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我去猪号打算把昨天在秀莲那儿听来的“新闻”传达给宫苹,连带着发泄一下对长舌妇们无是生非毛病的愤怒。还没到进到屋里,就听见臧海凝抑扬顿挫的声音。 近来,臧海凝是猪号女生宿舍的常客,我在这儿碰见他好几次了。屋里,宫苹、傅红珠和刘兰香在出神地听臧海凝讲故事。我顺屁股坐在炕头,臧海凝像没看见我一样没有片刻停顿地讲下去,宫苹、红珠和兰香被他牢牢地吸引着连招呼也顾不上打。故事情节层层迭迭,人物事件交叉纵横,那么复杂,那么令人不可思议。很快地,我也被基度山伯爵布下天罗地网报恩复仇的故事吸引住了。 一直到四点半钟,食堂开饭了。 臧海凝卖关子似的打住,“要知道伯爵先生如何惩治检察官维尔福,且听下回分解。” 兰香赶紧说:“臧海凝,你在这儿等着,我们把饭打回来,你接着往下讲。” 兰香是个一听起故事就没命的人,她自己也特爱给我们讲故事,而且信誓旦旦都是她自己的“亲身经历”。她说,黄皮子会拿人(这里的人管黄鼠狼叫黄皮子),她亲眼看见过黄皮子在人家窗户外边摇摇摆摆,捉弄屋里的人跳舞。黄皮子摇,人就跳;黄皮子停,人也停,说得是有鼻子有眼儿的。她还说,狐仙儿(成了精的狐狸)会学人说话,口气声音跟人一模一样。 她讲的最瘆人的一件事是在她调到二十一连以前发生的。一天半夜醒来,她看见同队的一个女人站在她蚊帐外面数她的蚊帐格子。她赶紧抖了一下蚊帐,那女人叹了口气,转身走了,第二天听说那个女人半夜死了。兰香说,如果那女人在天亮之前能把她的蚊帐格子全部数完,她的蚊帐就会自动打开,那个女人就会把她弄死做替身,她说想起来就后怕。我们都不信,说根本不可能的事儿。兰香发誓赌咒地保证,她要是说了半句瞎话就让狐仙儿把她给撕烂了喂黄皮子。说是不相信,可打那以后,每次我要是半夜醒了,都会先抖一下蚊帐,然后才睁开眼睛。 臧海凝坚持说:“今天讲不完,这故事太长,得慢慢道来。” 兰香祈求:“那你明天下工回来可一定得来接着讲啊。” 臧海凝最享受别人央求他。 红珠也说:“我叫彩云她们也来听。” 我对红珠说,口气中夹着老大的遗憾,“不行,这几天我和彩云打夜班儿拉沙子。”然后,转过去央求地对臧海凝说,“要不然你明天再这时候来吧?我跟彩云一块儿来。” 臧海凝说:“今儿晚上我不打夜班了,明儿白天上工。” “那等小丽、彩云她们打完夜班儿了,你再来接着讲吧。”宫苹真是个大善人。 兰香不干了,“那得啥时候啦?不行不行。” 臧海凝颇为得意,宽宏大量地说:“你们自己商量吧。” 我和臧海凝一起走出猪号。 我用商量的口吻说:“终于有探亲假了。我和宫苹还有小辣椒说好了一块儿走,她们回北京过春节,我上干校。小辣椒说陈勇也跟我们一块儿走,你也跟我们一块儿吧,咱们这几个同学一块儿来一块儿去,怎么样?” 我期待着臧海凝的回答,眼前的他,傲慢的目光里多了一层沉稳。这两年里,他的身体蹿了最后一蹿,跃到中等偏高,幼时可爱的圆脸变得棱角分明,两片嘴唇薄厚适中。唯一的缺陷是他那造型精美的鼻子还没达到顶峰就开始向下,导致了两个鼻孔略微的上翻。不知不觉中,臧海凝已经从以前的翩翩少年长成了个英俊洒脱的男子汉。 臧海凝说:“计划没有变化快。我本来是想回北京过春节来着,可是指导员儿叫我跟‘老大’一块儿带队上山伐木,得赶在大雪封山之前。过几天就得走,等开春儿才能回来。” “真不凑巧。”我好泄气。 “回北京别忘了替我在咱胡同口那个小饭馆儿吃两根儿油条,加上俩糖油饼儿。我想念的还有驴打滚儿、艾窝窝、奶油炸糕、萨其玛。哦,对了,还有豌豆黄……北京好吃的东西真是数不胜数!”臧海凝忘了平时的矜持,回到童年般地欢笑着、悉数着。 我又在他眼睛里看到了学生时代的奕奕神采,连连点头,笑嘻嘻地抢着补充:“别忘了蜜麻花儿、焦圈儿什么的。这会儿冬天了,北京还有冰糖葫芦、冻柿子、烤白薯呐。” “哎哟,馋死我了。要是不上山就好了,也能回北京享享口福了。” 雪在脚下咯吱咯吱地响着,我问:“今年上山咱们连去多少人?怎么没叫司马跟‘老大’一块儿去,往年不都是他俩?” 臧海凝道:“司马他妈得病了,指导员叫他回家照顾一下。” “你爸没事儿了吧?听说这批发展的团员里有你。” “嗯,老爷子是没事儿了,回北京养着呢,也恢复组织生活了。” 我替他感到欣慰,“你出头了。咱们这些同学里头,就等你‘来日方长显身手’啦。入了团,再入党,你就能捞个排长什么的干干了。” 臧海凝嘴上没说话,心里的志得意满已然跃上面孔。我看得出他已经在憧憬自己的未来了:入团、入党,当排长,升指导员……像是忽然意识到得意形于色的不妥,他迅速找回了刚刚失去的矜持,“团里叫咱们连出个卫生员儿,周玫也跟我们一块儿去,是她自己要求的。” 我忽然轻率地说:“女的要能上山,那我也要求上山伐木。” “人家是卫生员儿,你去算什么?” 我不服气,“我怎么啦?我也能跟你们男生一块儿伐木。” 臧海凝斜了我一眼,“没你这样的,还想把人给拴在裤腰带儿上呀?” 我莫名其妙,问:“你什么意思?” 像被捅了肺管子似的,臧海凝突然激动起来,“我对你够耐心的了,没你这样儿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我放什么火啦?不许你什么啦?”看着刚才那张英俊的脸突然变得像一块铁板,我更糊涂了。 “甭跟我这儿揣着明白装糊涂,你我都心知肚明!”臧海凝的潜台词显然是“少跟我玩这套”!眼光灼灼地瞥了我一眼,像那年在颐和园一样,撇开我,快步向男生宿舍走去。 我迅速地向周围扫了一眼,幸好没人,我的窘态没人看到。 好也是他,不好也是他,臧海凝是个我无法解开的谜。没缘没故地,说火就火说崩就崩。就好像一见到他,一根无形的导火索就朝我伸过来,而我非但不躲闪不绕开,还总是稀里糊涂地充当玩火者。忘记了去食堂打饭,我一个人在外面低着头漫无目的地溜达,时不时沮丧地踢一脚地上的积雪。迈出的脚还没落地,忽然想到:啊!他肯定是听说关于我和司马的谣言了!跺了跺脚上的雪,我又糊涂了:那跟我要上山有什么关系?愣了一下,忽然如同有人拉了一下灯绳,脑袋里一亮:哼,好像他是块香饽饽,谁都爱跟他黏糊似的。 我转身向女生宿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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