受专制之苦,虽然并不真正了解台湾和世界其它地方的情况,也下意识地会以想象中的台湾作为参照系。但读了这本书,才惊愕地发现,台湾当时对知识界的严酷控制也不遑多让!难免百感交集,并引发许多思考。(当然,台湾并没有发生所有制的大折腾;而且,有位朋友对比得好,蒋介石治下的台湾,“莫谈国事”就有平安;而毛泽东治下的中国,“莫谈国事”就必属异己!两者当然不在同一层面!)
  对此书,我还需要时间来反刍消化。但目前想到了几点,先记录在这里:
  ◆我们今天争论得很热烈的“中共为什么战胜了国民党”,其实在68年前的台湾,已经激烈地争论了一遍。我们今天的绝大多数看法(当然不是全部看法),当时已经都提出來过;我们其实应该先去了解前人提出过哪些看法,在他们的基础之上再来探讨,而不应该总是白手起家,另起炉灶,重复做前人已经做过的事,原地踏步,毫无进展;
  ◆王鼎钧在书中写到,他曾经经历过实在忍受不了、精神近乎崩溃的时刻,心理承受能力险乎突破临界点,他怎么办?他的办法,是以中国大陆为参照系。书中有一段话给我强烈震撼(我后来了解到,王鼎钧这段话也给著名历史学家高华留下深刻印象):站在金门太武山从望远镜看“准星尖上的祖国”,当时最迫切的感受是,对岸继“三年灾害”之后搞“十年浩劫”,“我对来台湾以后所受的一切都原谅了!我内心的一切都化解了!”
  ◆王鼎钧写了一个两难问题,这个问题,数十年来也困扰中国大陆无数具有良知的学人,难以解套。王鼎钧找到了解套的说法,能够暂时安定自己,但是他转介的这一解套说法,必定会引起争议:
  任何一个作家都向往民主自由,单凭民主自由似乎又难以遏制共产主义(“共产主义”在此可以解读为“专制暴政”。——老高注)的扩张,这个矛盾如何解决呢?没有人能够告诉我如何解决,还是靠(雷震的)《自由中国》给了我一个“解释”,我读到这么两句话:“除了自由主义,反共没有理论;除了纳粹,反共没有方法”。
  各位读者,有更好的解套思路吗?
  下面,我转贴王鼎钧《文学江湖》中的一个片段,再转贴已故历史学家高华对王鼎钧《文学江湖》的一篇书评。


  胡适从我心头走过

  王鼎钧,《文学江湖》(王鼎钧回忆录之四)

  1949年12月,国民政府迁到台北,共军夺得大陆江山。“国民党为何一败涂地”?从大陆逃到台湾的人急于探索答案,那时你在各种场合都可以听到人人有个“假使”:假使1945年9月在重庆杀掉毛泽东,假使马歇尔不来调停国共冲突,假使不裁编军队,假使不行宪选举,假使不发行金圆券……
  许多人藉著“假使”推卸责任,归咎别人:舆论取悦中共,学潮幼稚疯狂,奸商兴风作浪,官吏贪污无能,军队骄悍愚昧,党部与民众脱节,一一发掘出来,万象杂陈。有人喟然叹曰:“中国大陆赤化的原因一共有四万万五千万条,每个中国人一条。”(那时号称中国人口为四万万五千万人。)
  这些琐碎的谈论汇合成两个庞大的议题,各据一方,针锋相对。这一边说,中共能够席卷天下,因为他彻底控制了人民,他为了目的不择手段,他奇诡善变没有道德底线,他心狠手辣斩草除根。今后反共,要取人之长,补我之短,以组织对组织,以阴谋对阴谋,以残忍对残忍。于是出现一个口号:“向敌人学习”。
  另一边说法完全不同,国民政府失去大陆,唯一的原因是大陆人民没有民主自由,国民政府只是采取了一些虚伪的民主形式装点门面,只是把自由当做特惠笼络少数特定的人物,今后反共,唯有实行真正的民主自由。
  一场言论大战吸收了所有的假设,有人称之为自由主义和集体主义的争执。那时中共“血洗台湾”的口号震天动地,如何保全这最后一片土地,人人煞费思量,情急之下,选边插队,寻找心理上的安全感。那时我是一个喜欢思想的青年,又在传播思想的媒体工作,成为双方忠实的读者。
  我常想,为甚么要“向敌人学习”?为甚么要那么狠、那么诈、那么残暴专横?因为要打败共产党。为甚么要打败共产党?因为共产党阴狠横暴。听起来,好像天下的坏事只有国民党可以做,共产党不可以做,国民党好像和共产党争做坏事的特权。他们的理论有缺点,我急于知道另一边怎么说。
  胡适在台北第一次公开演讲,开宗明义解释甚么是自由,他说自由就是“由自”,由我自己。没几天报上出现严厉的驳难,质问他:“官吏自由,谁不贪污?学生自由,谁肯考试?军人自由,谁肯打仗?”如果我的记忆正确,“自由主义和集体主义的论战”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大战应该发生在1952年之后, 任何一个作家都向往民主自由,单凭民主自由似乎又难以遏制共产主义的扩张,这个矛盾如何解决呢?
  胡适和他的伙伴们,既然没有给军队、情报、警察留下生存的意义,这就引发了军方的反弹,军方为了照顾士气,对他的官兵要有个说法,于是出现所谓围剿。当时虽然金鼓齐鸣,但出手的媒体不多,采取中央突破的战术,“剿”则有之,“围”则未能。
  我也细读了那些文章。批胡者使用毛式语言,毛泽东创一代文风,语言有霸气,粗暴武断,使人停止思考。批胡者引述胡适的话不加引号,不注明出处,以自己的议论混杂其中,常常把他对胡适意见的了解当做胡适的意见,把假设将要出现的情况当做已经发生的情况,东拉西扯,迂迴包抄,以量代质,小鱼吃大鱼。这些文章锁定以基层官兵为对象,想必是作者迁就读者的水准,如此批胡,真是以下驷对上驷。
  也许主其事者胸中有奇兵,诸葛亮要骂死王朗。胡适大概从未想到,他所提倡的白话文被这样使用。
  胡适从未公开反驳台湾军方的指控,好像也从未在私下对朋友说过什么。有人认为,天下批胡者何其多,如果胡适每一篇文章都看,他将没有时间再做任何事情。倒是军方的记者好奇,利用采访之便私下提问,想知道胡适对“我们”的批评有什么意见。据转述,胡适的答覆是,“你们”批评我的时候,应该同时把我的文章登出来,让读者看看我究竟说什么。可见那些文章他还是看了!还是看了!胡适常说自己有严重的心脏病,美国的人寿保险公司拒绝为这样的病人保险,不管他怎样强调容忍比自由更重要,那些文章不会使他延年益寿。
  世人都说蒋介石专制极权,气死胡适、冤死雷震、憋死殷海光。今天回想起来,蒋介石使用“两手”策略,他也许把专政当本钱,把民主当利息,本钱充足的时候,不妨拿出利息来让你们挥霍一下,可是雷震后来要动他的老本,那只有鱼死网破!
  我不是评断谁是谁非,我只是指出因果。
  胡适也觉得雷震越过了警戒线,写信劝他,信中引用了“杀君马者道旁儿”。雷震不听,你既然给“自由”下了那样的定义,怎能怪人家“由自”?1960年9月,《自由中国》半月刊出版260期之后,雷震被捕,判了十年徒刑,公无渡河!公竟渡河!1962年2月,胡先生心脏病猝发逝世,发病时正在中央研究院欢迎新院士的会议上演讲,正好讲到有人骂了他四十年。
  《自由中国》诸贤何以要“呷紧弄破碗”,费我半生思量。看后来的世界大势,他们也许知道美国的底牌,美国一定保护台湾,制止中共的武力统一,国民党的战争心理是多余的,台湾因准备战争而牺牲民主自由,根本是无谓的浪费。
  他们也许并不知道美国的底牌,高估了美国的影响力。那时美国是国民党政权的救星,美国政府是台湾的民主运动安全可靠的保护伞,蒋介石必须为他们留有余地,因而低估了蒋氏的决心。雷案发生后,当局没有展开对孙立人那样的清洗,我们那些在民营报馆舞文弄墨的人,也没有觉得“风紧”。毕竟枪杆子重,笔杆子轻,蒋氏可以继续玩他的“两手”。
  一九五○年代的思想论争,一度几乎把我撕裂,还好,《自由中国》教人独立思考,也训练我对人生世相的穿透力,有这一番长进,我得以从两者之间全身而退,并且有可能成为一个够格的作家。有一些人抱著押宝的心情,你玩两手,我押一门。有人押大,服从集权,有人押小,争取民主,不但本省人普遍押小,外省人也越来越多,押小的人赢了。
  今天后见之明,押小一定赢。长期和平,人民要求更多的自由,政权也像人一样,不能永远握紧拳头,必须放开。人性“落水思命,得命思财”,大略言之,一九五○年代是外省人“思命”的年代,六○年代进入“思财”,每个时期有每个时期的算盘。历史俱在,政府常用强悍手段营救社会,社会得救后再转过头来清算强悍手段,两者可以共患难、不可以共安乐。蒋经国上台执政,他好像有新的领悟,民主自由才是本钱,专政才是利息。这一念之转善果累累,他在利息耗尽以后保住了老本。
  《自由中国》横跨一九五○年代,在世十年九个月,出刊260期。我觉得它前一段时间平淡,后一段时间偏颇,“中段”声望最高,十年阅读,他们在我心头留下深刻的脚印。任何一个作家都向往民主自由,单凭民主自由似乎又难以遏制共产主义的扩张,这个矛盾如何解决呢?没有人能够告诉我如何解决,还是靠《自由中国》给了我一个“解释”,我读到这么两句话:“除了自由主义,反共没有理论;除了纳粹,反共没有方法”。


  读王鼎钧的《文学江湖》

  ——冷战年代一位读书人的困窘和坚守

  高华,原载台湾《思想》杂志18期(2011年6月)

  大陆人特别是知识分子在毛时代是怎么渡过的,已有许多文字反映,台湾知识分子在这三十年的生活,却不为大陆的人们所熟知。一般人所了解的就是台湾土改,经济起飞,人民生活富足等很表面化的内容,对在那段特殊的岁月,人是怎么生活的等详细的情况大多不知,也很少见到亲历者就这三十年写的生活实录一类的读物。王鼎钧的书恰说的是这一段,虽名曰“文学江湖”,然决非是单讲文学,而是作者通过他生活于中的“文学圈”,对纵贯在台生活的三十年岁月(1949-1978)的观察、记录和反省,与作者的《关山夺路》构成姐妹篇,展示了在政权更迭、易代之际一个中国读书人在台湾的日常生活。
  由于1949年后海峡两岸长期武力对峙,蒋氏父子以此为由,利用戒严和反共,在台湾建立起独裁统治。但相比与抗战、内战,这三十年毕竟是一个承平的年代。于是出现一种怪异的状态:国民党挂着“戒严”的牌子,用战时的“统一思想”,“统一意志”来统领社会,实际上偏安一隅。在如此大环境下,一方面,个人被无所不在的政治裹挟;另一方面,随着社会的成长,个人逐渐也有了一定的自由的空间,但更多的是遭受横逆,被生活揉搓与挤压。尤其作者在50年代漫长的十年里,心理压抑,创痛巨深,这伤害既来自于国家、民族的分裂;更来自党国的专制。从本书中既可窥见这三十年世事人情和时代潮流的演变,也能感受作者对国家命运、历史教训的独立思考,是一份极具历史和人文价值的个人总结。

  一、“以蒋来拒毛”

  列宁曾把年轻的俄罗斯苏维埃联邦社会主义共和国称为:“全世界社会主义大火的中心”[1]。1949年,这股最早点燃于俄国的革命烈焰,终于在中国燃成一片,在列宁的学生毛泽东的领导下,中国人民解放军彻底焚毁了国民党在大陆的统治。
  这场熊熊大火让两百万人被迫逃离大陆来到台湾。1949年5月26日,王鼎钧随兵船从上海撤退到基隆,他没想到这一住就是三十年,当时来台的绝大多数人都以为几年后会随“老总统”一起回大陆。
  当年的台湾,落后贫困,国民党后面被解放军追赶,尤如惊弓之鸟,人是来到台湾了,可是靠什么活下去?政府不管,王鼎钧是军队中的文书,就拿到一纸国民证,其它什么也没有。当局对离职的士兵,允许带走两套旧军服,另发560元老台币,而一碗炒河粉要700元。士兵离营时可以把睡觉的席子带走,供倒地而卧或倒地而亡—用席子卷人埋了(王书:页24)。
  上岸的人登记用的白纸成了王鼎钧投书的稿纸,就在基隆码头上,他买了一瓶墨水,给《中央日报》副刊投稿,很快就被刊用,就此走上写方块(小专栏)谋生的人生道路。他先后给《中华日报》副刊、《公论报》副刊,《征信新闻》(《中国时报》的前身)等写专栏、编副刊,一干几十年。靠着朋友的帮助,更靠自己的天份和努力,在台湾站住了脚根,还供养弟妹读书,赡养父亲。这在大陆是无法想象的,盖因在台湾只要不反对政府,还可以让人活下去。
  人是有思想的动物,遭1949年的大变,不会不思考。到台湾,除了那些被裹挟的“壮丁”外,都是追随蒋介石来的。可是为什么支持他,追随他,这是回避不了的大问题。大陆作家邵燕祥当时只是北平的一个初一学生,回忆他的1948年时就说过,选择毛还是蒋,“对每一个二十世纪的中国人都是多么严肃郑重需要深思熟虑的问题”[2]。对于政治早熟的他或一般知识分子,这是成立的,但我认为大多数老百姓,特别是国统区的老百姓,则谈不上选择,就是对这个问题有所认识,也多是事后的认识。对于广大普罗来说,只要不是异族的暴虐统治,在哪个朝代,都是干活、吃饭。
  王鼎钧来台湾属于自觉自愿,这是符合邵燕祥那个命题的,他就是追随蒋介石来台的,其原因用王自己的话来说,是“以蒋来拒毛”。王说,在对蒋和毛的态度上,台湾外省人和本省人完全不一样:本省人仇恨蒋,但不怕毛,他们是从“2,28”和“白色恐怖”中知道了蒋的厉害。外省人则不一样,他们是被共产党赶到台湾去的,知道毛的厉害。他对本省人说,“你们不知毛更厉害”,而他们之所以支持蒋,是“两害取其轻”,因为在他们看来,只有蒋可以对付毛,所以要克制自己来配合蒋。作者认为,“蒋到底与毛不同,比较起来,他还算是一个言必信行必果的人”(页244)。
  王鼎钧的思想底色是自由主义。来到台湾后,他的自由主义,和大陆时代有了差别,最典型的莫过于他对胡适的态度:他虽然尊敬胡适的思想和主张,但是又认为自由主义不切合当时台湾的处境。这个矛盾怎么解决?王说,《自由中国》半月刊给了他答案:“除了自由主义,反共没有理论;除了纳粹,反共没有办法”(页112)。
  可是现实是当局对自由主义深恶痛绝。国民党恨自己不够专制才丢掉了大陆,到了台湾后,索性“以组织对组织,以思想对思想,以特工对特工”,当这些类似纳粹的做法全面铺开后,王鼎钧又受不了。于是作者得了“冷战心理忧郁症”,每天腰酸背痛,无精打采,也厌烦和别人交往。作者在台湾的三十年活得不容易。既要有所为,又要有所不为,他在保持个人尊严和独立的前提下,恪守住了做人的基本准则;同时又展现出灵活性和韧性,适时还得作出忍让和妥协。但是人非机器,一旦超到了心理承受的临界点,也就是实在不能忍受时,怎么办?那就去找一个参照物,这就是大陆。
  王鼎钧说,一想到大陆的情况,对台湾的一切,就都忍受了,他有一段话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站在金门太武山从望远镜看“准星尖上的祖国”,当时最迫切的感受是,对岸继“三年灾害”之后搞“十年浩劫”,“我对来台湾以后所受的一切都原谅了!我内心的一切都化解了!”(页432-33)。

  二、“匪谍妄想症”和“做出来的匪谍案”

  50年代初,台湾国民党当局要求党员和非党员“自清”——凡是在大陆和中共人员有过接触的人,都要向当局办理“自清”手续,否则视同继续联络中。这很荒唐,在大陆时代,国共两次合作,国民党与共产党有太多的交集,特别在抗战时期,不是同学就是老乡,很难切割清楚。国民党当局以后就以这些做借口,拿一张合影照片、一张旧报刊说事,大抓“匪谍”。
  与此同时,毛号召在中层(政府部门)、内层(党的部门)工作的共产党员交代与国民党及资产阶级的关系。更早,在40年代初的延安整风运动时,也要求党员向党组织说清与国民党的关系。
  国民党因吃中共的亏太大了,对自己完全失去了信心。按王鼎钧的说法,在大陆时代,国民党是一个大马蜂窝,处处可以潜伏(页158)。逃到台湾后的国民党刚安顿下来,就开始总结失败教训了,他们的结论之一就是中共已大量渗透进国民党,才导致国民党的大失败。患了“匪谍恐惧症”的当局把台湾搞的一片肃杀,四处可见标语:“小心,匪谍就在你身边!”
  仅有口号还不够,更重要的是要有措施,国民党也是吸取了大陆时代仅有口号而无措施,更无落实的教训,从此专注于在基层,在草根阶层发展势力。蒋经国在各单位广设“眼线”——即在各基层单位布建“细胞”,这项工作在大陆时代受制于各种因素的制约,没有来得及做。国民党来台后特别重视在工人,勤杂人员中吸收“细胞”。王鼎钧多次提到在“中广”公司那些工友特务,《郭廷以先生纪念集》中也提到在中研院近史所图书馆工作人员中也有当局布建的“眼线”,通过主动向研究人员介绍有关“匪谍”的书刊来“钓鱼”。
  在这方面,中共起步要早于国民党,这也是中共战胜国民党的重要原因之一。早在抗战初期,有关部门就在延安各机关、学校布建“网”,发展“网员”(情报员),江青在延安“鲁艺”工作期间就是一名工作不甚主动积极的“网员”。她的单线领导许建国(原名杜理卿),在建国后曾担任上海市公安局局长和驻罗马尼亚大使。许建国指示江青多以“灰色”面目出现,以利于收集各方面情报,但江青从不主动向他汇报工作,而是经常往毛的住处跑,让许建国很是生气和无奈。这种工作传统一直沿续了下来,建国后,保卫部门着手在各要害单位布建秘密组织,诗人牛汉当时在中国人民大学工作,有关方面动员他加入“保卫毛主席的绝密核心组织”,并说先送到莫斯科受训,他在中共元老、校长成仿吾的暗示下婉言谢绝了[3]。
  国民党迁台之初,台湾确有中共地下人员的活动,但是在蒋经国的严厉打击下,到1952年,全台的中共地下组织基本被摧毁。其后,就是借抓“匪谍”来统合社会,树立党国和蒋氏父子的权威。
  大陆在60年代后也是少有真正的“国民党派遣特务”和“潜伏特务”,他们早已在镇反等运动中被消灭了。大陆在镇反运动后,在各单位都设有政工、人保干事等,防特、保密已完全制度化。1962年蒋介石宣称要“反攻大陆”,其派遣特务往往在东南沿海一登陆就被全抓,已达到“来一个消灭一个,来两个消灭一双”的程度。对于社会上的“特务”或“特嫌”(特务嫌疑),只会是多抓,不会漏网,用大陆的术语,就是“扩大化”。例如,中共对历史上当过“宪兵”的人高度警觉,几乎把他们全都看成是“特务”,对他们的处理,最轻的也是戴“历史反革命”的帽子,交派出所和群众监督改造。其实中共对国民党宪兵的判断是有误的,宪兵中是有特务,但只是非常少数的人,大多数宪兵就是维持治安和军纪而已。王鼎钧说自己在国民党宪兵服役时,没喊过一句反共口号,没读过一页反共资料,没破获过一个中共地下情报组织(页157)。至于文革中被揪出来的大把“国民党特务”,那完全是“阶级斗争”走火入魔的产物,与真正的“台湾特务”无涉。
  台湾在60年代抓出的匪谍案,基本上是“做出来”的案子:被抓人员被特务引导,再施以酷刑,迫其咬出同伙,交代上、下线,与大陆在文革中的“深挖五、一六”如出一辙。
  国民党一方面对“匪谍”充满恐惧感;另一方面,又肆无忌惮,枉杀枉捕。任何一张旧的合影照片,一份旧报刊,一封诬告材料,一本左翼文学书籍,都可以成为诬人为“匪谍”的所谓“证据”。
  王鼎钧告诉我们,“匪谍案”是真正的“艺术品”:所有材料都是“真”的,这些材料结构而成的东西都是“假”的(页36),因为“酷刑之下,人人甘愿配合办案人员的构想给自己捏造一个身份,这些人再互相证明对方的身份,有了身份自然有行为,各人再捏造行为,并互相证明别人的行为,彼此交错缠绕形成紧密的结构,这个结构有内在的逻辑,互补互依,自给自足”(页37)。
  斯大林“大清洗”中的形形色色的叛国案,诸如布哈林叛国案、图哈切夫斯基叛国案等等,文革中的“刘少奇叛徒、内奸、工贼”案,都是这样做成的。最近披露的材料说,参加刘少奇项目的一个必要条件就是文化程度不能很高,只能在小学五年级到初中三年级之间[4]。
  这一套是从哪儿学来的?中国是从苏联学来的还是效法于本土的周兴、来俊臣?这或许是人性幽暗面不加控制而带来的灾难?毕竟那是一个极端年代。特务之猖狂,令人发指。王鼎钧多次提到的那个在中广公司半公开活动的“英俊高大的特务小头目”,其中讲到他对“引刀成一快”的解释,说“没那么快”,意思是,特工部门不会就一刀砍死嫌犯,“让你们死得那么痛快,而是要折磨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得”,让王鼎钧闻之惊骇不已,毛骨悚然。特务一直紧盯王鼎钧,盖因王有“历史问题”,即平津战役期间被共军俘虏又被共军释放一事,因而长期被监控。手段有:“五人联保”——互保思想正确,行为合法,一人有罪,四人联坐。还有跟踪,私拆信件,偷听电话,命令他的朋友侦察他的言行,勒令写自传,要求从六岁写起,作者怕每次写得不一样而带来灾祸,不得不经常背诵自传。王鼎钧书中有三个章节专写他所遇到的特务:“匪谍是如何做成的?”“特务的隐性骚扰”,“与特务共舞”——特务“瞻之在前,忽矣在后”,如影相随,横跨了王鼎钧在台的整整三十年。
  在这种社会氛围下,知识分子做特务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王鼎钧说,那时官场盛传“识时务者为俊杰,时务有三,党务、洋务、特务”。书中有一段写得非常生动,几个朋友久别重逢,大家互道问候,“混得不错啊,你通了特务啦!”看了谁神清气爽,春风得意,第一个念头就是此人已做了特务。王鼎钧说,在他看来,50-70年代的台湾,知识分子做特务的比例很高,甚至几个人中就有一个是特务(卧底)。据王鼎钧说,不少作家都做特务(页306),甚至是老作家,也做了党国的“卧底”,他自己就多次遇到来打探他个人消息的老作家,转眼就去向特务部门汇报去了。
  类似的情况大陆也存在,只是表现形式不同,大陆更强调该工作的革命意识形态意义。大陆学者章诒和前几年撰文,披露著名翻译家冯亦代如何以“为革命”,“做好党的驯服工具”来说服自己,克服了心理障碍,主动积极地在她家做“卧底”的。在经历多次政治运动洗礼后,冯亦代已有了全新的人生观和世界观,为了提高自己的职业素质,他还专门买了苏联的《一个肃反工作者的手记》和有关介绍“契卡”(全俄肃反委员会)历史的书籍。他说:“以前的生命只是行尸走肉而已,今天我已经消除了那种腐朽的感伤的情绪,我觉得我在保卫党的工作中,我的生命日益丰富起来。”[5]。他自认为“是在第一线作战”(冯书:页288)的“一个保卫工作者”(页258),于是,心中“也就释然了”(页335)。冯亦代以“好友”的身份定期到已打成“大右派”的章伯钧家聊天、喝茶、吃饭,然后再向有关方面汇报章伯钧在家中的言行。对于当年的行为,冯在晚年有很深的悔悟,在他的《悔余日录》一书中将此隐私公之于众。
  谁是特务,都是慢慢发现的,也有弄错的时候。王鼎钧写道:有一位作家问我,你看台湾的前途怎么样?咱们的反共文学这样写下去,到底是活路还是绝路?这种问题只有一个标准答案,怎么明知故问。莫非他是一个特务,打算“引蛇出洞”?后来冷战结束,两岸交流,那位作家向我抱怨,你为什么劝我写反共文学?现在共产党要来了!我思来想去,你大概是个特务(页307)。
  无独有偶,许倬云先生也提到他在台期间被特务检举和骚扰,由于他与蒋经国有工作上的接触,蒋经国说了一句话:我对他了解,他不是你们说的那样,这才使许先生被解脱。
  1960年代以后,国民党杀人少了,但还是什么都记录在案。特务直接对王说,“你几根骨头,我们都知道”,但一般不再直接行动。他们对谁都不相信,陈诚有一逻辑,连程潜、张治中都投共了,还能相信谁?特务甚至盯上了《蒋公序传》的作者黎东方先生。此君在大陆被认为是亲蒋右翼知识分子,但在台湾的情治部门的眼中,却演幻为“左翼嫌疑”。他对王鼎钧说,他演讲时提了几次“中共”,几次“共匪”,有没有引用“蒋公”语录,引用了几次,都有人记录。
  王鼎钧也曾被弄到“保安司令部”谈话,被罚站,他在那儿见到那位一直监控他的“英俊的特务”,特务对王鼎钧还算客气,没有留下他。多数被叫到“保安司令部”(以后易名为“警备总司令部”,简称“警总”)问话的,都不许回家,许多人就这样神秘失踪了。在如此恐怖气氛下,谁都不敢打听,个别人有大老援手,也无结果,盖因蒋经国非常冷漠,“铁面无私”。
  照顾蒋氏父子一辈子的翁元对蒋经国有非常深入的观察,他认为蒋太子最大的特点就是“永远神神秘秘,让人猜不透他心里想的是什么”[6]。他说,蒋经国是“双重性格”,在外面和私下完全不一样,讳莫如深,高不可测,故做“神秘”状,“铁面无情”(翁元:页224)。连翁元这样对蒋经国极熟的人,都感到“时时有如临履深渊,如履薄冰的惶恐之感”(翁元:页218)。
  魏景蒙是蒋经国的亲信,又是中央社的老人,是董显光的手下,1943年曾陪美国记者访问延安,写有访问记,对王震有近距离的刻画。然而就连魏景蒙向蒋经国求保“中广”副总经理李荆荪也被拒,致使李荆荪无辜被关押15年。台湾在70年代,还在抓匪谍。“中广”崔小萍案发生在1968年,李荆荪案是1970年,与真正的“匪谍”毫不相干,都是被诬陷入狱。在这之后,台湾的情治工作有所变化,开始注意“公关”形象。军情局长沈之岳有意展现新风格,还笼络王鼎钧为情治单位的公关电视片写文字稿。当王鼎钧收到赴美国大学讲学的邀请信后,情治部门派出五个人定期与王喝茶、谈话,他们只听不说,对王进行新一轮面对面的考察。王知道自己能否飞出鸟笼,获得自由,就在此一举了,他孤注一掷,和盘说出他对台湾甚至是军情部门的批评和建议,结果王鼎钧被批准出国。

  三、“中国广播公司”

  王鼎钧在“中广”服务十年。中广全称“中国广播公司”,是国民党党营事业,前身为中央广播电台,建于1928年,原在南京,1949年1月迁台,把所有重要业务数据都带走了。
  50年代,在台湾是广播电台占领天空的十年,听众众多。中广吸引听众的主要手段是广播剧,王鼎钧参考了中广从南京带到台北的30年代的一些剧本,诸如:曹禹的《日出》、《雷雨》、还有郭沫若、洪深、陈白尘、李健吾、丁西林等的话剧剧本,然而特务身手敏捷,很快就把这些剧本都搜走了。在大陆时代,国民党对这些事是从来不管的,但是败退台湾后,完全翻了一个个儿,凡是左翼和留在大陆的学者、作家的作品一律查禁。
  当局明明以专制主义治台,却要扮出自由民主的模样,其意也是为了争取美援和国际好感,为此大耍两面派。国民党在香港办的《香港时报》是一份地道的“党报”,却标榜“以自由主义反共”,“社论充满自由主义色彩”,但这份反共报纸不能进口,只特许进口八百份,供指定单位参考(页258)。“中广”被允许进口一份。
  王鼎钧从事广播稿的撰述,一直小心翼翼。广播有其特殊性,特别要注意谐音字的问题,因此禁忌特别多,“蒋总统复行视事”,简为“总统视事”,可以听成“逝世”,因此要改字,改为“总统复职”。广播不能用长句,有一句是:“美轮美奂的大会堂中间悬挂着总统的肖像”,播音时断句换气,说成了“悬挂着总统”,引起了惊扰。王鼎钧也叮瞩,“总统”之前切忌有任何动词。十月,更要小心注意,因为许多重大节日都在十月:十月十日是“双十节”、十月二十五日是“台湾光复节”、十月三十一日是“蒋总统诞辰”,“每一个节日都要节前有酝酿,节后有余波”。可是“十、一”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庆,这对于台湾来说是迎头一击,无形中把“光辉灿烂的十月”的亮度减低不少。国民党的反制措施是从“十、一”前一天,台湾就不准有任何喜庆的表示,广播中更不准有祝寿的内容,不可开张剪彩,快乐幸福的歌曲一概禁播,天气报告中如有“台湾海峡乌云密布,长江中下游阳光普照”,都会被治安机关追究。
  在那个年代,真正是草木皆兵,政府对百姓家中的收音机也不甚放心。50年代初,政府管制制造收音机的器材,谁家的收音机坏了,还的向治安部门报废备案,交回零件。
  当局对收音机一类的硬件不放心,对软件就更不放心了。当局患有严重的“文字敏感症”,在“警总”眼中四处都是共党在搞颠覆宣传。王鼎钧回忆说,1951年前后,他把文章写好以后总要冷藏一下,进行自检,假设自己是检查员,把文字中的象征,暗喻、影射、双关等一起杀死,反复肃清,才敢放心交稿。即便如此,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中广”有一批从南京、重庆时代就从事播音工作的老播音员,个个都有很高的播音艺术水平,他们把广播剧演得出神入化。由于广播剧的效果太逼真,也被怀疑。某次,王鼎钧编写的广播剧讲述大陆镇压反革命,出现有枪毙人的场面,使听众有身临其境之感,被“中四组”(即国民党改造后的中宣部)叫停,情治部门也来调查,被怀疑是影射国民党杀人。
  从王鼎钧的书中才知道,在50年代初,“中广”的收音效果很差,与大陆完全不可相比,大陆广播在台湾任何地方都能收听到,而“中广”的播音,连陈诚的家都听不到。陈诚清廉,不愿接受新收音机,“中广”只能派出技术人员一处处勘测,来确定收听的信号的强弱。并把陈诚家的老旧收音机带回来修理,重装了真空管和换了线路,才给陈家送回去。
  至于大陆人知晓的“敌台”之一的“中国广播公司、自由中国之声”,只是挂在“中广”名下,与“中广”台湾播音部没有关系,台湾对大陆的广播直接归国民党中央党部中六组领导,实际上是情治部门的一个组成部分,“匪情专家”王健民曾长期在中广大陆部工作,此人以后用国民党虏获的中共原始资料为基础写成《中共党史稿》,1979年后被引入大陆,在内部流传,颇被重视。

  四、“反共文学”,写还是不写?

  王鼎钧以报刊专栏作家而闻名,当韩战爆发,美国第七舰队巡航台湾海峡,台湾大局稳定后,党国要人、也是国民党文学界的掌门人张道藩就组织起了写作讲习班,王鼎钧报名被录取。第一期只录取30人,大多为外省人。王鼎钧非常认真听名家讲课,也勤于习作。由于大家都是经战乱而来台湾,写作主题很自然的就是流离岁月和对中共的“控诉”,但是那时还没有一个正式的“反共文学”的口号和概念。
  不久,张道藩提出要写“反共文学”即所谓“战斗文学”,却碰到一大难题,这就是“反共文学”的禁忌太多,作家不知如何去刻画共产党?甚至张道藩写的《老天爷,你不长眼》一曲,也遭到警总的查禁,因为此曲也可读成对蒋介石的批判。某次,总统府前举行歌舞会,一出维吾尔舞蹈被检举是“苏俄舞”,在“反共抗俄”的年代,这是严重的“为匪张目”的行为,于是张道藩马上辞职。
  所以,在那个时代,可以不写反共文学,不写,没人找你麻烦;而写了,却可能遇到大问题,因为分寸拿捏不准,作家的“反共”与官方的“反共”规格不合,当局更害怕“反共文学”有可能演变成对国民党失去大陆的检讨批判。
  怎么写共产党?令许多人头疼,共产党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这些去台的作家个个有体会,在大陆时代他们和共产党员都有或多或少的交往,不是同学,就是朋友或老师,但是他们却写不出具体的人物,用大陆的专业语言讲,就是写不出“典型人物”,无法在文学创作中塑造出符合国民党意识形态要求的“共产党员”的形象。
  于是讲习班请来胡秋原,此公早年曾参加“福建人民政府”,事败后去过莫斯科,在莫斯科和重庆与共产党领导人王明、周恩来、邓颖超、叶剑英等有过近距离的接触。他说共产党有“宗教心理”,“会党心理”,“军队心理”,有集体性,宣扬全体主义,同归一宗,说话使用特别的切口,使用巫术、图腾、咒语,身体动作单调重复,产生交互作用云云。胡秋原上述言论谈不上深刻,特别是胡秋原说中共党人“身体动作单调重复,产生交互作用”,就纯属无稽之谈,在他之前和之后都没有如此说法,堪称胡秋原的原创。可能是过于荒唐,胡的这段话没有传播开来。
  当时王鼎钧就认为中共不好写,一写就写成了国民党。事实也如此,阎锡山骂中共的那些泄愤之语,怎么可以搬到小说和戏剧中去呢?只能是那些概念化的“青面獠牙”、“五毒俱全”的“匪干”和“匪谍”了,时间一过去,反共文学的大部分作品就被大浪淘沙了。
  就在当时,这些学员们就说,看来写共产党只能是将来的大陆人才能写出来,果其不然,王鼎钧在几十年后高度评价几位大陆作家,认为他们在几十年前的话应验了。
  那位姜贵呢?王鼎钧与他很熟,对他的作品也评价很高,我最早是从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知道姜贵的大名,以后在台湾,朋友还送给我一本九歌出版社2004年再版的姜贵的代表作《旋风》,但是我实在读不下去,这本书没有引人入胜之处。

  五,“做成宝石,镶在五星徽上”?

  台湾在1950年代之穷,远甚于大陆。大陆幅员辽阔,人口和物质资源极为丰富,财富收入也多,国家对高级干部(高干),高级知识分子(高知)、高级民主人士的待遇都很优厚,工资高,待遇高,住房条件好,还依级别配有秘书、警卫、小轿车、公务员等。台湾当时只有700万人口,美援主要是军援,经援相对较少,而等待土改出效果,还需要一段时间。
  据蒋氏父子的副官翁元回忆,蒋经国一家在50年代初的早餐就是一盆粥,煮一次罗宋汤一连吃几天。他还说,在官邸工作年终时,“老先生”(蒋介石)会发给他们一份100元的奖金,他说,这笔钱,对于一个普通的公务人员是多么大的鼓励(翁元:页48)。胡宗南家境也颇困窘,盖因他的工资分三份,家中仅留一份,其它支持故旧,其它一般家庭就可想而知了。至于投稿、赚稿费也并非人人都可胜任。给《中央日报》副刊写稿就绝非易事。胡宗南之子回忆其母为弥补家用,给《中央日报》副刊投稿三次均被退回,其母为此在家痛哭,而胡宗南妻还是留美博士。
  王鼎钧书中说,1951年中秋节,中广公司发给员工的福利,只有一块月饼。50年代初,有些作家坐不起公交车,虽然每张票只是5角,作家手上捏着4角钱,跟在公交车后赶路。有的作家因裤子破洞而不能出门。那时,在台北的公交车上还常看到赤脚的军队传令兵。即使一些公教人员的家庭的子女,在1960年前很少有钱穿袜子。
  1957年,开始出现初步的繁华,有霓虹灯了,也仅限于台北。1960年开始,台湾初步富裕起来了,台北有所谓“吃文化”的兴起。东华大学历史系的李教授对我说,到1964-1965年,生活才真正好起来,许多家庭有了电视机。到了1968年“四年经建计划”完成,同年,实施九年国民义务教育,台湾的社会面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民众的收入也不断增加。1970年后,甚至出现“全民阅读”的热潮。作者曾去成衣加工厂参观,看到缝衣的小姑娘利用钉钮扣的间隙,看摆在缝纫机上的书本,竟是钱穆的《国史大纲》(页470-71)。
  要不要建设台湾,也有争议。有一种看法认为,建设好了台湾,还不是送给共产党?“你有本事把台湾打磨成一粒钻石,中共有本事把它镶在五星徽上”(页351)。还有人认为,全力建设台湾固然很好,但在其背后,是不是觉得“反攻无望”呢?
  1954年,王鼎钧第一次听一位本省人说,“你们回不去了”,很受震撼。在50-70年代,台湾学生人人都会唱“反攻大陆”歌:“反攻,反攻,反攻大陆去,反攻,反攻,反攻大陆去;大陆是我们的国土,大陆是我们的家园……”“反攻大陆”是蒋介石在台统治的合法性的基础,也是凝聚人心的精神基础,是神话也是信仰,一旦无效,心理崩溃将不可避免。因此蒋氏父子只能以暴力和镇压来维系这个信念。然而现实是残酷的,两岸的力量对比太悬殊,反攻怎么可能?更大的障碍是美国不支持。
  蒋介石只能忍耐,1960-1961年,大陆的大饥荒已达到顶点,也是人心最浮动的时候,国民党对大陆没有实施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到了1962年的6月至1963年初,大陆的情况已大为好转了,国民党却开始行动了,派出小股武装骚扰闽、粤、浙、苏、鲁等沿海地区,都以失败而告终。1964年,国民党不得不把“反攻大陆”改为“光复大陆”,军事性的内容消失了。王鼎钧说,一向高歌“我们明天回大陆”的人由痛苦产生幽默:我们一定会回去,自己打回去,或是解放军押解回去(页351)。
  蒋氏父子念兹在兹的“反攻大陆”,终因主客观条件所限而告彻底失败,但是他们对发展台湾经济还是很有远见的。1960年代蒋经国提出“建设台湾”的口号,70年代后,终见成效。台湾各方面都取得长足的进步,特别是经济繁荣了,百姓的生存状况有很大的改善。以后随着两岸关系的改善,对大陆的经济社会发展也起到良性推动作用,这一切都是当年他们未曾想到的。
  人生如梦,世事难料,就像人们不可能料到蒋经国去世一年后东欧会发生历史性巨变,武装到牙齿的苏联也会解体一样,当年的人们很难想象国民党在台湾铁桶般的统治也会结束。国民党从特务横行,嗜权如命,到遵守政党轮替的游戏规则,其间既有人的因素,也有客观环境推动的因素。但不管怎么说,国民党进步了,台湾社会进步了。
  说起人的因素,人们必然说起蒋经国。他确实是台湾现代化、民主化的重要推手。王鼎钧先生呢,他难道不也是推手吗?他在台几十年的文字耕耘,把青春和汗水都洒在了这块土地,不仅是为了谋生,更是寄托了自己对台湾、对大陆的理想和追求,他在这里有压抑也有喜悦,正所谓冷暖自知。如今他不悲不怨,以坦然豁达的态度重拾那幽长的岁月。他说在年轻时不满意当时的社会,以为只有社会主义能解决问题,后来又相信美国的资本主义能解决社会主义不能解决的问题,但是又是失望,“奈何奈何!前面再也没有一个什么新的主义了!”(页361-62)。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先生所思所虑还是“中国向何处去”这个萦绕他一生的主题,让人何等敬重!如今他的《文学江湖》一书,既是为历史做见证,也给我们启示和教益,让我们知道一个普通的中国人在过去的二十世纪所经历的痛苦和所怀抱的梦想、希望。所幸的是那个专横的,看不到尽头的反共一元化时代已经结束,一个孕育未来新创造和新文明的思想和价值多元的时代已经来临。

  [1]《列宁全集》中文版第37卷,页372
  [2]邵燕祥:《别了,毛泽东》,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07,页7。
  [3]牛汉口述,李晋西编撰:《我仍在苦苦跋涉》,三联书店2008,页92-93。
  [4]郑彦英:〈与刘少奇项目组副组长同行〉,2011-03-28,http://blog.sina.com.cn/s/blog_500c7f7401017kt5.html?tj=1。
  [5]冯亦代:《悔余日录》,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出版,1960.8.3.页256。
  [6]翁元口述,王丰笔录:《我在蒋介石父子身边的日子》,中华书局,1994,页28,以下简称翁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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