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运生解《红楼梦》(8)
1、无法取代的父亲 第三十五回写薛蟠的柔情。
薛蟠道:“妈也不必生气,妹妹也不用烦恼,从今以后我再不同他们一处吃酒闲逛如何?”宝钗笑道:“这不明白过来了!”薛姨妈道:“你要是有这个横劲,那龙也下蛋了。”薛蟠道:“我若再和他们一处逛,妹妹听见了只管啐我,再叫我畜生,不是人,如何?何苦来,为我一个人,娘儿两个天天操心!妈为我生气还有可恕,若只管叫妹妹为我操心,我更不是人了。如今父亲没了,我不能多孝顺母亲多疼妹妹,反教娘生气妹妹烦恼,真连个畜生也不如了。”口里说着,眼睛里禁不起也滚下泪来。
父亲意味着约束或管教,但首先意味着为了儿子而“天天操心”;一旦“父亲没了”,约束或管教的任务就可能不恰当地被其他人(例如妹妹)承担起来,而这种不恰当的承担会让我们痛苦,直到感觉自己“真连个畜生也不如了”。 男性心中有“仇父恋母情结”——这是佛洛伊德的发现。现在我们也看到:“热爱父亲”也是我们人性家族的成员之一。 许多研究者根据薛蟠的这番言行断定薛蟠的性格中还有良善的一面。但实际上这个故事中的薛蟠并没有什么性格,而只是“热爱父亲”这一人性为了隐秘论证父亲的价值而创造出来的工具。这个故事同其它一切精彩小片段一样,有这么一个特点:它与前面及后面的内容都没有关系,因此可以从全书中独立出来。 2、烘云托月手法的一次运用 第三十五回写贾府饮食方面的极度讲究。
王夫人又问:“你想吃什么?回来好给你送来的”。宝玉笑道:“也倒不想什么吃,倒是那一回做的那小荷叶儿小莲蓬儿的汤还好些。”……贾母便一叠声的叫人做去。凤姐儿笑道:“老祖宗别急,等我想一想这模子谁收着呢。”因回头吩咐个婆子去问管厨房的眼去。那婆子去了半天,来回道:“管厨房的说,四副汤模子都交上来了。”凤姐儿听说,想了一想,道:“我记得交给谁了,多半在茶房里。”一面又遣人去问管茶房的,也不曾收。次后还是管金银器皿的送了来。 薛姨妈先接过来瞧时,原来是个小匣子,里面装着四副银模子,都有一尺多长,一寸见方,上面凿着有豆子大小,也有菊花的,也有梅花的,也有莲蓬的,也有菱角的,共有三四十样,打的十分精巧。因笑向贾母王夫人道:“你们府上也都想绝了,吃碗汤还有这些样子。若不说出来,我见这个也不认得这是作什么用的。”
薛姨妈的感叹集中体现了作者曹雪芹的所谓艺术匠心:表现出贾府日常生活方面的讲究。不过,烘云托月手法除了被用在薛姨妈身上之外,还有另一次更加隐蔽的运用:被薛姨妈如此极度赞叹的“银模子”,在贾府的当家人那里根本得不到任何特殊的关注——凤姐儿找到它们之前乃是想了又想、查了又查。 3、容易被人忽略的重复 第三十五回写“美好的重复”照样也被人忽略的故事。
贾母……道:“……你姨娘可怜见的,不大说话,和木头似的,在公婆面前就不大显好。凤儿嘴乖,怎么怨得人疼他。”宝玉笑道:“若这么说,不大说话的就不疼了?”贾母道:“不大说话的又有不大说话的可疼之处,嘴乖的也有一宗可嫌的,倒不如不说话的好。”宝玉笑道:“这就是了。我说大嫂子倒不大说话呢,老太太也是和凤姐姐的一样看待。若是单是会说话的可疼,这些姊妹里头也只是凤姐姐和林妹妹可疼了。”贾母道:“提起姊妹,不是我当着姨太太的面奉承……全不如宝丫头好。”……宝玉勾着贾母原为赞林黛玉的,不想反赞起宝钗来,倒也意出望外,便看着宝钗一笑。
两个事物(人的性格)正好相反,但两者有可能都是美好的、“可疼的”;而只要我们去重复一个美好的事物(人),我们本身就会与美好无缘,林黛玉正因为“重复”了已经被提及过的凤姐儿,所以即使贾宝玉有意把林黛玉与凤姐儿相提并论,却终究引不起贾母的兴趣,贾母的兴趣自然而然的集中到了作为第三种类型的薛宝钗的身上。 《红楼梦》中像这样的“精彩小片段”一方面能够让我们津津有味,另一方面也容易让我们误以为它们仅只是对于现实生活的忠实摹仿。 “厌恶重复”这一人性表现为我们对于艺术赝品根深蒂固的拒斥感情,我们情不自禁地要去发掘赝品的种种不是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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