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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的枷鎖(修訂版)
   

20130808223536.jpg



人性的枷鎖 (短篇日記體倫理小說)


芸芸何人識芬芳,來去皆是無緣人。莫把心曲錯與付,枉生許多恨。

心思最難消遣,輾轉夜已深。床前生明月,應憐痴情人。

 


人性的枷鎖  第一章


這幾天總能想起她,無論是白天還是在夜裡。那個在我的記憶中沉寂了千萬個日夜的女人,突然再次闖進我平淡無奇的生活,令我心潮起伏,且惆悵不已。我一直以為那段往事早已因為她的離去而成為昨日黃花,在蹉跎的歲月里消失殆盡。而它卻隨秋風一起又重新回到我的生命中來,讓窗外的肅殺之氣也借題發揮般地到處張揚。

 

她是一個溫婉、雅致,從裡到外都透着小資情結的中年知識女性。由於她的出現,影響並改變了我原有的人生軌跡。而我和她之間到底是一種怎樣的關係?是師徒、長輩與晚輩,或者男人和女人,時至今日我也講不清楚。

 

大學畢業後,我被分配到一家在中國石油系統內享有盛名的研究所里工作。當時,三十多歲的周工是我的直接領導,也是我們那個七人小組裡唯一的女性。那年,她的丈夫是我們上級主管部門的一把手,還是整個系統內呼聲最高的接班人,關於這一點早已成為路人皆知的公開秘密。由於周工的身份特殊,加上又是女性,所以在小組裡,乃至全所,里里外外都對她呵護有加,且敬畏三分。但我看得出,她並不快樂,還經常有種莫名的哀怨從她的雙瞳里流星般地滑過,散落在她美麗的臉上。每每此刻,我就會不分輕重地調侃她幾句,類似於偌大個賈府里怎就容不下個林妹妹的話來嘔她。

 

後來我才知道,因為我,一個二十剛剛出頭,不諳世事,卻有些玩世不恭,恃才傲物,目光憂鬱的年輕人的突然出現,使她原本平靜如止水般的生活泛起了層層漣漪。等她從矛盾中掙扎出來,我已如黃鶴般踏歌東去,留下她獨自消化離愁別緒,並默默地為自己寫下篇篇生命中最後的輓歌,藉以寄放惆悵的情懷。而當我輾轉收到那本落滿淚漬的紅皮日記本時,她已於年前因肺癌羽化成仙多時了。

 

她在日記的首頁上這樣寫道:“也許是緣分,不然怎麼就遇到了他,一個在不對的時間裡的對的人,一個有着黑暗和光明兩種色彩,使我在情不自禁中,埋葬了一個渾渾噩噩的自我,讓我在人性的復甦過程中充滿着渴望,而且不由自主地被其左右,在歡樂、思念、甜蜜、無奈、期待、矛盾以及痛苦中循環往復,也使我的夢,在現實生活中得以延伸的小男人。。。。。。”

 

我第一次從別人的眼裡看清自己,第一次從文字裡讀別人對我的感情,第一次開始像盧梭一樣在現實中懺悔,第一次讓我的眼淚滴落在冰冷的文字中。

 

 

 

 

以下就是她寫給我的部分日記:



XX年9月6日 晴天
今天組裡分來個大學生,從省城來的,高高大大的。說不清為什麼,我總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他有些特別,至於特別在哪兒,我還說不清楚。但這總是件好事,因為是年輕人,一定會給組裡這些老夫子們帶來一些陽光之氣,春天的綠應該比冬天的蕭肅讓人透得過氣來。


XX年9月25日 晴天多雲
他很聰明,幾天的時間,就把紅外光譜儀的定時問題解決了,是用編程的方法。更讓我感到開心的是,他和我一樣酷愛文學。從和他的談話中我了解到,他讀過許多書,看問題的角度也和別人不一樣,說話時多少有些霸氣和不敬。奇怪的是我一點都不覺得討厭,反而欣賞他那種沒有束縛、單純、浪漫的思想方法和有時放任感情自然流露出來的憂鬱神情。


XX年10月18日 多雲
天開始變得陰冷。他下班沒有趕上最後一趟通勤車,只能留在辦公室里過夜了。不知為什麼,我就是替他擔心,擔心他的安全和適應能力。老張也經常忙得整夜整夜不回家,我怎麼從沒這樣惦念着呢?


吃過晚飯,碗也沒顧上洗,就匆匆回到辦公室里看他。他一個人在檯燈底下看書,我問他還好嗎,他雖然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但我從他的目光中讀到了一種淡淡的孤獨感。他沒想到我會來看他,有些感動,臨出門時,我看到他滿臉的不舍,欲言又止的樣子。我真想留下來多陪他一會兒,但我猶豫了片刻還是狠下心來走了。


一個人走在路上時,心有一點痛,可憐他? 


XX年10月29日 陰天 
他去武漢大學進修,已經走了四天了。心裡總覺得空蕩蕩的,有點想他。算算日子,他應該到了。這是他第一次出遠門,不知道他能否適應南方的生活,尤其是飲食。最早下周四才能接到他的來信,他臨行前答應我的,到了那裡就來信,到時就什麼都清楚了。


記得那天給他講我過去的故事,他頭一回沒開玩笑。當我講到母親因父親被批鬥而自殺時,我發現他的眼睛都有些濕潤了,末了還說了幾句貼心貼肺的體己話。記得我從前也給老張講過,但他沒聽完就睡着了,男人和男人真的不一樣啊! 


關心他成了生活中的一種自然,而想念他又成了情不自禁的習慣。這有悖倫理,忘掉他才是明智的選擇。我要在他離開的這幾個月裡,重新調整情緒。


XX年11月5日 細雨
今天收到了他給組裡的來信,除了敘述一些他學習和生活的情況外,還向組裡所有的人問好。在那洋洋灑灑充滿了激情的信里,卻沒有關於我的隻言片語。是有意? 


組裡的每個人都顯得很開心,議論了半天,似乎都盼望着他能早日回來。沒有他的日子,組裡的氣氛又回到從前的樣子,沉悶得像座墳墓。而他總能用真誠和熱情打動每個人,這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個人魅力。除此之外,他還是組裡人們的矛盾得以解決的潤滑劑。輕描淡寫地化解矛盾,是他的拿手好戲。


和老張為孩子的事吵了幾句,挺煩,現在就連吵架也是奢侈了。


還是想他,想他意氣風發、朝氣蓬勃的樣子。


XX年11月25日 大雪
雪花散步一樣向我走來,又靜靜地躺在那裡。我堅信自己的感情是純淨的,更像極了這潔白的生命。雖然我的思想仿佛附了魔咒般地失控,禁不住朝着思念他的方向飄逸,而且一天甚是一天。明明知道是一個有緣無分的結局,為什麼就不能罷止呢?!


組裡討論明年新項目上報和人員分配的問題,我堅持把他要到我的課題組裡。我知道俞工也想要他,而且會為此耿耿於懷,顧不了那麼多了。


他還有一個月就回來了,到時還是要和他保持一定的距離,不能讓他有一絲察覺我對他的感情。


老天做這樣的安排,不公平啊!每個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我卻不能像別人一樣真正地愛一回。成份論在中國釀造了多少人間悲劇!意識形態的鬥爭又讓多少人遭遇了和我一樣的命運!我也只能怨自己生不逢時了。


XX年11月29日 大雪
氣溫一天比一天低,前一場雪還沒有化,一場更大的雪又在那裡耀武揚威地漫天炫耀起它的威風來。
他就要回來了,不知道他帶了棉衣沒有。上次信里讓小李囑咐他的話,他是否都記在心裏面了。男人都心粗,不會照顧自己,身邊沒個女人怎麼行呢。


昨夜夢到他,渾身都結着冰,期期艾艾地站在我面前,一聲不響地望着我,最後淚水順着眼角往下流,慢慢地也結成了一些粗細不均的冰柱。我真想撲上去,緊緊地把他抱在懷裡,去溫暖他岌岌可危的生命。但無論我多用力,就是動彈不得。醒來時,才發現枕巾被淚水塗抹得斑斑點點,還好那只是個夢。


今天不忙,望着窗外的飄雪,心裡想的都是他,想人真能把想人的人想死啊!


XX年12月12日 晴
他終於完完整整地又一次站在我面前了。幾個月沒見,人比從前更帥氣、更英武了。眼睛裡除了過去的光芒,還多了點成熟男人的氣質。他被組裡的其它人圍着說了一上午的話,朗朗的笑聲不斷地從隔壁的房間裡傳過來。我有些嫉妒,更準確地說是一種占有欲。


午飯後,當我從洗手間回到自己辦公室的時候,發現凳子上放着一個小包裹,上面還有一個字條,只寫着四個字“謝謝關心”,是他的筆跡。打開包裹看,裡面是一條純棉藍底碎花圍巾,這是我父親從日本留學回來送給母親的樣式。對了,我從前講給他聽過,記得當時我還說,這輩子我是指望不上有人會送我一條同樣的圍巾了。他真是個有心人啊!居然用這種方式來答謝我。他也許不知道,這恰如其分的禮物,在我心裡比金子貴重得多。結婚這麼多年,老張連一條手絹兒也不曾給我買過,這是一個怎樣的男人啊?!


下班時,我把新圍巾戴在脖子上。出門口時,正巧碰上高師傅。看着他一臉壞笑,真讓人噁心。


回家的路上,我覺得腿比平時輕快得多。馬路兩旁的街燈站着整齊的隊列恭敬地向着我大行注目禮。


吃過晚飯,我又翻出父母早期的合影。母親甜蜜的臉上堆滿了幸福,而那條藍底碎花圍巾就圍在她的脖子上。看着看着,我的眼前突然模糊起來,照片上的人也變成了我和他。


今晚上我去另一間空房睡,如果老張問起來,我就說他的呼嚕聲太吵,我睡不着。



人性的枷鎖  第二章

 


XX年X月X日 小雪

最近他的眼神有些飄忽不定,像有什麼心事,也很少再到我的辦公室里走動。討論問題時,他經常心不在焉,是看破了我的心事?不會,絕對不會。我偽裝的非常好,或許是我自己太神經兮兮了。


生化所的試驗數據出來了,很理想。上午我和他一起去那裡取結果,李所長熱情地請我們一起用餐。他像換了一個人似的,無精打采,不苟言笑,而且滴酒未沾。在回單位的路上,我問他是不是有什麼心事,他沒有正面回答我,只是說有些累。我知道,他是在敷衍我。他就是這樣,思想的翅膀是不停的扇動着,或者正在一個我看不見的天空裡翱翔,我真的非常想了解他,一切!


快到下班的時候,我還是不想動,自己給自己的理由是留下來陪陪他。他還要再晚半個小時才去趕班車。組裡的人都走了,偌大的空間裡就剩下我們兩個人。他沒有像平時那樣進來和我聊天,但他一定知道我還沒有走。我們都執着於無畏的堅持,但這種堅持的背後不正說明一種刻意,而這刻意就是因為彼此之間的在意。


半小時後,他也離開了,沒有過來和我打招呼,我猜想他是有意的。我又痴痴地在辦公室里坐了很長時間才走,沒有原因,即使有,我也不清楚是什麼。我反覆告訴自己,不是為了他,直到連自己都聽不清楚了那柔弱的聲音,我卻讓淚水模糊了雙眼。我可以欺騙所有的人,但卻騙不了自己的心。。。。。。

 

XX年X月X日 陰天

有一段時間了,除了談工作,我和他很少單獨在一起。天真的很冷,好像穿多少衣服也不夠用似的,一直涼到心的底層。昨天的雪在地上結了一層薄薄的冰,我和他之間的關係又何嘗不是如此。感情就像一個剛剛開始學步的孩子,每前行一步都是那麼艱難,但又停不下來。忘了他,幾乎成了每天按時吃藥的醫囑,我認認真真地說給自己聽,但似乎沒有什麼療效。越是強迫自己忘記的東西,就越是扎了根兒似的留在思想里。


他好像完全無視我的存在,和別人依然顧我地嬉戲玩笑,而只是在我面前,忽然變了一個人似的,唯唯諾諾。難道他也對我動了真情?不可能啊,他比我小將近十歲,前程似錦,又有那麼多女孩鍾情於他。昨天俞工還和我說,人事處的王處長告訴他,所里有好幾個同事到人事處去看過他的檔案,市裡的一個副市長夫人也托人為女兒提過親,但都被他委婉回絕了。看他心高氣傲的樣子,等閒女子是入不了他法眼的。不想了,一切順其自然吧。


我把和老張兩人的書報費共70元都給了他。他也只是說了聲謝謝,就轉身離開了,在他眼裡竟看不出一絲的感激之情。


下午,他跟我請了假就出去了。兩個小時後,他捧回厚厚一疊書堆在我的辦公桌上,然後把發票遞到我手裡,旁若無人地自顧自地翻看起來。我離開時,他頭也沒抬一下。


好像己經習慣了一個人睡,我的夢裡卻多了一個人,那個人卻經常令我在夢裡哭泣。


XX年X月XX日 陰天

“五一”節要放三天假,三天看不到他,聽不到他的聲音,只能感覺他的存在,在夢裡和他相聚。所里分了很多年貨,我把我的那份讓他帶回家,他先是不要,我裝出生氣的樣子繃起臉來,他才肯收下。今晚他沒回家,他想在節前把編好的程序全部調試出來,因為下月初上面要來人驗收,所領導催得很緊。


晚上我做了一鍋紅燒肉,裝了滿滿一大飯盒,趁熱給他送到辦公室。他看到我,先是很吃驚,繼而顯得很開心的樣子。他從我的手中接過飯盒,迫不急待地打開蓋子,先聞了一下,說了句真香啊,接着像個天真的孩子似的一臉燦爛地用嘴叼出一塊肉,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邊吃嘴裡還邊叫着好。看着他消瘦的面頰,我有些心痛,更有一種不顧一切想把他抱在懷裡的衝動。


望着他風捲殘雲般把飯盒裡的東西一掃而空,我開心極了。在微弱柔和的燈光下,忽然覺得我們的關係又像從前那樣融洽親近起來。我問他我在這裡是否影響他工作,他紅着關公樣的臉說:

“不會的,程序全都調試完了,你來之前我還上機運行了三遍。”

他稍微遲疑了一下,然後用一種讓人難以拒絕的語氣說:

“再坐一會兒吧。”

“好吧。”

我拉開椅子在他的對面坐了下來。我們談論的話題非常廣泛,而且很投機。有時我會在不知不覺中,被他充滿激情的談話帶回到那些曾經激情燃燒的歲月和意氣風發的學生時代。我們都很投入,竟忘記了時間,也忘記了世俗的困擾。


當我無意間看到牆上的掛鍾指向凌晨2點鐘時,才突然意識到該回家了,心裡卻是一百個不想走。起身時,背上因肺病做過手術的地方突然痛了一下,也許是體位不合適的原因,我下意識地皺起眉頭,卻被細心的他發現了。他走過來關切地問:

“哪兒不舒服嗎?"

“沒什麼,就是手術過的地方痛了一下。”

“什麼手術,縫了幾針?”

“二十多針,是肺病。”

他用一種不容商量的口吻對我說:

“撩起衣服讓我看看!”

他的口氣好像是對士兵下命令的將軍,但神情中卻滿是關心和同情。我竟像個乖乖女似的,轉過身去背對着他,沒有絲毫猶豫地撩起衣服。這是我第一次把身子給除老張以外的男人看,但我卻沒有感覺到任何羞澀,自然得就像是給自己看一樣。


他先是用手指沿着傷疤的走向一點一點地由下向上移動,然後突然用滾燙的臉緊緊貼在疤痕的上面。剎那間,我感到渾身顫慄起來,同時肌膚間燃燒的灼熱瞬間融化了我那顆冰冷的心。一陣暈眩讓我幾乎不能自已,我極力控制着潮汐般湧來的躁動,雕塑似地佇立在那裡一動不動。道德和需要在我的靈魂和肉體裡激烈地搏殺着,他和我都在沉默中揮霍和浪費着人性的燦爛。此刻我的身心就像沙漠中因饑渴而倒下的旅者,突然見到了甘泉,軟弱被動地等待着有人用甘泉去灌溉幾近枯竭的心田,等待着有人用澎湃的激情,在我的生命里再譜寫出一曲駭世驚俗的交響樂章。


他沒有下一步的動作,甚至沒有擁抱我一下。我是那麼真切地感覺到,他的臉離去時留下來的淚水在我的皮膚上漸漸冰冷,這也讓我驟然升起的體溫又一點一點地降了下來。當我放下撩起的衣衫慢慢地轉過身去時,看到一雙蓄滿淚水的眼睛和一張被痛苦扭曲了的臉。


對於一個長期置身於沒有愛和激情婚姻里的女人,被動的接受已經成為了一種習慣。而我卻忽視了至關緊要的一點,就是在男女方面他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孩子,而且還有道德、精神、輿論和世俗的多重壓力的包圍。但在我靈魂的鏡子裡,卻能清晰地看到,他有着和我一樣的掙扎和無奈,並拼命壓抑着煉獄般的煎熬。我不動聲色地收拾起剛剛還澎湃洶湧的欲望,強作笑顏,貌似平和地對他說:

“早就不疼了,我該回去了,你也早點休息吧。”

然後毅然決然地回過身走向門口。但我深深地知道,我是被他充滿了絕望和無奈的目光押送着離去的。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那扇厚重的大門的,當我吸入第一口結着冰的空氣時,禁不住失聲痛哭起來。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啊!人們如何才能衝破世俗的羈束,從黑暗走向光明呢???


我為自己的命運哭泣,

我為所處的時代哭泣,

更為歷史的倒錯哭泣!!!!

 

 

 

人性的枷鎖  第三章

 

XX年X月X日 晴,多雲 
漫長的三天,像三年一樣,我是數着分秒捱過來的。剛掃過雪的路面結了層薄冰,很像被人鋪上一層玻璃,透明且光滑。我的心像長了草一樣,他越來越像一個居高臨下的君主,支配着我的一切。而我卻像失去自由的奴隸,臣服在想念他的牢獄中。我真的不喜歡這種感覺,但就是掙扎不出來。我的心不再自由,也不再屬於我自己。如果說還有什麼能讓我慰藉的東西,就是那天他留在我感覺中的指壓依然那麼清晰地寄放在我的記憶中,給予我無限幻想的空間。臨睡前只要一閉上眼睛,就可以隨時體驗到它活生生的存在。


他遲到了近三個小時,略帶疲憊的臉上依然光彩逼人。他用冰冷的手在眾目睽睽下握了一下我的手,然後毫無顧忌地大聲說道:“給我捂捂手,凍死我了。”我讓他去暖氣上暖和一下,他卻固執地不肯放開我。還說讓大家評評,是我的手舒服,還是暖氣舒服。我在心裡曾不止一次地幻想過他握住我手時的感覺,而從沒有想到他會如此膽大妄為,這樣不計後果,這樣直接。事後我問他:“難道你就不怕別人說閒話?”他一臉不以為然,振振有詞:“我想你了,握着你的手就能釋放那種感覺。再說了,人多時你就不好拒絕,別人也會把它當成玩笑,不去認真,不去議論。”


事後,想想他的話還真有些道理。事情往往是這樣,你越是遮遮掩掩就越容易引起別人的懷疑,大大方方反倒不會給人留下想象的空間,而想象最能讓人找到真相。我不得不承認,在許多事情的處理上他每每都有過人之處,思想也超前於他人。他就是這樣,要麼不說,不做。而說了,做了就不計後果,率性而為,這也許就是他常掛在口頭上的所謂快意人生吧。在我眼裡,他就是與眾不同。


他帶來一瓶10年之久的瓶裝茅台,說是他母親讓他送給老張的。我心裡明白他是不願意欠我節前送他東西的人情,這也應了他“來而不往非禮也”的做人原則。而我沒拒絕他,是不想讓他覺得我太小家子氣。


下午,全組的人一起把部里要驗收的項目和工程進度又詳細討論了一遍。我提議,就讓他代表所里向部領導做匯報。我說出的理由是:


1.他是該項目的主要承擔者之一,熟悉整個流程。
2.他年輕,即便有錯誤,領導也不會過多計較,而且老同志還有補充說明的機會,即便有什麼問題也不至於太被動。
3.他是所里指明培養的對像,應該給他鍛煉的機會。


在我說出上述理由後,沒有人再提出異議。輪到他表態時,他先是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然後半開玩笑地說道:“成,我不會給你們丟臉的。萬一我這兒出了問題,你們前仆後繼。”


會議的一切如預期的一樣順利,甚至比我想象的結果還要好。這在我們組裡真的很不容易,都是知識分子,心裡都有股勁兒。看來他的群眾基礎不錯,而能在部領導面前發言,是一種挑戰,也是一次機會。我相信他不會辜負我對他的期望,搞得好對他將來的發展,也會有很大的益處。


下班後我回家,他趕通勤車,我們同行了很長一段路,就像兩個好朋友一樣談笑着直到分手。


整晚我都很開心,隨處都跳動着他的影子,那爽朗的笑聲一直迴蕩在我的靈魂深處。。。。。。


XX年X月XX日 晴
部里的領導終於來了,個個像從天上下來的神仙。人家幾個小時的瞌睡,作一些官樣的講話,還包括一桌豐盛的晚宴,卻讓我們這些凡人整整折騰了個把月。小會議室被布置得像個戲台,除了大幅標語提醒人們來的是欽差大佬以外,就一個字,俗。


他今天表現得尤為突出。所領導和大佬們發言後,就由他對被驗收項目作詳細介紹和解答。起初,我還為他捏了把汗,心裡有點緊張。為此我近來還有些失眠,如果他講解得不好,項目通不過驗收,我要承擔主要責任。當看到他從容不迫的舉止和有條不紊、邏輯嚴謹、絲絲入扣的發言,以及面對提問應對得體的陳述時,我才鬆了口氣。在一片掌聲中,他結束了發言。會後,與會的所有人都由衷地伸出大拇指,我卻暗暗為自己的眼光喝彩,也為他驕傲!


一個剛出校門的學生,面對這種連我們這些老同志都會發怵的場面,不卑不亢,好像是在給一群小學生們上課似的,為我們長期的辛勞畫上了一個圓滿美麗的句號。到底是見過世面的人,和那些市井弄堂里出來的孩子們就是不一樣!


回到辦公室,除了兩個主要所領導去陪部里下來的大佬們吃飯外,在家的其它領導和各組的負責人都不約而同地聚在我們組裡,個個興奮異常,談論的焦點始終沒有離開表揚他的話題。也有人說我有魄力,是伯樂,慧眼識人。最後由主管後勤的王副所拍板,在場所有的人都到聚星樓喝酒去。


十九個人在同一個包房裡,圍成兩桌。我和另一個女組長被優待喝飲料,其他人一律喝五糧液。我知道他平時很少喝酒,擔心他會受不了,但在這種場合里又不便多說,只能聽天由命,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酒一上來,大家便起鬨似地紛紛向他敬酒。只見他緩緩站起身來,用非常誠懇的語氣對大家說:

“我們組的人都知道,我從不喝酒,但今天我破一回例。首先感謝領導和在座的各位給我這樣的機會,功勞是大家的,我只是不負重望地完成了任務而已。”


他說完就把手裡的酒一飲而盡,然後端起另一盅酒,來到我面前,先是恭恭敬敬地向我深深地鞠了個躬,繼而用一種複雜的目光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幾秒鐘,舉杯喝完了手裡的第二杯酒。然後回到座位上,他又接着說:

“今天的功勞是各位領導和師傅們的,你們看得起我,把榮譽給了我,但我受之有愧。”說到這兒他停了一下,用眼光在我臉上兜了一圈,才接着說:“現在我完璧歸趙,還給所有為之努力、奮鬥過的你們。我把剩下的這杯酒喝完,表示我的誠意,希望大家往後再提起此事時,不要再和我的名字連在一起了。”


說完他再次舉杯喝完了第三盅酒,然後就把酒盅倒扣在餐桌上。以後無論別人怎麼勸,也沒能讓他再喝一滴酒。到此我那顆懸着的心才落了地,還暗暗為他從容脫困的言行叫絕。他再一次贏得了人們的好感,也再一次成了我心裡的英雄。
回到家,感到很累,幾個月來緊繃着的神經終於可以放鬆下來了。飯也沒做,洗漱完畢,就上床休息了。這一夜,我幾次被惡夢驚醒,不同的戰爭場面在我的夢裡不斷地出現,並置換着血腥的場景。最後他孤零零地站在死人堆里,渾身上下鮮血淋漓,兩眼哀怨地盯着我看。我全力向他站的地方狂奔,可就是到不了他的跟前。


我哭喊着,忙亂地揮舞着雙手,直到再也跑不動,直到嗓子再也發不出一點聲音,直到看着他慢慢地倒了下去。。。。。。

 

 

 

人性的枷鎖  第四章

 

XX年X月X日 多雲
今天起來感覺渾身難受,無力,低燒(已經持續幾天了),還伴有陣陣咳嗽。老張從單位要了車,去市二院做了一次全面檢查。發現肺部有陰影,內科王主任建議去醫大找專家做一次會診,並由他先和那邊聯繫一下。第二天,由王主任親自陪同,帶着我的X光片子,去了位於省城的醫大附屬一院。專家們會診後,結論是需要進一步檢查,不排除有腫瘤的可能性。當然診斷結果我是事後很久才知道的。


在醫生的一再堅持下,我只好留院觀察。所里的同事幾乎都來看過我,到處堆滿了水果和罐頭。所里要求組裡派專人陪護,因為兩地間需要通勤,而他的家就在省城,在這家醫院裡又有關係。領導權衡再三,決定就由他白天在醫院照顧我。


他很細心,每次吃午飯前,他都會把毛巾先用溫水泡一下,擰乾後再遞給我。有時乾脆拿起我的手來擦拭。我喜歡這種感覺,也就乖乖地聽憑他的擺布。有時我會胡思亂想,為什麼他不是我的丈夫。他會每隔一小時給我調一下床的傾斜度和身下枕頭的高度。在我打點滴期間他堅持不讓我下床小解,而是每次遞給我小便器後,就輕輕帶上門獨自去外面等候。我叫他時,才回來拿到廁所里倒掉。我不好意思,也不忍心讓他這樣一個未成家的大男孩如此照顧我,就讓組裡換人。但任誰勸說都沒用,他說別人來他不放心,他還說他母親生病的時候都是由他照顧的。


有一次我的手因為打點滴腫起一個大包,他就跑到樓下小賣部買了個熱水帶,裝上熱水再裹上干毛巾給我敷在上面。他不知使了什麼法術,非探視時間也總有辦法留在我的床前,而那些醫生護士們也好像和他有默契一樣對此視而不見。同屋的幾個病友都在背後誇他,而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哪家姑娘能有這份福氣,嫁給他這樣知冷知熱的男人。


每天下午我還是發低燒,可能是炎症造成的。他從家裡帶來一籃子很新鮮的葡萄,說是別人送給他父親的“貢品”,他正好借花獻佛。我看着由他遞到嘴邊剝去外皮的葡萄,淚水止不住流了出來。他卻笑着說:“不准哭,你可是我的領導。再說生病的人就是要多吃水果和營養品,這樣才好得快。我生病時,我媽就是這樣給我吃葡萄的,對人好就應該如此,你也這樣想不就行了。等你把病養好了,好好給我當師傅,將來求你的事還多着呢。”


他就是這樣的人,幫人時還儘量讓人感到心安理得。他不停地、不重樣地給我講故事和笑話,我真不明白他肚子裡怎麼有那麼多的東西,就好像黃河裡的水,永遠都流淌不盡。他會把悲劇講得像喜劇似的,而喜劇又講得像悲劇,故事的情節卻完全兼顧我的情緒。他還經常給我做按摩,他說不這樣肌肉容易萎縮。每次換晚班時他都會囑咐小劉幾句:“你是女同志,別忘了臨睡前給她擦擦背,洗洗腳,那樣會睡得舒服些。”


我就這樣在他的精心照顧下慢慢康復着。我突然產生了一種不舍和依戀。隨着重新走上工作崗位的腳步臨近,我也將永遠失去一生中最快樂、最難忘、最美好的日子。


XX年X月X日 大雪
出院後我又在家休息了一周才去上班。到所里時才發現,辦公室已被打掃乾淨,但他的辦公室里沒有人。俞工告訴我,他打掃完衛生後就去組織部談調動的事去了,還說他在省城的工作都找好了。 


他要調走?一陣驚厥迅猛地撞擊着我的心房,我幾乎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帶進了地獄,渾身冰冷,手腳發麻。一時間,像死人一樣,腦子裡一片空白。


“組織部那關他都過不去,所里把他當成寶貝,自從項目驗收評審後,他在部里也掛了號,就是所里想放人,誰又有這個膽量?我看他是瞎忙活。”

 
俞工的話又給我吃了一顆定心丸。是啊,他是所里在文革後分來的唯一學電腦的大學生,他的工作和為人有目共睹,如果所里就這麼把人放走了,將來如何再向上面開口要人呢?!對,俞工說得對,他根本沒戲。想到這裡,我的心又慢慢恢復了平靜。 


大約過了半個多小時,他終於回來了。陰雲在他臉上凝聚成雷電雲母,仿佛隨時都可能爆發。他看我的房門開着,就走了進來,臉色似乎有些轉晴,強作笑顏地對我說:

“都好了嗎?怎麼不多在家呆幾天呢?”

“全好了。謝謝你幫我打掃衛生和在住院期間對我無微不至的照顧。”

他淡淡說了句:“應該的。”然後走到我的桌旁坐了下來,欲言又止。

我明知故問地說道:“你上哪兒去了,怎麼剛才沒見到你人呢?”

“沒幹什麼,到外面透透氣。”他起身給窗台上的花澆點水,嘴裡念叨着:

“我怎麼就忘了它呢?”然後背對着我說:

“你先忙,有事就喊我,千萬別客氣。”他說完,放下裝水的瓶子出去了。

我趕緊說:“等一下,我有事問你,把門關上。”

他好像意識到了什麼,不太情願地走到我的桌旁,斜靠着桌邊站在那裡,烏雲又開始在他的臉上堆積起來。

在這種情形下,我不想直奔主題,那樣兩人都會很尷尬。於是就避重就輕地說:

“新課題下來了,你是主要研發人之一,談談你的想法吧。”

他沒有吱聲,沉默了一會兒,眼睛看着天棚,語氣沉重地說:

“我不想幹了,你還是找別人吧。”

“為什麼?”我問道。儘管我已經知道了他的打算。我極力控制着情緒,但語氣還是能讓人感到有些生硬。我忽視了一點,他是個遇硬愈強的人。

他馬上像變了個人似的,用一種咄咄逼人的眼光看着我說:

“我決定了,調回省城去。”

我也拉高了語調說:“你想也別想,那是不可能的。”

他用一種極其不屑的口吻說:“那你就等着瞧吧,我想做的事,別說那幾個螳螂,就是天王老子也休想攔住我。”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轉身出去了。我氣得渾身直哆嗦,真想再把他叫過來狠狠地罵一頓。我忍住了,但我沒忍住眼眶裡湧出的淚水。 


他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就再也沒有出來,連中午飯都沒去吃。我有些心痛,想想他畢竟還是個孩子,父母又不在身邊,挫折感和委屈已經夠他嗆的,我不應該再給他壓力。


我去食堂給他打了一份飯,還特意要了份他愛吃的炸魚。在送給他時,我用一種憐惜的口吻對他說:“人是鐵,飯是鋼,不吃飯也解決不了問題。吃過飯後,來我辦公室一趟,我們一起想想辦法。”看到他一臉憔悴的樣子,我的眼淚又不爭氣地往外涌,我怕他看到,轉身帶上門出去了。我快步走進自己的辦公室,反鎖上門,再也忍不住委屈的淚水。。。。。。


這麼大的事情為什麼就不事先和我商量一下呢?別人都知道了,卻唯獨讓我一個人蒙在鼓裡,虧了我那麼惦念你。我望着窗外的大雪,默默地消化着那些由歲月積累起來的悲傷和痛苦。而這些悲傷和痛苦就像沒有家的雪花一樣,一片一片地飄落下來,任由刺骨的寒風驅策,最後又無可奈何地裸露在大地上。 


他沒有如約來我的辦公室,我打給他的飯也一動沒動地靜靜地放在那裡。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離開的,我是最後一個走出辦公室的人,拖着一雙沉重的腿慢慢地向家的方向挪去。回到家以後,什麼東西也沒吃,就合衣躺在了床上。
那一夜太長太長,我看着窗外的月亮慢慢沉了下去,頭痛得幾乎要炸開了。。。。。。



 

人性的枷鎖  第五章

 

XX年X月X日 晴
事後我才知道,那天他在組織部碰了一鼻子灰,而且還讓李部長狠狠訓了一頓。聽說他還找了時任市長的叔叔,但市長除了讓他安心工作外,再就是說了一些無關痛癢的廢話。他父親也不同意他剛到一個新單位就跳槽,省城的工作是他自己找的。這些日子他憔悴了許多,話也少得可憐,整日鬱鬱寡歡,茶飯不思。工作上得過且過,沒有一點主動性,我看在眼裡,痛在心上。。。。。。


我知道除了我別人都無法幫到他。老張是總公司的一把手,而且馬上就要去部里任要職。人都有私心,平時所里人們給我面子還不是畏懼老張的權勢,我相信只要我站出來,即便不說什麼,他的難也不是難了。但這樣一來很容易落人口實,我還不得不違反我給自己定下的原則:老張是老張,我是我,永不仗勢欺人。而這種矛盾心理,搞得我心神不寧已經有些日子了。他那麼聰明,怎麼能不想到這一點,他之所以遲遲不向我開口,就是因為懂我,在意我的感受,不想讓我做違心的事。憑心而論,他要去的單位各方麵條件都比我們所里好。而且他的父母、親人、朋友、同學又都在那裡,我想這也是為什麼他非要回去的主要原因吧。 


他的命運似乎就握在我的手裡,從理智上講我想幫他,但感情上又真不捨得他走。我倒不在乎別人說什麼,雖然這對老張有些不太公平。在別人眼裡,我是假公濟私,但那些雜音會像颳風一樣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再說他能快樂和有更好的前途不也是我所希望的嗎,想到此,我矛盾、掙扎的心有了些許的釋然。沒有什麼好猶豫的了,就為他做點犧牲吧。但就這樣一個看起來沒什麼的決定,卻讓我猶豫再三,備感壓力。現在決定了,反倒讓我感到輕鬆了許多。 


下午,我讓他跟我去趟主樓,只告訴他是去所辦為組裡取明年的計劃書。他無精打采地跟在我後面,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別人打招呼,他也只是應付地點一下頭,往日的風趣和幽默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我帶着他在所辦、組織部轉了一圈,隨便和那裡的頭頭們輕描淡寫,模稜兩可地表明了我的意思,目的就是讓他們明白,他的事我管了。


回到組裡後,我無意中發現他的眼睛有些濕潤,他一定是明白了我在做什麼。他沒有說一句感激的話,他知道我要的不是這些,但我了解他,他不是那種喜歡利用別人的人,而且我幫他也不圖什麼回報。


臨下班時,我對他淡淡地說了一句:“明天一上班就去組織部吧,剛才李部長來過電話了,去晚了,頭頭們就都不在了。”


他看了我很久,嘴角向上抽動了一下,還是什麼也沒有說,轉過身子迅速地走開了。我知道,他是怕我看到他將要失控的情感和無法駕馭的淚水。他有一顆多麼驕傲的心啊!而我此刻就像一個母親為她的孩子送行一樣。我再一次超越了自我,卻有些壯士斷臂的感覺。 


他的調令很快下來了。所里為他舉行了送行酒會,我沒有去參加。一方面我不喜歡那種場合,另一方面,去了難保不會觸景生情,傷心痛苦。與其自討沒趣,還不如留在辦公室里做實驗。但我總能想起他來,心像器皿里的試劑,酸鹼濃度在刻度計上不停地變化着。。。。。。

 

 

XX年X月X日 陰,大風 
他真的走了,整個樓層顯得從來沒有過的空曠。他的辦公桌上已經落滿了一層厚厚的塵土,我幾次想把它擦掉,但最終都放棄了,因為我無力把他的影子也一起從我的腦子裡抹去。看不到他在我面前晃動的影子,連思念都像斷了線的風箏,只能在空冥的世界裡舞蹈,而我不知道哪裡才是它最後的歸宿。


現在的我只剩下半條命在陰陽兩界間徘徊。肺癌晚期是老天最後一次捉弄我,人的生命真的很脆弱,我也沒有力量與之抗爭了。我沒有告訴他我的近況,堅持上班就是為了能聽到他每天像知更鳥一樣準時打來的問安電話,以及每個月風雨無阻的短暫相聚,也為了不讓他察覺我每況愈下的身體狀況。命運跟我開了個大玩笑,那麼多名醫會診的結果竟然與事實相悖。人總是要死的,我還能為他做點什麼呢?如果說我對生命還有最後的眷戀,那就是兒子和他,他們都是不能讓我放心去的人。但與其悲悲切切地等死,還不如多做一些有意義的事,瀟瀟灑灑地活到生命的結束!我還得為他們做點什麼,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也好。 


生命就像一根蠟燭,在大千世界裡只有瞬間微弱的光亮,它的光極為有限,也只能在方寸中閃亮,但誰又能否定它的存在呢?同樣的長度,每個人的機會是均等的,燃盡了,生命就終止了。從生命的意義上講,永恆不屬於人類!而精神上的東西對死去了的人又有多大的意義呢?我更相信“死去原知萬事空”的話,所以活着就儘量去做你想做的事,而我要做的,就是讓他們因為我而喜歡活着。 


昨天他在電話里告訴我,他又有一篇文章在國家級別的雜誌上發表了。我真的為他高興,這是他走後半年多的時間裡發表的第5篇文章了。每當他有高興的事,總是會在第一時間裡和我分享,他喜歡聽我的讚美和鼓勵,喜歡我在他的稿子寄出去之前的評評點點和修改意見。這些是我唯一能給他的掌聲和幫助,而我以為這些都是他最需要的東西。他說我是他生命中的太陽,是辛勤哺育他成長的園丁,他還說我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最值得信賴的人,這種信任他從來都沒有給過任何人,甚至都沒有給過他的父母。我相信他的話,他是那種活得比別人純粹的人。他每個月都至少來看我一到兩次,每次我們都在一起吃吃飯,聊聊天,愉快地度過個把小時。他從來都不讓我付錢,他還半開玩笑地說過不止一次,如果我老了他就養我照顧我。我知道他在用他特有的方式來“報恩”,他在用行動告訴我,我沒有失去他,永遠都不會!! 


看到他一天天成熟起來的樣子和那雙透明、乾淨並充滿了對未來憧憬的眼睛,我的心總能被成就感和滿足感填充得滿滿的,還有一種為他驕傲的幸福。其實,生命的意義就在它的過程而不是結果。我現在才真正明白,我在他的身上真正寄望的東西是什麼--人性的自由、相互之間的理解和心與心的溝通,以及那些過去被世俗否定了的夢想和我對生活的理解,而不是單純簡單的情愛。我得到了我所需要的一切,現在我可以毫無遺憾地走了。。。。。。

 

 

 

 

 

我拿到這本日記的時候,她已到另一個國度里去了。當我參加第一代國產計算機漢化項目一年後回到省城時,她的日記就端放在我的桌子上一個沒有啟封的包裹里。我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哭着把它讀完的,我沒有刻意掩飾自己的情感,也沒有這個必要。活着的人對亡故親人的悼念是沒有條件的,相反,有時哭是需要勇氣的,它最能體現人的悲壯、良知和成熟。

 
第二天我和領導請了假,趕第一班通勤車回到了原單位。在俞工的引領下我們去了安葬她的墓地,找到她的墓碑後,我就讓俞工先回去了。我跪在她的碑前毫無顧忌地宣泄着痛苦、無奈、絕望和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孤獨感。我一邊哭訴着我的無知和齷齪,懺悔我的自私和卑鄙,一邊把臉緊緊地貼在她的頭像上,那裡真的好冷,好冷,我的淚水一點都沒有讓它溫暖過來。。。。。。


我像失去了崽仔的母狼一樣悲壯!

 
當我把手裡的花束散落開來為她的石碑圍成個心形時,我的精神徹底崩潰了。我哀嚎的聲音響徹整個靈園,一個工作人員過來勸我小聲點,我卻動手把他打了。圍觀的群眾把警察叫來,我又和幾個警察扭打在一起,他們憑着人多把我制服,送到派出所里。我在那裡不吃不喝地過了一天兩夜,沒有回答一個問題,最後他們拿我沒辦法,就把我放了。而我想到了死,想去那個冰冷的世界裡陪她,哪怕只是和她說說話。。。。。。

 
我回到家時,母親嚇了一大跳,她哭着摸着我的臉問:

 

“兒子,你這是怎麼了?走時還好好的,這才兩天啊。”

 

母親的哭聲更加讓我心煩意亂,我走進自己的房間裡,從裡面反鎖上門。當我從鏡子裡看到自己時,的確幾分像人,又幾分像鬼。我把自己放倒在床上,死人般地睡了過去。不知過了多久,母親在門外叫我吃飯的聲音把我吵醒了,我沒好氣地說了一句,你們吃吧我不餓,就又睡了過去。我一睡就是兩天兩夜,等我醒來以後,就讓母親為我請了病假。然後把自己關在房子裡整整15天,除了吃喝拉撒以外,一步都沒有離開過那個唯一屬於我的領地。我把所有光線都擋在了外面,在昏暗的世界裡去感覺她的存在和我與她在一起的日子。過去了的種種,一幕一幕地在我的眼前閃過,她的音容笑貌依然像天使一樣安詳,給我信心和力量,我仿佛能聽到她在天國里對我說的話“堅強點,好好地生活,不要辜負了我對你的好。”但我還是常常沉浸在悲痛欲絕的深淵裡不能自拔,情緒失控時,淚水會像泉涌般地噴射而出。有時,又像脫了線的珠子一粒一粒地滑落到枕巾上。。。。。。 


直到30歲那年,我才在母親的嘮叨中結了婚。但我心裡的結始終都沒有打開,這就註定了我一輩子要過一種悲劇似的生活。幸福和希望不再屬於我這樣一個執着的人,而我註定了就是一個活着的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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