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松蔚

看《人民的名義》，迷之愛看「開會」的橋段。

從來沒看過大領導們工作的樣子，一看原來這麼有意思。每一句話里都暗藏機鋒。老戲骨們演得也好，那個眼神，那個皮笑肉不笑，那些個政治正確的話語背後的種種貌合神離，弦外之音，這哪個國家也拍不出來。真好看。

省委領導開大會

但也有讓我迷之尷尬的段落。一是鄭西坡父子的對手戲，二是侯亮平夫婦的感情戲。也許反腐和GDP的話題太刺激了，而生活太平淡了。一旦回到生活中的柴米油鹽，總覺得編劇也在勉為其難地拖戲，而我只想拖進度條。

也有一些人的感情戲拍得很好，比如說……達康書記。

「啊~你我還是年輕的模樣~」

好啦……說正經的。

達康書記有一個妻子，叫歐陽菁。

達康書記跟歐陽菁的戲，拍得特別有感覺。這也不光因為吳剛和岳秀清本來就是夫妻，有那層默契在，一方面也是劇情設置得力。這對夫妻一個是市委書記，一個是銀行高層，平時各忙各的，幾乎沒有時間相處，只是保持着名義上的夫妻關係，不去礙對方的事而已。這種冷清的感覺，一看就特別到位。

李達康夫婦

達康書記有一天叮囑保姆：今天讓歐陽回家吃飯。

你看，夫妻想見一面，還要特別預約時間。

難得一次把老婆請回家幹嘛呢，為了浪漫一下嗎？不是的。達康書記嗅到了某種不祥的氣息，他必須提醒老婆：你給我小心一點，你做的事很危險。危險在哪裡呢？它影響到我的仕途了！——你可以想象歐陽是什麼反應。

長期生活在一起的兩口子，只剩下了名義上的廝守和利益上的糾纏。

  01  

達康書記這個人很可愛，我知道，沒有批判他的意思。但他就是個工作狂啊！為了GDP，為了京州人民（可能也是為了自己的仕途），他百分之兩百地投入。他的榮耀，他的喜悅，他的焦灼，夢想，他的眼淚和汗水，全都在工作上。

如果你跟這麼一個人在一起，你還能怎麼辦呢？

應該也是過了很多年，碰了很多壁，歐陽才終於死了心。丈夫的心根本不在她身上，就好像他一直有一個死心塌地的外遇，名字就叫「工作」，區別是這個「外遇」還無比正確，無比的堂而皇之。——啊，我說錯了，「工作」才是他的正室，歐陽才是一個被冷落的外遇。她根本連指責的權利都沒有。

怎麼辦呢？算了唄，自己把自己照顧好。

兩個人就開始各玩各的，井水不犯河水。直到有一天，達康書記覺得歐陽要出事了，他才意識到這段婚姻已經給他的工作帶來了危機。他找瑞金書記訴苦：「其實我們早就沒感情了……」那些事都是她一個人的，與我無關。

「其實我們早就沒感情了……」

這句訴苦聽起來特別沒道理：你有什麼好訴苦的？沒感情不也是你自己一手造就的嗎，怎麼你還成受害者了？但仔細想一想，好像也不難理解。

瑞金書記說：「既然沒感情了，就離了吧。」

得到這個指示，達康書記鬆了一口氣。

為了保住達康書記的政治生命，這段有名無實的婚姻就這樣走到了盡頭。

這是什麼啊，不就是千千萬萬中年夫妻的真實寫照嗎？

只有離婚協議，能讓人民的達康書記放下工作

  02  

相比之下，侯亮平的婚姻真是開了掛。

連他自己都得意地向領導吹噓：我娶了一個好老婆。

這個老婆有多好呢？四個字：深明大義。

家裡家外，任勞任怨，這些自然不用說。重點是她永遠堅強，陽光，正能量，丈夫想去外地從事反貪工作，危險不說（前一任已經被撞成植物人），什麼時候才能回家也不知道。這就是兩地分居的節奏了啊。兒子的學習也遇到問題，正是需要父母齊心協力的時候……老婆猶豫了一下，決定鼎力支持。

侯亮平夫婦

侯亮平同志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

他是主角。擁有一切反貪工作需要的品質，他的一生就是為反貪而設的。

他跟妻子臨別前最後一晚，看着兒子睡熟了，關上燈，躡手躡腳地走出來。他摟着妻子坐到沙發上……妻子親昵地靠着他肩膀，然後他就……開始討論兒子的補習班問題。好容易談完了，他站起身，深情地看着妻子說：

「你去休息吧，我再想想，去漢東還要準備什麼。」（編劇你是故意的吧，編劇！）

「你先休息吧！」

他還有一點大男子主義，一張嘴就是女人怎麼怎麼樣。接待他的一個下屬，因為說自己不會做飯，只會煮方便麵，他就隨口笑道：一個女生只會煮方便麵，以後嫁得出去嗎？（編劇絕對是故意的，原著都沒有這麼黑過侯局長）

他最看重兄弟感情，之所以決定拋家棄子去漢東赴任，也是因為受害的前任局長是他哥們。他用來說服妻子放手的王牌，就是這份兄弟情誼。

老婆，你還記不記得兄弟對我們的好？

妻子想在網上買一身衣服，在購物車裡放了半個月，一直沒捨得下單。直到侯亮平同志即將遠走高飛，因為想讓老婆開心一點，就把這件衣服買下來，作為一個驚喜。果然老婆感動得淚眼汪汪，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體貼……

（直男的品味啊……）

  03  

我就問你，看完這些，你會不會產生跟我一樣的疑問：

他老婆這輩子……圖的到底是什麼啊？

是，人家陸毅長得帥，但帥就能當飯吃嗎？

臨別之夜都說：「你去休息吧，我再想想……」

帥有何用啊！

當然了，你說人跟人的境界是不一樣的。人小艾在紀委工作，政治覺悟很高，平時還能給老公上上課。但我們心裡知道，即使這樣也不合理。

只要是人，總會有七情六慾，有喜悅和悲傷。只要在過日子，總要把心放到什麼地方。侯亮平有工作，有兄弟，有情懷，可是她有什麼呢？

我們心裡知道是為什麼。侯亮平有如此完美的婚姻，如此深明大義的妻子，純粹是劇情需要。因為他是主角，是英雄，所以必須開這個掛。

男人英勇無畏，心懷天下，女人包容體貼，通情達理。我在外面闖蕩，你在家裡照顧好大後方。以後軍功章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

這是某種套路化的想象，但根本不是現實。

在現實中，如果侯局長胸有成竹地對老婆說：「老婆我跟你說，我們接下來要分開很長一段時間。因為我已經決定了，我要去反貪，去為我的兄弟報仇！」最有可能的反應，是他老婆保持着瑜伽姿勢，冷淡地說：「哦。」

她已經不會再流淚了，她現在連頭都懶得抬一下。行啊，反正你在不在家都一樣。等丈夫關上家門之後，她坐下來，給自己熱一杯牛奶，打開手機通訊錄，打算約幾個閨蜜晚上去喝酒。她的臉上，帶着跟歐陽菁一樣的表情。

在她心裡某個地方，早有一些東西被鎖上了。

  04  

仔細想想，《人民的名義》裡面這些大人物的婚姻，很有意思：

達康書記已經說過了，多年沒有感情，到了影響仕途的時候，離了。

祁廳長是政治婚姻，他從來沒有愛過這個女人（原著反覆強調，大十歲）。

祁廳長稱妻子「永遠是男生心目中的梁老師」

瑞金書記，從頭到尾都沒有提過他的婚姻。

育良書記是唯一一個看起來婚姻和諧的，夫妻倆都是大學教授，相敬如賓，一口一個「吳老師」，「高老師」。

然而你看到這，難道沒有一點疑惑嗎？

育良書記和妻子互稱老師

幾個正面人物：陳岩石跟他相濡以沫共住養老院的老伴兒畢竟是老一輩了，陳海局長的老婆死了，趙東來局長離婚了，陸亦可處長也是一心撲在工作上，被下屬說是老修女。

年輕人里只有侯局長是圓滿的。但我們知道那只是編劇的美好願望。如果他是真實人物，他面臨的，不過是另一個達康書記式的婚姻。

不過在這部劇里，婚姻實在是太微不足道的事了。這是一個權力者的故事，一個建功立業的故事，一個宏大的故事。跟國家、人民、GDP這些振奮人心的名詞相比，愛情、幸福這些東西，只能在時代強音下發出細若游絲的呻吟。

仔細聽的話，那個聲音說的是——

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