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的神话--公元一九六七年湖南道县文革大屠杀纪实(82) 谭合成 卷九 第八十二章 天意从来高难问 1968年7月某日,驻道6950部队突然悄悄连夜撤走了。走得非常仓促,甚至跟他们一手筹建的革委会的其他成员连招呼都没打,就走了。关于6950部队撤走的原因,在道县有种种说法,但没有一种有权威性。有一点可以肯定,撤走的原因在上面而不在下面,和上面的路线斗争有关。在当时,路线斗争是压倒一切的重中之重。 黄义大早晨上班,看到空空如也的办公室,惊呆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他连忙与其他几位革委会主要成员商议了一下,认为47军的人走了,我们还是要坚守岗位,6950部队很多没有做完的事情,我们还是要继续把它做好,特别是要倾注全力把生产恢复好,农民不比城里的干部群众,端的是泥巴饭碗,田里没得收,嘴里就没得吃。 这时,道县人武部的原领导也调走了,换了一批新领导。人们注意到,原来的几个领导不是因为犯错误而撤了职,而是平调甚至是升迁了。改组后的县武装部重新接过6950部队的支左领导权,原来支持“红联”的干部和武装部原班人马,再次执掌道县的党、政、军、财大权。像人们说的那样,饼子又要翻过来煎那面了,“革联”那班人又重新受到煎熬。不少的人被列为清查对象,进行审查。 但,黄义大还是县革委的副主任。 此时,省城(长沙)里面,梁春阳出问题了,据说是“炮打三红”,企图“毁我长城”,和他一起的还有一个叫尚春仁的省委领导干部,统称“梁尚者流”。道江镇贴出了“打倒黄义大”的大字报,说他是“梁尚”伸向道县的“黑手”,说他赴省汇报杀人情况是与“梁尚”挂钩,进行“黑交易”。大字报称黄义大是“炮打‘三红’的黑干将”,道县阶级敌人的总后台,‘四类分子’的孝子贤孙。 黄义大虽然感到强大的压力,也深知这些大字报都是有来头的,但心还是大的,稳稳地放在肚子里面。他仔细检查了自己文革开始以来的所有言行,认为没有任何大的错误,都是符合党的组织原则的,都是符合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的。 大字报上街没有几天,武装部副部长刘×、副政委樊××到黄家登门拜访,军人办事痛快,寒暄之后,直截了当就话入正题:“最近我们举办了一个区、社武装部长学习班,布置了今后一段时期的工作任务,大家的情绪很高,但心理压力很大。因为前段时间,各方面都反映他们与杀人有关系,这个问题,我们了解了,与他们根本没有关系。大家要求你去讲讲话,表一下态,说明杀人与他们没有关系,要他们放下这个包袱大胆地工作。”黄义大说:“这个态我不能去表,根据前段揭盖子会议揭发的材料看,道县的杀人明显与其中的某些武装部长是有直接关系的,这个态我怎么能去表呀?我表了也不算数啊!” 第二天中午,县革委会主任、县武装部政委刘宽又来找黄,说:“昨天刘、樊两位同志来找你商量,请你到区、社武装部长学习班上去讲讲话,听说你不肯去。我的意见你还是去讲一讲有好处,一是可以给他们放下包袱,大胆工作;二是可以加深相互之间的感情,以利于今后的工作,于己于公都有好处,你今后还要依靠这些人在下面工作的。道县今后的工作担子,主要还是你来挑。我们武装部介入支左也是暂时的,长远的还是要你们搞……”但黄义大仍是坚持说:“刘政委……这个态我不能去表呀,因为全县的揭盖子会议刚开不久,无数事实表明,杀人确实与他们其中的一些人有关联,而且有的人问题很严重,将来必然是属于追究的对象。我要在这个会上去说与他们没有关系,这一方面我说了不算数,另一方面我也不能违心地去讲这些话呀……”刘政委见话不投机,没有再说什么,很不高兴地走了。 黄义大的这种态度引起了县武装部和县委县政府部分干部的极大愤怒。杀几个“四类分子”,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你小子就要揪住不放,还想运动后期处理我们。岂能让你的阴谋得逞!你小子刮“五风”的时候,犯的错误还小呢?“三死两荒”,死了多少人,还大多数都是贫下中农,组织上都给你担了担子,我们杀几个“四类分子”你就死揪住不放了?什么藤结什么瓜,什么阶级说什么话。你小子富裕中农出身,实际上就是一个漏网富农,跟我们贫下中农就是不一条心。这就是真正的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你是个笔杆子,会整材料,我们就不会了? 于是以道县革命委员会和支左领导办公室的名义,迅速地总结一份“关于黄义大的反党反社会主义错误事实”的材料上报零陵地区革命委员和湖南革命委员会。 在这个材料中,总结了黄义大的四大“错误事实”:一、隐瞒家庭出身社会关系;二、为社教下台干部和国民党余孽翻案;三、虚报浮夸,造成‘三死两荒’;四、在革委会内部拨弄是非,制造分裂,把斗争锋芒指向‘三红’。 这四条在当时,哪一条都不是小问题,可谓刀刀见血。看起来这班人搞这些事比黄义大这班人强多了!黄义大套路全懂,但心慈手软;刘香喜心狠手辣,但套路不足。 (1968年)10月12日,道江镇街头挂出好几幅大横幅:“经上级批准,撤销黄义大县革命委员会委员、常委、副主任等一切职务!” 横幅标语一上街,整个道县为之轰动。“革联”的末日到了。 接下来就是一场场的批斗大会。后来这些批斗会几乎开到下面的每一个区社,当时喊出的口号是:黄义大把毒放到哪里,我们就把毒消到哪里。 据黄义大说:“这些批斗,比原来斗‘走资派’凶多了。运动初期,我也被打成过‘走资派’,开过批斗会,不过是喊喊口号,让你弯腰低头认罪,或者跪一下子,最多不过踢两脚打几拳。这以后的批斗会,上去首先就是‘五花大绑’,然后一顿拳打脚踢,打得死去活来。尤其是那个绑人,就是成心要把你的手捆断,用脚踩住你的身子勒紧绳子,捆紧了,还要拼命地往上拉……双臂痛得像断了一样,接着就麻木了,心脏好像马上就要炸开一样,打得胸口嘭嘭地响,血一下子全都冲到了头顶,太阳穴像打鼓一样的跳,两只眼睛涨得向外爆了出去,整个人像一只虾公钩成一团……他们就是成心把我斗死!” 刘香喜当然也是在劫难逃,他是和黄义大同台批斗的不二人选,所受到的待遇,比起黄义大来说没有最凶,只有更凶。 两只虾公在批斗台上第一次见面时,刘香喜说了一句:“心慈手软害死人!” 黄义大一言不发,把头深深地低了下去。 11月14日,天气开始转凉,黄义大已经穿上了棉衣,刚吃过早饭,就来了几个人,把他押到了道县一中后面的大体育广场。县革命委员会在此召开全县城干部、职工、城镇居民万人大会,宣布道县公、检、法军管小组对黄义大等人执行拘留的决定。这天大会,声势特别浩大,戒备森严,会场四周都有持枪的武装民兵站岗。主持人点到黄义大的名字后,几个民兵将他反剪双手,压着头推到台上,在一阵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中,黄义大被‘五花大绑’,直接送进了看守所。 道县公安局看守所,就在县人民政府的大院里。过去黄义大当县长时,坐在办公室就能听到看守所里犯人喊操的声音,但一次都没有去过。看守所的领导曾经几次请他去检查工作,他都婉言谢绝了,实在是不想去这个不祥之地。这一次被‘五花大绑’送了进来,老所长欧××看到他双手已经发紫,一动也不能动,一边解绳子一边说:“黄义大,这下好吧,原来我找过你几次,要你来看守所视察一下,你总说没有空,这下有空了吧,你要整天坐在这里了。反正够你坐的了!……早知道自己会坐进来,当时多批点钱,把牢房盖大点,多好。进去以后好好地看一下监规吧,千万不要违反了。” 黄义大原来以为不就是拘留嘛,坐不了多久就会出去的。听老所长这么一说,心里一惊,感到了情况的复杂性和严重性。 与黄义大先后被抓进牢房里的还有当时的县委书记石秀华(他的罪名是死不改悔的走资派和蜕化变质分子),公安局长宋××,检察长阎××、副县长刘××、刘××等人(这些主要是因为站错了队)。 刘香喜也被抓进来了,这是任何人都能够想象到的事情。 没想到的是,郑有志也被抓起来了,贺霞也被抓起来了,贺霞的罪名是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资本家的黑管家、阶级异己分子。 公安局长宋××被揪出来,关进牢房以后,县公安局进行了改组,由下面调上来一位新局长×××。另外教育部门也从下面调上来一名青年干部钟昌斌加强领导。钟昌斌与×局长两人原来同在一个区里工作,关系一直很好。调到县里以后,因为人地生疏,家属一时没有过来,下班以后两人经常一起在公安局的办公室里喝点小酒、谈谈天。这一天,两人喝酒谈天时,钟昌斌看到办公室墙脚边堆了一大堆材料,出于好奇,捡起一份看了看,大吃一惊,原来竟有这样的事情!他叫过×局长来问这是怎么回事。×局长说:“这是6950部队走到的时候留下的文件,没什么用的。”钟昌斌说:“哦,哦,可不能说没有用的。这件事将来迟早要追查的,你在这个位置上,脱不了责任的。”两个人找来一个文件柜,就是那种木制的老式两门柜,把材料收拢来,装进去,然后找了几块床板,用钉子把柜门钉死,又打上一张封条。 十六年后……道县处遗工作开始,钟昌斌被任命为道县处遗工作组组长。时过境迁,千头万绪,处遗工作怎么开始呢?钟昌斌想起了当年的那个文件柜。但是,这么久时间了,它还在么?他急急忙忙跑到县公安去找,一看,大柜原封不动,立在原处,照样子用木板钉死,封条上的字迹还依稀可辨,打开,除纸张变黄了以外,所有的资料都原封不动躺在里面,十六年来竟没有任何人动过它们…… 钟昌斌以手加额道:“天意啊,天意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