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兴” 在中国诗学史上,“兴”占据过显赫的地位。作为《诗经》之首篇的《关雎》,被认为是“兴”的产物;钟嵘《诗品》说,“兴”能带来“言已尽而意有余”这样的艺术魅力;严羽《沧浪诗话》也说出了“尚意兴而理在其中”这样的话。中国古人对于“兴”的认识逐步深化:最早是把“兴”看作一种艺术技巧,继而把“兴”看作是能产生最美妙艺术效果的技巧,最终把“兴”与有神圣意味的“理”联系了起来。 本文作者对于“兴”的基本观点之一是:“兴”不是诗人能够自觉加以运用的所谓艺术技巧。对于这一点的证明并不困难:如果一个诗人能够自觉运用“兴”,那么,他就可以批量生产“兴体诗”了,但我们知道文学史上的事实不是这样,中国文学史上的“兴体诗”虽然不至于是凤毛麟角,但毕竟多不到哪儿去。 体现了“兴”的诗,也就是“兴体诗”,通常包含两个部分:写景之言与写情之言。景与情的关系问题,是关于“兴”的核心问题。为了解决景与情的关系问题,我们首先回到著名的《诗经·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君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这首诗一共五章,但有言外之意的只是前三章。 “关关”是对于鸟鸣的拟声词,这里作动词用。历来的学者都认为,“关关”不是泛指一般的鸟鸣,而是特指雌鸟与雄鸟的和鸣。 这样的见解,大概是源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两句诗,因为这两句诗中出现了“君子”和“淑女”——这只有雄鸟和雌鸟才能与之对应啊。 但如果这样的见解正确,则诗中的君子似乎有点儿色情狂的意味:一看见雄鸟与雌鸟相和而鸣,君子就想到要去追求淑女。这样的人就恐怕算不上君子吧。 而当我们再来阅读诗的第二章时,我们就能更清楚地看出那种见解的荒谬:为什么一看见“参差荇菜”,君子也会想到去“求之”——追求窈窕淑女?难道君子能够分辨作为植物的荇菜的雌雄公母吗? 但我们读原诗时还有这么一点感觉:君子去追求淑女,的确是出于某种原因,只是这种原因朦朦胧胧,难以确指。实际上,一件作品之所以是优秀作品,就在于这件作品中的主人公归根结底都是“理由充足地”采取行动。 “在河之洲”被忽略了。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指的是:“河”拥有“洲”,而洲又拥有“关关”之“雎鸠”,也就是说,无生命的河拥有有植物的洲,而洲又拥有作为动物的雎鸠。既然如此,君子拥有窈窕淑女,总不是什么过分的事情吧。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其含义应当是:河中的流水使得参差不齐的荇草左右摇摆。这意味着:无生命的江河不仅能够静态地拥有有生命的荇菜,而且能够动态地控制荇菜。既然如此,君子也就有理由拥有和控制窈窕淑女。 “占有”是必须的,因为一物对于另一物的占有是世界上的普遍现象。“占有”的意义也可以从反面体现出来:一旦占有不成(“求之不得”),我们就会“寤寐思服”、就会“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关雎》的前三章发出这样的隐秘声音。 “兴体诗”中,景和情的关系是:景(的性质)是情(主人公的行动)的理由。这是本文作者对于兴之实质的观点。 这个“理由”应该就是钟嵘所言“有余之意”——因为它不能被轻易觑破、显得似有还无,也应该就是严羽“尚意兴而理在其中”这句话中的理。 今天,有的诗学史研究者指出这样的观点:入唐之后,“兴”的现象差不多销声匿迹了。的的确确,要想从《全唐诗》中找到以《关雎》这样的模样出现的兴体诗是比较困难的,但不是没有。这里只以李白的两句诗为例:“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高处不胜寒,“高楼”意味着寒冷,意味着温暖的缺乏。大自然用“万里长风”把“秋雁”给“送”到温暖的南方,我们在高楼上为什么就不用酒让自己“酣”,从而获得温暖呢? 兴体诗中还有另外一种变体最能震撼人心,这里以苏东坡的《饮湖上初晴后雨二首·之二》为例:“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这里的“西湖”当是包括了湖周围的山。 苏东坡一生写过大量杰作,这首诗大概是他最为得意的作品之一。证据是:苏东坡在其它诗中屡屡提及这首诗中的词句。“只有西湖似西子”——这是《次前韵答马忠玉一首》中的句子;“水光潋滟犹浮碧,山色空濛已敛昏”——这是《次韵仲殊雪中游西湖二首•之二》中的句子。 这首诗何以让苏东坡刻骨铭心?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李白这两句诗,体现了“兴体诗”的一般形式:“万里长风”把“秋雁”吹送到温暖的南方,高楼上的人也就应该通过痛饮——“酣”——来让自己获得温暖。一句写物,一句写人,物的性质乃是人的行为的理由——这是兴体诗的常规。 苏东坡这首诗中的情形就不是如此。从表面看,这首诗也是一半写物(西湖),另一半写人(西子),仔细观察却能发现,我们并不能说西湖的阴晴变化是西子妆抹的理由,西子只是率任自己的爱美天性而“淡妆”、而“浓抹”。 如果说有“造物主”存在,那么,根据这首苏诗,这位造物主做了什么?这位造物主又具有什么样的性质?回答是:这位造物主用“晴”促成了“西湖”的水光潋滟之好,用“雨”促成了“西湖”的山色空濛之奇;造物主的作为乃是事出有因,他的行为建立在理由充足的基础之上:既然“西子”通过“淡妆浓抹”让自己展现出种种不同的美好姿容,我造物主为什么就不能通过运用“晴”和“雨”,让我自己创造的“西湖”也这样呢? 苏东坡这首诗作为“兴体诗”的变体,内含了这样的结构:一半写人,一半写造物主,人的性质乃是造物主的行为的理由。读这样的诗,我们实际上被放到了造物主的位置之上,这就让我们格外地亢奋。 产生于“兴”的这些作品,受到中国古人特别的喜爱,除了这些作品本身巨大的艺术魅力之外,大概还由于:“兴体诗”包含了对于自然景象的描写,所以能够展示出客观、平实的外貌,景与情的关系却又扑朔迷离,挹之不得,挥之不去,让人回味无穷,这正合于庄子“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哲学结论,也合于孔子“不语怪力乱神”的理性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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