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运生解《红楼梦》(10)
1、作为痴情之化身的贾宝玉 第三十九回写贾宝玉因为刘姥姥所编故事而着迷。
那刘姥姥虽是个村野人,却生来的有些见识,况且年纪大了,世情上经历过的,见头一个贾母高兴,第二见这些哥儿姐儿们都爱听,便没了说的也编出些话来讲。因说道:“……去年冬天,接连下了几天雪,地下压了三四尺深。我那日起的早,还没出房门,只听外头柴草响。我想着必定是有人偷柴草来了……原来是一个十七八岁的极标致的一个小姑娘……”刚说到这里……丫鬟回说“南院马棚里走了水(指失火)……”贾母足的看着火光息了方领众人进来。宝玉且忙着问刘姥姥:“那女孩儿大雪地作什么抽柴草?倘或冻出病来呢?”贾母道:“都是才说抽柴草惹出火来了,你还问呢。别说这个了,再说别的罢。”宝玉听说,心内……不乐。……一时散了,背地里宝玉足的拉了刘姥姥,细问那女孩儿是谁,刘姥姥只得编了告诉他道:“……小姐……名叫茗玉……生到十七岁,一病死了。”宝玉听了, 跌足叹惜,又问后来怎么样……
这里的灵魂,是人性中的“喜爱痴情”,而贾宝玉则是“痴情”的化身,他被用来暗示了“痴情”的伟大价值:刘姥姥所讲故事,人人知其为编造,但贾宝玉不由自主地关心起故事中那个“极标致的小姑娘”的命运,“马棚失火”事件冲散了众人听这个故事的兴致,而贾宝玉的关切却一如既往,以至于贾宝玉被林黛玉等人所嘲弄。但贾宝玉的执着(痴情)向我们展示了这样一点:只要有这样的痴情者存在,美好的事物在这个世界上终将免于厄运、获得救助…… 2、可敬可畏的老者 第四十回写贾母作为老者的可敬可畏。
说笑一回,贾母因见窗上纱的颜色旧了,便和王夫人说道:“这个新纱糊上好看,过了后来就不翠了。这个院子里头又没有个桃杏树,这竹子已是绿的,再拿这绿纱糊上反不配。我记得咱们先有四五样颜色糊窗的纱呢,明儿给他把这窗上的换了。”凤姐儿忙道:“昨儿我开库房,看见大板箱里还有好些匹银红蝉翼纱,也有各样折枝花样的,也有流云卍福花样的,也有百蝶穿花花样的,颜色又鲜,纱又轻软,我竟没见过这样的……”贾母听了笑道:“呸,人人都说你没有不经过不见过,连这个纱还不认得呢,明儿还说嘴。”薛姨妈等都笑说:“……老太太何不教导了他,我们也听听。”…… 贾母笑向薛姨妈众人道:“那个纱,比你们的年纪还大呢。怪不得他认作蝉翼纱,原也有些像,不知道的,都认作蝉翼纱。正经名字叫作‘软烟罗’。”凤姐儿道:“这个名儿也好听。只是我这么大了,纱罗也见过几百样,从没听见过这个名色。”贾母笑道:“你能够活了多大,见过几样没处放的东西,就说嘴来了。那个软烟罗只有四样颜色:一样雨过天晴,一样秋香色,一样松绿的,一样就是银红的,若是做了帐子,糊了窗屉,远远的看着,就像烟雾一样,所以叫做‘软烟罗’。”
常人都以为凤姐儿是“没有不经过不见过”,凤姐儿也说自己“纱罗也见过几百样”,而在年老的贾母眼里,凤姐儿只不过是“见过几样没处放的东西”而已,这也仅仅因为凤姐儿年轻,贾母则不仅知道这种纱的“正经名字”是“软烟罗”,而且知道“软烟罗”的颜色种类及其得名的原由。 民间谚语中有“家有老,是个宝”、“姜是老的辣”等说法。“敬重老者”是这个故事的灵魂,“贾母”乃是“老者”的象征,贾母知识丰富,而且亲切风趣,总之是值得敬重的。 3、刘姥姥的诙谐 第四十回写刘姥姥在大观园中的诙谐表演。
鸳鸯笑道:“天天咱们说外头老爷们喝酒吃饭都有一个蔑片相公(今之搞笑者)拿他取笑儿。咱们今儿也得了一个女篾片了。”……凤姐儿却知道是说的是刘姥姥了,也笑说道:“咱们今儿就拿他取个笑儿”。二人便如此这般的商议……凤姐儿偏拣了一碗鸽子蛋放在刘姥姥桌上。贾母这边说声“请”……刘姥姥拿起箸来,只觉不听使,又说道:“这里的鸡儿也俊,下的蛋也小巧,怪俊的,我且肏攮一个”……贾母笑的眼泪出来,琥珀在后面捶着……鸳鸯也进来笑道:“姥姥别恼,我给你老人家赔个不是”。刘姥姥笑道:“姑娘说那里话,咱们哄着老太太开个心儿,可有什么恼的!”
这里的刘姥姥是人性家族中“喜爱诙谐(让别人快乐)”的化身。刘姥姥发出了这样的隐秘声音:“诙谐”是这个世界所必要的,因为有的人为了获得诙谐而设计、煞费苦心;“诙谐”又是伟大的,因为它能给所有的人带来极乐;“诙谐”又是来之不易的,因为它首先要求诙谐者牺牲尊严、装疯卖傻。 四十五、诙谐与超越诙谐 第四十一回写刘姥姥的妙语。
刘姥姥……向贾母道:“谁知城里不但人尊贵,连雀儿也是尊贵的。偏这雀儿到了你们这里,他也变俊了,也会说话了。”众人不解,因问什么雀儿变俊了,会说话。刘姥姥道:“那廊下金架子上站的绿毛红嘴是鹦哥儿,我是认得的。那笼子里黑老鸹子怎么又长出凤头来也会说话呢。”众人听了都笑将起来。
刘姥姥认识“鹦哥儿”和“黑老鸹子”,甚至认识“凤头”,所以,现在笼子里的这只鸟她应该也认识,却又假装不认识,用“后天长出了凤头的黑老鸹子”这样不合乎常情的、笨拙的词语为这只鸟命名,总之是不傻的人故意表现出傻来。 但刘姥姥的妙语超越了诙谐,它本质上是包含了诙谐的天才之作。其中的灵魂是作为人性之一种的“厌恶城市”。城市的可恶得到了这样的隐秘论证:一只“黑老鸹子”一旦来到了“城里”,它实际上也就进入到了“笼子里”,它从此会不断地说出一些它所不理解、因此也即是无意义的话,它固有的头会不伦不类地变成“凤头”,而它身体的其它部分还是老样子。 为《红楼梦》作注释的研究者,总是指出文中的那只鸟其实是“八哥”。这不是必要的,因为这对于我们的鉴赏不会有实质性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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