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日报副刊 2017年3月22日 茶伴随我长大。小时候家里人来人往,一有亲朋好友至,第一件事是请坐,第二件事就是上茶。也因此,我早早就学会喝茶。老家人爱喝水仙。水仙茶属乌龙,纯香浓郁,不苦不甜。当今好礼大红袍,就很有当年那水仙的韵味。 水仙茶从形状到味道都比较粗犷,老家人喝茶的样式和用的茶具与此很般配:不拘小节,不似日本茶道那般钻角,唯一讲究的,是不喝第一趟茶。 俗话说酒后狂言,那么茶后应该说是絮叨了。爷爷的老友来,用的是中型杯子;而爸爸却喜欢用一套小茶具。那茶杯的容量小到一口都不够。于是朋友们只能一小杯接一小杯地喝个不停,那话也就变得特别琐碎。爸爸一般只是听,不大说,不过笑声倒是跟那绵绵不断的茶水一般从屋里琅琅送出。 闽南水仙虽浓比功夫,烈彻肺腑,然而我小时候却没有听说过老家人因喝茶而失眠。 但凡食物或饮品,都有个地道原味的问题,茶尤如此。大概是由于自小喝惯水仙茶的关系,对后来盛行的一些制作讲究的茶品,我喝起来都觉得不接地气。有些乌龙茶,包装上是吓人的精致,上面都标榜中国名茶,正经一冲水,第三趟就没了滋味,喝起来不仅达不到茶对人的给力,反而有失落感。我的这种乌龙茶失落感大约持续到大红袍红起为止。一喝大红袍,我便拾回了当年水仙茶浓香满口,豪放粗犷的痛快。 离开家乡到了北京,周末我常常会到老乡家去改善伙食。老乡在北京几十年,习惯喝茉莉花茶,我也因此接触并爱上了花茶。说起花茶,我最爱还是当年在北京喝的那一种。在美国试过花茶,感觉不对味。有一年回北京,我再次拜访那位老乡。仿佛心有灵犀,老乡送了我一包花茶。那包看起来包装简易的茉莉花茶,给了我几年的美好享受。有人说,茉莉花茶最粗俗,茶叶本身不行,却放几瓣茉莉去充数。其实,粗俗与否,我不在意,关键在于饮茶者的感受、饮者和茶之间的奇妙互动。 北大同学中有来自浙江的,我接受并学会欣赏龙井茶,就始于那时。西湖龙井叶状如柳,秀气清朗,喝起来芬芳袅袅,柔柔钻胸。喝惯了乌龙茶的我乍喝龙井,那种不同可以用听惯京剧听越剧来形容。之所以用京剧代替南音,是因为一来,我从来就不懂欣赏南曲,二来,水仙茶的阳光豪放更类京剧。乌龙和龙井所代表的两种完全不同的茶魂,让人联想到不同的人生景观和滋味。 我对红茶和普洱的感觉是最近的事。家里本来有些红茶,记得我一喝,眉头一皱,嘴唇一撇,表示不能接受。2016年5月,我和姐姐姐夫去了趟南靖土楼。土楼里芬馥萦绕,我忍不住买了一包土楼红茶。不曾料到,这土楼红茶,几乎集乌龙、龙井和花茶的优点于一身。它阳春白雪而又直通地气;馥郁携带甘甜,清香留齿沁肺,经久不散。一看介绍:“经久耐泡,滋味醇厚,似桂圆汤味,气味芬芳浓烈,以醇馥的烟香和桂圆汤、蜜枣味为其主要的品质特色。”应该说,这是第一次我尝到比广告说的好喝许多的茶。下次回乡,我势必得再携带几包。 久闻普洱大名,也早在点心桌上领略过菊普茶的混合质朴。不过我没有专门品尝过普洱茶,直到近期老同学来访赠送普洱。那茶包装成圆形,用细润的纸包着。打开来,撮取少许入杯,韵味极为含蓄;再添少许,醇劲渐上,颇有王者归来的气势;甘中带苦,毫不媚俗的滋味叫人回味无穷。 在相对悠闲的时候,茶叶可以给人以阳春白雪的情调享受。我得说,我在美国的二十几年间,那样的时刻几乎没有。更多的,是在繁忙之余,压力之下,偷闲泡一杯,,配一块甜点,给紧张的神经松松绑,输送一点愉悦。我的经验里,一杯茶的功夫,足够支持几个小时的工作。随茶入腹的蛋糕甜点,确确实实给生活带来甜蜜。 在生活极为繁重、人世空前纷烦的今天,茶,依然顽强地向喝茶的人们展现它们不同的品性滋味和精灵境界:是清芳,是浓郁,是内敛,是豪放,或是后劲饱满……而不管是何种茶,香气浓淡总相宜,总能在现代紧张而远离自然元素的时空里,给人们以醒神、淡定的支撑;帮助万丈高楼上的人们接上来自大地的泥香和灵气。 茶与文人关系绵密。相对而言,如果说酒是侠客刃上胆,那么,茶便是作家笔下思。酒使人豪气干云,梦想放飞;茶则使人七窍内省,心灵澄静。 茶,与人类已经有了五千年以上的亲和关系史,而茶界,对人们来说,却依然高远神秘。在美国,人们多喝咖啡。源自热带、咖啡豆制成的浊饮,浓缩着张扬的刺激,与高山流水孕育出来的绿叶制成的清茶似乎无法同日而语——它们不是一类东西。茶,像一部无比丰富的无字天书,仿佛天涯,忽而咫尺,神牵梦引着人们去探寻并享受它的美妙和真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