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老庄异同(之一)
杨道还
前言
这篇博文是对老几兄的问题的回应。几兄问:“庄子的道与老子的道有何异同?”几兄这个问题有点儿出乎我的意料:这是个显而易见的问题,我读老庄数年却没有特别地考虑过。这一点比问题本身更令我惶恐。之后,我意识到,读老庄的时候,我对于老庄文字文本的辨析,如考古和训诂;对于范畴的全面比较分析以及索隐,虽然有兴趣,但不是重心所在。此外这些都是苦差事,没有让自己思想乱跑那么自在。所以“庄子的道与老子的道有何异同”我来说是个新的角度的问题,也是个难题。但这个问题仍属于重要问题,对理解老庄,以至于先秦学术都有意义。所以在仓促回了短贴之后又有反思,遂有此长文。
我认为读老庄以至于孔孟,不仅仅是怀古幽思的趣味,或者是为传统而传统;而有极为根本性的现实意义,以至于未来的意义。老庄所探讨的核心问题是人与道的问题。人须是达到自主的自由人性的人,有这个人性基础才可以识道,以至于本体和认识。所以老庄建立了关于自主的自由人性的学和术——思想和方法。西方的自由人性试图通过否定和克服去达到自由,自由仍然是外物引发的,与老庄所讲的人性有所不同。孔孟所探讨的核心问题是人与社会的问题。人达到具有健全人格的人,然后从这个人格出发如何来建立社会规则,以至于伦理和政治。所以孔孟建立了关于健全人格的学和术。自主的自由人性和健全人格岂不正是当前缺乏的?本立而道生,没有其本,其他将焉附?
发现和认识自主的,而非被其他人或物欲主宰的人性,是保持人性的根本。没有对此的主动寻找和发现,而能够保持人性,只能是纯属偶然——这正是社会精英的现状。在这个人性之上,才能形成健全的人格,在社会中的人的位格,而不是残缺的,偏执的,病态的,分裂的,或者变态的。保持着这样的人性而发展出这样的人格的人,不论在过去还是将来,都是维系社会的生命线。历史上的黑暗时代,实际上是由这一类的人照亮的,让人知道这里仍有人性和人格的存在,如陶渊明之于东晋南朝。在这个意义上,老庄孔孟的学术也通往未来。
老庄孔孟所提供的理论和思想,不仅是思想力(我计划在后续文中,详解这个词。)的人性源泉,而且是人格——个人生存,生活,和自我实现的生命——的基础,也是理解历史,社会,和文化的必由之路。之所以说必由之路,是因为老庄孔孟触及了西方文化仍有不及之境界。
以西方心理学的发展为例,最先的精神分析是一种病态分析,之后的行为主义等属于生理心理,到了第三次思潮,才出现了人本主义。可以说,这三者的适用于压抑的人,受控的人,和自由的人。人本主义认识到“自主”和“自由人性”,所以马斯洛将“自我实现”作为他的金字塔结构的顶点。马斯洛在他的著作里讲到迈克尔·波兰尼对他的影响,他又正确地认识到,波兰尼的思想深刻地受到中国道家的影响。马斯洛所选取的研究对象,不再是压抑的受控的(如果他如此选取,就一无所得。),而是历史上的杰出人物,在这个认识上,他是与老庄孔孟如出一辙的。
虽然先秦有老庄孔孟这样的思想,现代中国人在这一思路上的认识,已经落在西方人后面。很多中国人仍然抱着西方的残,守西方的缺。例如“事实是第一性的,思考是第二性的”这类观点。而在西方,半个世纪前,法国的巴什拉(Bachelard,Gaston)在他的著作中,前言第一句话就是:“只要我们谈论某客体,我们就会以为自己是客观的。但是,在我们最初的选择中,与其说我们指定客体,不如说客体指定着我们”。(巴什拉《火的精神分析》,杜小真,顾嘉琛译,北京:三联书店,1992年)这句话分明就是庄子所讲的“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齐物论》)马斯洛对人性心理学对象的选取,即是巴什拉这句话的一个例子。
我尚未读到巴拉什是否直接受到道家的影响,但我认为他至少是独立地发现了庄子的某些意蕴。或者后者更有意义。如,巴拉什说:“对于原始人来说,思想是一种聚精会神的遐想,对于受过教育的人来说,遐想是一种松弛的思想;这两者之间,‘有生气’的含意是相反的”。(《火的精神分析》)“有生气”即是活跃遒劲。思想如驯顺的拉磨的马或脱缰野马,哪个更有生气呢?“松弛的思想”正是“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这正是庄子的“吾丧我”(《齐物论》),“欲告而忘之”(《庄子·知北游》)境界的一种阐释。至于巴什拉的名言“人所能知者,必先已入梦”,更具道家的味道。巴什拉已可入梦,庄子则早已逍遥游于梦和知之间,他说:“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齐物论》)庄子又说:“人有能游,且得不游乎?人而不能游,且得游乎?”(《庄子·外物》),因而神游于梦,“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养生主》)
再举一个例子。2007年《科学美国人》上发表了一篇关于自由意志(Free will)的文章,或者说关于自由否定意志(Free won’t)。这篇文章中所讲的“不为”的自由意志仍在理论探讨中。而孔孟所讲的“有所不为”(《论语·子路》),“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孟子·离娄下》)则已经是他们实践和教育的方法。老庄的“为无为”,更是进一步的认识。(在拙著《中国哲学之结构》中,我对老庄孔孟这一方法有详细的讨论。)
所以我认为,没有对老庄孔孟的真正认识,即便是学习西方文化,也难以渗透,遑论消化。从拉磨的马,去想象千里马,这个梦何时能醒?此文所讲的老庄,大致是从《结构》一书而来的,以此书勾画的轮廓为背景,希望对老庄的思想源流有疏浚之效。
附当时回贴:
“几兄好。我的想法大致如下:从道的意义上讲,老子与庄子大致相同。老子以身为患,庄子丧我。庄子忘其所讲,也同于老子讲不可道的意味。他们所“见”和所讲的道,大体是一致的。
“至于区别,老子在道而言道,庄子则是接道。庄子《内篇》是庄子的想法。外杂篇不是庄子亲笔,这个在《庄子》中即有证据。内篇主要言德。老子忙人之所闲,庄子闲人之所忙。老子在道,对人世间的事情,都是俯视,对人难以看到的,多有指点。庄子则在众人对万物忙得眼花缭乱时,唯独我闲。知者,接也,庄子认为庖丁也有道,是接;老子大概会认为这种见解有点狭隘,需要再进一步才行。如同说,庄子可以接受一法通,老子要万法通,所以庄子的道基点比较低。 “从老子那里讲,道有上下两途,黄老一起讲,是上,接近神,如老子讲慈,慈在俭之先,是基础。像韩非子,只得到了俭。但黄老因此容易流于神神叨叨,人们以为这也是道那也是道,不知这里充满了曲则全,枉则直的转折,庄子尚且不容易窥道,何况其他人。这种一切皆道的滥俗,被人讥讽为‘家人言’(无知愚民所乐于听到的)。老庄一起讲,就下降到人间,迄今为止似乎还没什么人敢讲庄子是“家人言”。庄子是一种冷眼热心肠,态度上‘我管你怎么想’,不讲慈悲,但富于人道的同情,也能将此心延及万物。尼采也是这个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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