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君调回事务所后,中岛君顶替了他在市谷的位置和工作。中岛君那时候大概三十二三岁,他有点虚胖,很会出汗。他原来没有干过清扫活,洗地机器之类的使用方法都是来到之后,小林君教他的。他挺感激小林君,总在我面前说小林君如何亲切如何好之类的。他干活显然不似小林君利落,但极其仔细认真,可能心里有点紧张,常常干得满头大汗,回到休息室里,脱去工作服,汗衫背上很大一块湿迹,跑到水池那里,拧开水龙头,双手捧水哗啦哗啦猛洗脸,之后再将脖子上的毛巾取下,搓洗一番,拧得半干不干,伸到汗衫里面去擦身。我说:你把那汗衫脱了擦多好,又没有女的在。他边擦边笑着说:不用不用,难为情。擦洗完毕,回到休息室内,仿佛很神清气爽地连说:啊,气持(读音KI猫气)依依,气持依依(舒服爽快意思)。 他将小林君关照他的工作注意事项按顺序工工整整地抄写在纸张上,贴在办公桌边上的墙上,每次下班离开之前,边用手指点着那纸张上所写的东西,边嘴里念念有词地说:第一条OK,第二条OK。直到纸上所写的全都OK完了。才放心离去。我看了看那张纸上所写的东西,其实无非就是提醒注意不要忘记关闭一些电器用品或煤气的开关之类的琐碎小事而已。 中岛君似乎有点自卑,这大概与他生理上有点缺陷有关系。他的眼睛是斜视,而且类型比较少见。与斗鸡眼相反,他的两个眼珠分别走向相反方向。当他面对人说话时,给人以错觉,仿佛他是在看着两旁的人说话。但他的视力其实并不受影响。小林君告诉我说那样的斜视叫做“伦巴黎”,一个眼睛看伦敦,一个眼睛看巴黎。我去字典里查寻,并没有找到这个说法。但问过其他几个日本人,他们也知道那个词汇。 中岛君告诉我他从前读中学和高中的时候很不快乐。觉得活在这个世界上既无聊又吃力,既没意思也没意义。他说他那时候最大的快乐就是四仰八叉地躺在铺放在榻榻米上的铺盖上睡觉,有时整日不起。我知道日本中学和高中有不少欺凌弱小学生的问题,怀疑他当初是容易遭受欺凌的弱小民族。但他之后生活走向正常,他结了婚,有个读小学的女儿,女儿似乎还在外面学习什么才艺。他对自己当时的生活状态已是非常心满意足。他说:像我这样的人,还能结婚,还有孩子,这在以前做梦都没想到过啊。所以为了“女房”(老婆),为了女儿我必须“顽张”(加油努力的意思)。他说那些话时脸上有点庄严肃穆的感觉,给我印象很深。 但中岛君偶尔也有出乎我意料的话题。有一次,不知怎么说起,他提到他从前曾去过土耳其浴场(色情场所),然后他迟疑了一下,屁股朝前挪挪,身体前倾,靠近我说: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我让他说。他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但又是一脸严肃认真地问:中国的女人干那事时,会发声音吗?我听了差点笑出来。但我克制住想笑的冲动,做出同样严肃认真的表情说:这个问题我真的不清楚,回头定期清扫时有中国的女的会来,要不到时候问问她们?他马上双臂抬起连连摆手说:丫啊,丫啊,翼翼戴斯,翼翼戴斯(不,不,不用了,不用了的意思)。过了一会儿,又若有所思地说:俺也想和中国的女人试试啊。 上诉今泉君小林君和中岛君都是在第一装备清扫会社打工时认识的。除了他们几个,我还认识一个叫做胎中的日本人。胎中君是另一家会社的,那时在新宿那里某个高层建筑里的现场做清扫主任。我的一个朋友在他那里打工时,有一次人手不够,拉我去帮忙,之后胎中君问我可否每周日去他那里干半天,他那里给的工资比较高,我之后每到周日便去他那里做,前后做了一年多。 胎中君沉默寡言,他看上去很精干,身上脸上仿佛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他手下有四五个日本人,多是年龄接近退休或已退休的老人。那些人干活都一丝不苟,他们都对胎中君很尊敬,但胎中君从不对他们指手画脚。领我去他那里的那个朋友对我说胎中君给他的印象很像个精悍的老三届知识青年,说用上海话说胎中君是只“摸子”(是条汉子的意思),但我觉得胎中君是典型的日本人,他很容易让人想起高仓健在电影里演绎过的那些日本人。 在胎中君那里干活的那段时间,每到吃饭时,他总会自己掏钱给我和另一个中国人各买一份味增汤喝,从未间断过,有时有新去的中国人,或因需要而多去的中国人,他也总是一人不拉地给每人都买一份,买来放在我们坐的位置前的桌面上。我们谢他,他很不经意地说:衣衣闹(不用谢的意思)。 有一次在外面洗水池时,他不小心划破手,血一时止不住,他一边用水管冲血,一边不住将手指送到嘴里吸允。我说你干嘛不去包扎一下,他说:“大丈夫”(日语是没事儿不要紧的意思),包了不好干活。还有一次中午休息时,电视里正现场转播泰森的拳击比赛,眼看比赛接近结束,胜负就要见分晓的时候,到了干活时间,我一时心收不住,很想再看几分钟。但胎中君说时间已到,直接便将电视给灭了。 与他相处久后,彼此相熟,有时便与他小聊一会。后来知道他来自九州,家里是开小旅馆的。他是家里的次子,年轻时想到东京来闯世界,然而“上京”(去东京生活的意思)之后并不如意,辗转多处,最后来此干了清扫员。我问他为何不干脆打道回府回家乡九州去。他也不解释,只说:咿呀哒(讨厌那样做的意思)。他原本结过婚,上京后女儿留在姐姐处。老婆则离了婚。他那时一个人住在离新宿不远的中野那里的一个木造公寓里。他的身世让我想到名演员高仓健,高仓健也是九州人,上京读大学,毕业后在东京辗转找不到如意工作,无奈最后做了演员。刚做演员时自觉是一种沦落,内心痛苦失落,但仍兢兢业业做演员,最后成了大明星。我觉得胎中君是个很硬气又很隐忍的人,但运气实在不佳,心里很为他可惜。我对他提起高仓健的事情,说他如果去东宝电影公司应聘做个演员说不定也会不错。他听了笑笑说:演员之类的行当,他很讨厌。他那次最后叹口气对我说:梦想和现实完全不是一回事啊。好在你还年轻。那口气和他的表情我一直不能忘记。 后来不再去他那里打工,也一直没再见过胎中君。到了九六年我行将离开日本时,找出胎中君的电话号码,时隔数年打电话给他,说我将离开日本不再回来,行前想去看看他。他接到我电话颇意外又显得有些高兴。但他正生病躺在家里,他说已经在家休息了一段时间,见不了面了。那天在电话里相互问了近况,说了不少话。要挂电话时,他很郑重其事地谢我好几次,说他“红到你无来西医”(真高兴的意思)。 我在日本前后总共呆了近九年,接触过不少日本人,他们给我的总体印象是很淳朴而善良的,他们身上很少油滑也不市侩或势力,很少欺诈,与之交往基本无需担心被利用或被算计。他们很少夸夸其谈,隐忍而工作极其敬业认真,即使所做工作并非出于本意,只是为了谋生迫不得已而干,也绝不马虎应付,全力以赴一丝不苟。上述几个日本人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精神和品质,他们给我留下的印象是难以忘记的。(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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