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沉思录(59)
汉初时的少年天才贾谊,为了王朝的长治久安,写下了《过秦论》,探讨强大的秦朝快速灭亡的原因。秦王朝太残暴了。 如果秦王朝不是因为残暴而覆灭,贾谊就不大会认为残暴本身是不好的东西。如果一个王朝因为实行暴政而延续了一千年,贾谊会把这个秘密悄悄地告诉他的陛下。 尧是中国古人心目中的圣王,尧的一项重要举动,是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把王位移交给了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舜。这就是著名的禅让。 但人们似乎忘记了这样的事实:舜是尧的女婿,尧甚至把自己的两个女儿娥皇和女英,都嫁给了舜。尧乃是舜双料的老丈人,舜是尧双重的女婿。一个女婿半个儿子,这是中国的俗语,这样,舜就是尧一个整个的儿子了。这样,禅让这一美好传说,就显得言过其实了。 中国文化乐于把帝王的美德放大一百倍,这与把皇帝称作万岁是协调一致的,因为常人的寿命少有超过一百岁的。 中国文化随时准备把不太离谱的帝王狠狠地神化一番。 秦始皇应该受到谴责,不是因为他残暴,而是因为他的残暴激发出了更严重的残暴,又让中国人认为最严重的残暴不再是残暴,反而显得正当——反叛成功了的项羽,在残暴方面比秦始皇走得更远,明显地具有良知的司马迁,居然在《史记》中把项羽写成一位伟大的英雄——不断地杀人放火的英雄。 从秦始皇开始,残暴在中国文化里不再躲躲闪闪。 政治生活中的“会议一致通过”现象,意味着一大群人中只有一个长了脑袋,也意味着一大群人共用一颗脑袋。 传说中的哪吒太子有三头六臂,如果这三个头都是功能正常,“一致通过”的现象就难以发生在哪吒太子身上。 中国人经常自豪地宣布:西方人一百年的发展之路,中国人十年就能走完。 西方哲人说:人性里的恶是历史前进的动力。 这样,西方人在一百年里发散出来的邪恶,中国人在十年里就把它发散完毕了。 猎豹是跑得最快的动物,但猎豹缺乏耐力,猎豹奔跑超过六十秒钟,就会因为内脏过热而丧生。猎豹清楚,速度快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更多地是一种缺陷。 秦始皇焚书坑儒,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这是中国文化的大幸,因为如果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是秦始皇,后来者的汉武帝再来一个焚书坑儒,中国文化也就彻底灭绝了。 历史上,许多伟大的文明都毁于外民族的入侵,中华文明受到的损害却主要的是来自内部。 在民主国家,繁荣时期,三个政党显得太多了;萧条时期,两个政党显得太少了。 “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这一名言流行于二十世纪中期的中国。这是政治家对人民发出的号召。 政治家的目标是“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政治家想要民众加入到这一项事业中来,首先依靠的不是去提高民众的觉悟,而是去激发民众的某些天性——“力争上游”是这样的天性之一——“好胜心”,也就是个人英雄主义。 什么是政治智慧?对民众的本性加以利用。政治家和人民的双赢。 个人英雄主义在那时是一个纯粹的贬义词,但政治家清楚个人英雄主义的伟大价值。如果人类没有个人英雄主义这一天性,政治家进行政治动员的时候,就会感觉成本太高——除了物质刺激,就只剩下恐吓了。 秦始皇的目的是让天下人畏惧自己,不指望天下人来赞美自己。秦始皇是在中国这块土地上生长出来的一株植物,适应这里的土壤,所以,没有人觉得秦始皇身上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相反,像刘邦和项羽这样的人物,远远看见出行途中的秦始皇,一个说“大丈夫当如此”,另一个说“彼可取而代之”,总之,秦始皇在中国引起的是羡慕。听过刘邦和项羽的话,我们意识到,中国历史这列火车,将以巨大的惯性滑行下去,二千年之内是刹不住的。 中国皇帝的死亡叫做崩,意思是一座山垮塌。这不是在神化皇帝,而是体现了人们对皇帝的死亡可能引起的大灾难的恐惧。如今,一个专制国家的领导人一旦死亡,感觉极度不安的不仅是本国人民,还有它的邻国。 是什么人把皇帝的死亡比喻成崩?重庆的别号是山城,山城的居民集体担心的,正是这个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