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瓶底”母亲的死 ——寂寞是他乡系列之二 “酒瓶底”其实是我的祖父辈的叔公。他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远看像两个圆圆的酒杯在他的额头下晃动,近看则似家乡的两个53度“古莲”牌白酒的酒瓶底子,一圈一圈都很清晰,同样也戴眼镜的祖父说,镜片上的圈越深,间隔越远就说明度数越高。 “酒瓶底”是一个老革命,在我们老家杨庄非常出名,他的知名度源自两件事:一件事是抗日战争时期的一次战斗中一个人击退了小日本的进攻。不是他有多么英勇顽强,而是他的“酒瓶底”“惹”出来的。当时他和我祖父是一个队伍的,眼看那些小鬼子攻上来了,队长知道寡不敌众,于是悄悄传达给大家:“撤!”。“酒瓶底”当时是一名机枪手,在大家心照不宣地往后撤的时候,他正架着高度近视的酒瓶底视而不见地在他那挺老式机枪后面一丝不苟地运动着他的机关,“哒 哒 哒”的声音在杨庄漆黑的夜空显得分外的响亮,仿佛在向整个杨庄的漫长历史做一次庄严的宣誓。战友们面对“酒瓶底”这延续不断的宣誓束手无策,他们既不敢跑回来叫他,也不能在远处喊他。因为“酒瓶底”的机枪扫射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他情绪的变化已经来回摆出了很大的扇形弧度,如果哪个战友冲过去说不准就会被他突然改变方向的扫射送了性命,所以跟他最亲的人——我的祖父也没有冒险回去拽他走。原因是队长坚决不让我的祖父过去。我那急得抓耳挠腮的祖父用手撑在嘴边喊他,刚出了声就被身边的战友给一下子捂住了嘴。他问我祖父是不是想死了,不能因为他一个人而让全体战友都送命啊。他说我祖父不管用多大的声音喊了“酒瓶底”也听不见,相反却能让日本鬼子听到,这样就等于给小鬼子报了信。于是我的祖父只能张大着嘴站在哪儿怔怔地看着远处“酒瓶底”火光四射的宣誓。 时间过去了多久谁也不知道。因为“酒瓶底”的欢腾喧嚣的扫射始终没有停过,而小日本鬼子也始终没有攻过来。后来,天色渐渐发白,大家发现已经到了凌晨。与此同时,快用完了子弹的“酒瓶底”也发现了这个天色的变化,于是他环顾左右,发现只有自己一个孤家寡人。于是他停止了扫射,扛起笨重的机枪架开始急匆匆地寻找队伍而去。 后来,有人来报:昨夜小鬼子的队伍确实开进了杨庄,但听到有机枪在不停扫射,又看到火光乱贱的情形,长官命令不能轻举妄动而中了埋伏,于是队伍撤回去了。从此,“酒瓶底”的事情成了享誉整个杨庄的传奇。 当然让“酒瓶底”一直保持较高知名度的还是他母亲的死。 “酒瓶底”的母亲今年已经九十三岁高龄了。昨天听人说他的母亲又要死了,闲聊的人们听了都不以为然,因为这位老母亲已经死了两回了,这回应该是第三次了。 第一次死是在她七十九岁那年冬天,家家户户都在忙里忙外准备过新年的时候,“酒瓶底”的母亲突然就不行了。之前只是有点轻微的感冒而已,可到了除夕的晚上,老人家就斩钉截铁地停止了呼吸,无奈,“酒瓶底”和他的弟弟妹妹一起只好匆匆忙忙吞几口年饭收拾了一间灵堂,又指挥儿孙用白纸蒙住已经帖好的红对联。还扯来白布和麻袋简单缝制一下,一家便给老太太批麻戴孝了。因为按照我们杨庄的风俗习惯在除夕和大年初一是不办丧事的,因为这两天办丧事会有一年的晦气。而且这种时候家里死人会遭到别人的诅咒的,说是干了坏事遭报应,因此任何人家遇到这样的事情都会悄悄地隐瞒着直到过了年。于是“酒瓶底”一家都悄无声息表达着悲哀,甚至“酒瓶底”妹妹的哭都是抽泣的。这样连隔壁的邻居都不知道“酒瓶底”家发生了什么事。只有在夜晚守灵的时候,“酒瓶底”才会默默垂泪,感叹自己的母亲竟会死在这样的时刻。 就这样到了年初二,“酒瓶底”一家才得以放声痛哭,这时庄上的人也才知道“酒瓶底”的母亲竟然死了,接着跟“酒瓶底”家有着各种关系和怀着各种心情的人都纷纷来了,把拜年的话换成了吊唁的词。下午,“酒瓶底”妹妹花钱请来的“吹手”也来了。按照杨庄的风俗,老人死了是要请专门给丧事吹奏的班子当地俗称“吹手”的来上门吹奏,这就是老人们所说的“喜丧”,而且请“吹手”的钱还必须是死者的女儿出。要是没有女儿就得侄女或孙女什么的,反正是女的出定了。 震天响的吹奏声一起,象是一阵紧急集合令,顷刻间就把整个庄上的小孩和无所事事的人都召集了来。“酒瓶底”家像举行着一场重大的庆祝活动,立刻变得热闹非凡。再加上是年初二,每个孩子的身上都装着还没有放完的爆竹,于是,在“酒瓶底”全家痛哭的同时,门外的院子里噼噼啪啪的爆竹声不断。这让几天都没有睡好的“酒瓶底”感到非常烦躁,而塞住耳朵都避不开的吹奏则更让他气不打一处来,幸好有架在眼上的“酒瓶底”作掩护,让人看不出他的眼中是愤怒还是悲伤。 “酒瓶底”烦躁不安地捱到了晚上时,事情却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躺在当门地上的光席子上度过了1976年除夕和1977年大年初一寒冷的两昼夜的“酒瓶底”的母亲突然间活了过来,一醒来就不停地嚷着冷。于是,痛哭中的全家人赶快手忙脚乱地把老太太抬上床盖上被子,全身上下色彩鲜艳一片新的寿衣也权当做了过年的新衣。打发走了吹手,全家脱掉麻、孝的装束,再小心翼翼地把门上的白纸揭掉露出原来的红对联,于是,“酒瓶底”家1976年的春节就这样算是度过了。虽然把整个年搞得有点鬼鬼祟祟,可老母亲毕竟活了回来也算是一件不常有的喜事,“酒瓶底”又恢复了他一向的嗜好——喝两盅烧酒。 “酒瓶底”的老母亲活过来之后,只喝了一碗姜汤连药都没吃就恢复了健康。而且这一健康就健康了五年时间,甚至都没有染过任何小恙。这对“酒瓶底”一家来说倒是难得的福气。就像当年日本鬼子的撤退,虽然是日本鬼子的判断失误,但鬼子毕竟撤退了,我军还是取得了暂时的小小的胜利。“酒瓶底”于是像当年一样每天喝着两盅烧酒品味着这种胜利。 五年后的冬天,又是临近春节的时候。按照我们杨庄的习惯该祭灶了,也是我祖母常挂在嘴边的:腊月二十四送灶老爷上天——好话多说,坏话少说的时候。“酒瓶底”的母亲又突然昏迷,不吃不喝不喘气。于是全家买来烧给灶老爷的火纸就剪成了四方形的一块一块放在“酒瓶底”母亲头前的盆里点着了。“酒瓶底”心想:母亲八十四岁高龄没有生任何病而撒手人寰,也算是寿终正寝了。但“酒瓶底”的妹妹还是哭得很伤心,毕竟那是自己的母亲,任何东西消失了也许还可以重新购买或寻找替代的,惟独这母亲死了在这个世界上就再也不可能有或可以替代的了。哭了一天之后,“酒瓶底”开始劝妹妹节哀,并跟妹夫说该想想请哪个吹手的问题了。他的妹妹立刻就制止了,说不急,再等一天,没准母亲还能活过来。“酒瓶底”和妹夫都觉得这事有点可笑,但又找不到更具说服力的理由来说服妹妹,于是也只好等待。等着等着,连“酒瓶底”自己也有一种感觉,似乎母亲还能活过来。但是,两天之后,母亲依旧一副安然的神情躺在正当门的席子上。这下“酒瓶底”不再抱什么希望了,他叫老婆帮母亲穿好前年新做的红红绿绿的送老衣和绣花鞋,然后叫妹夫出去请吹手,他想既然母亲这么坚决地走了,就在春节前把丧事给办了吧,否则这个年又是过得不安顿。但是妹妹还是不死心,她说上次是两天,没准这次是三天呢。争执到最后,兄妹达成协议:再等一天一夜,如果还不活过来就办丧事。结果就又等了一天,但老太太依然无动于衷地躺着。于是妹妹绝望了也让步了。于是,“酒瓶底”家又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唢呐小号和锣鼓声。于是杨庄上跟“酒瓶底”家有着各种远近亲疏关系的人都于五年之后再一次纷至沓来吊唁、磕头,按照杨庄的风俗:每来一次男人,“酒瓶底”和弟弟及儿子、侄子等都要陪着给死者磕四个头,每来一次女人,“酒瓶底”的老婆、弟媳妇和妹妹都要陪哭一次。所以到了晚上,妹妹的嗓子早就哑了,“酒瓶底”的头也早就晕了,眼前一阵阵地发黑。但这是人子应尽的最后义务,也埋怨不得,好在次日就要出殡了,因为再隔一日就是除夕,只能这样匆忙。因此无论如何都得扛过去这辛苦和劳累。 次日上午,幸好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于是庄上唯一的装殓师迎着上午的太阳来到了“酒瓶底”的家。眼看着母亲被装殓师指挥着往棺材里放,从此就要阴阳两分,“酒瓶底”还是辛酸地流下了眼泪,他的妹妹更是声嘶力竭地嚎啕,顿时哭声一片,着实凄然。这时却只听装殓师高叫一声:“不要哭!”就像狂欢的人突然间被通知有定时炸弹,所有的人顿时被怔住了,齐刷刷地停止了哭声。只见装殓师耳朵俯在老太太的胸口听听,又伏在她的嘴边听听,这时大家才看见老太太的嘴在不停地动,最后终于辨别出是说“冷!”于是,装殓师赶快叫人把老太太抬到她的床上,盖上大棉被,“酒瓶底”的妹妹因为有了上次的经验,用最快的速度熬了姜汤扶起老太太让她喝了下去,不一会,老太太说话开始清楚了,问今天是腊月二十几,是不是要到除夕了。于是,“酒瓶底”一家满脸尴尬地送走几拨忙事的人,然后再到街上买来红对联贴到白丧联的上面,因为这几天一直都没有心思忙年饭,于是这个除夕,“酒瓶底”就临时弄了几个菜,喝了两盅烧酒就睡了。 这一次,母亲的复活带给“酒瓶底”的欣慰远远没有尴尬多。但既然她活过来了,也不能不让她过。只是,从此,“酒瓶底”成为杨庄人茶余饭后的话料,这件事让“酒瓶底”浑身不自在,常常在背对着母亲的时候,眼中充满埋怨地瞪两眼。 这些,“酒瓶底”的母亲毫无察觉,在心无芥蒂中老太太又摇摇晃晃地过了九年,九年的时间实在不算短,让杨庄的人们都几乎忘了“酒瓶底”家的事。只是今天有人通报说“酒瓶底”的母亲死了,人们才又想起,“酒瓶底”的母亲是曾经死过两次的。 这一次只有“酒瓶底”自己知道自己的心态:他多么希望母亲这一次是真的死!并不是他恨自己的母亲,他实在是经不起这样的折腾,而且再像前两次那样的话,他自己都要笑话自己了,但至于为什么会笑话和笑话什么,“酒瓶底”也不是很明确,但他总觉得很别扭,心里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堵着。有一种形容不出的烦躁。 但烦躁归烦躁,事情还得照常进行,他是儿子,死了的是他母亲,尽管现在还不能确定母亲这一次是真死还是假死。为了不至于出现九年前的那次尴尬,“酒瓶底”这次没经妹妹恳求就决定多等几天。 然而这次却又出乎了“酒瓶底”的意外,一个星期之后,母亲还是没有醒来,毅然决然地停止了呼吸,再也不喊冷了。为了自己的名誉,“酒瓶底”还是没有急着让妹夫去请吹手,一直坚持到第十天,反正已经过了年了,而天气又还冷,多等几天也无妨。十天之后,连妹妹也不耐烦了,就自作主张请来了吹手。当唢呐声悠悠扬扬地在院子里吹响的时候,“酒瓶底”也觉得是仁至义尽、水到渠成了。于是按照杨庄的风俗习惯将老母亲吊丧、入殓、出殡、埋葬。当母亲的坟在眼前慢慢堆起、增高的时候,“酒瓶底”泪如雨下,这一次,母亲 终于彻底地离开了自己的子孙,离开了这个她无比留恋的世界。 母亲去世之后的“酒瓶底”似乎变得坦然多了,作为儿子亲自给母亲送了终,也算是欣慰的事,况且母亲是九十三岁高龄而逝。 就这样,“酒瓶底”坦然地过了大概两三年的时光,他也渐渐老了,而政策也在不断地变化。突然有一天,庄上有人来通知他家迁坟,说是他母亲所葬的那块地被征用了。 迁坟在杨庄是跟头顶上的天一样大的事情,要是在早年,这样的通知引起的震荡不亚于山崩地裂。但这一次,令“酒瓶底”感到困惑的是老族长居然都被轻易的说服了,于是所有那块地上的坟主都开始动迁。“酒瓶底”是老革命,当然不会需要别人多费口舌,也选了日子,带领家人去迁坟。因为挖土的人太忙乱,竟不小心捅开了母亲的棺材,这是不太吉利的事,但既然桶开了,“酒瓶底”一家就都情不自禁地凑近来看。这一看让他们全家都惊呆了:只见“酒瓶底”的母亲趴在棺材里面,显然入殓之后已翻过了身,而且入殓时身旁那些摆放整齐的陪葬的梳洗物品等都被打乱,趴着的尸体还呈现着挣扎的姿势。 消息不胫而走,杨庄的人又开始议论起“酒瓶底”母亲的死…… 2005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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